話劇《北京法源寺》的演出非常成功,它是著名導演田沁鑫根據李敖先生的同名小說所改編。其故事講述了“天公無語對枯棋”的沉疴晚清,以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為首的維新派人士,在光緒皇帝提出維新變法,頒布“明定國是詔”之后,為中國尋找出路的“百日維新”過程。這部戲以地點為名,是因為北京法源寺是整個事件討論的發生地,與大清朝廷相連,并且變法核心人物也居住在寺廟附近。舞臺上透過寺廟、宮廷、民間三重空間來演繹這段云譎波詭、驚心動魄的歷史。
在戲的開場,通過普凈和尚和譚嗣同一段詩化的對白,彰顯出同一個道場,不同的境界,有出世有入世,有超脫有直面。不一樣的氣場已經撐開小舞臺,預示著將演繹一場大歷史。當整個大歷史徐徐展開,一個個重要人物陸續登場,面對眾多的人物群像,話劇《北京法源寺》沒有選擇迂回或回避,而是直面事件與人物,從后人評價的角度再現歷史人物面目。通過這種方式,編導將歷史人物在人們心中的某種記憶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顛覆。首先是袁世凱:
袁世凱:他們忘了戊戌變法一個重要人物,我,袁世凱。
康有為:小師父,有面粉嗎?
異稟:沒有,有拓片用的滑石粉。
康有為:給我。【康有為把滑石粉潑到袁世凱臉上】
袁世凱:我就是以這樣一副形象,粉墨登場的。
異稟:你是個壞人。
袁世凱:偏見!我是戊戌變法重要人物之一。
康有為:你是出賣變法重要人物,沒有之一。
袁世凱:我畢竟是中華歷史上稱過帝的人。
康有為:你是一個袁大頭,是一塊錢![1]
袁世凱不再像從前的文學藝術作品中塑造的那樣,以一個奸詐小人的形象登場。他的亮相,自然和譚嗣同清風朗月般的風格不同,但編導也不是簡單的忠奸二元對立,而是融入了很強的戲謔態度,帶有一種深沉的幽默感。正是通過這樣看似現代主義的表現手法,在某種程度上加深了觀眾對歷史人物的全面認識,也使觀眾對自己的某種固定歷史觀產生了質疑。在譚嗣同夜訪法華寺,譚、袁二人密談的事件中,作者對袁世凱的言行基本忠實于史書記載,表現出他老成持重的一面,而對譚嗣同卻不無戲謔,使觀者覺得這樣一位正氣凜然的愛國志士不免有些輕率、刻板,甚至天真。
譚嗣同:現在,皇帝有難,即將被廢,你不酬謝皇恩,你天誅地滅!
袁世凱:多么可怕的一個造型!你說過,廟里不能有殺伐之氣!
譚嗣同:我是佛門弟子,死在廟里,快哉 快哉!
袁世凱:一個亡命之人。面對這樣一個狂徒,我的智商!
譚嗣同:我不能死,你也不能死,救駕! 待我們成功!
袁世凱:要是失敗呢?!
譚嗣同:你我一塊兒去死!你若有告密之想,今天就是你的死期!【譚嗣同,刀橫手上一劃,將血抹在袁世凱臉上 】
袁世凱:(河南話)這都是誤會,我們坐下談話。
袁世凱:譚大人,皇上是你的皇上,也是我的皇上,你救得,我當然也救得。(低聲)……因為你是近臣,我有兵權,最易招疑。圍園劫后!從今天起,我將閉門稱病,你不可入內,也不可再來。
譚嗣同:……我怎么信你?!
袁世凱:(哭)我受國恩深重,斷不至喪心病狂,貽誤大局。但能有益于皇上,必當死生以之!【袁世凱,抓住譚嗣同帶匕首的手,在手上劃了一刀。抹在譚嗣同臉上】
譚嗣同:袁大人所言甚是,告辭。(抱拳,轉身就走)
不僅如此,這部戲還通過富有詩意的語言,向我們揭示了袁世凱這一人物形象的精神訴求和個體局限。袁世凱不再是表面看起來那樣自私自利,手握兵權卻左右觀望,最后因個人利益出賣了維新派,而是受歷史局限、個體局限,甚至于命運的捉弄。如他自己所說:“我的好名聲,死在了戊戌年9月28日”,所謂“好名聲”,因為他曾經也以萬言條陳呈送光緒帝、用西法編練新式陸軍、加入強學會、為維新變法奔走。這些在當時看來,并不完全為了圖“名聲”,他和譚嗣同一樣,也“深深地愛著大清”。
有時候,歷史的細節讓人嘆息,但小的事件離不開宏大的時代背景和發展脈絡,是必然中的偶然。積重難返的王朝,已走到了它的大限,所有事件和細節都在促成一個時代的謝幕。袁世凱身在末世之中,又能奈何?
在大的時代面前,每個歷史人物都有自己的行為軌跡、價值乃至生命選擇,這本無可厚非。除了袁世凱,這部戲對慈禧太后這樣一位被后人完全“妖魔化”的歷史人物,在尊重歷史真實并試圖努力還原真相的前提下,對觀者心中原來公式化的認知進行了徹底的顛覆:
康有為:她是鎮壓戊戌變法重要人物,不是之一。她是一個妖魔。詭詐陰險,權利心極重,殺人不眨眼。
袁世凱:您沒見過她老人家,就這么編排她。
康有為:她殺了我的親弟弟康廣仁。
劉光第:惡婦。
康有為:蕩婦!一個阻撓變法把中國推向黑暗的罪魁。
普凈:在近代中國,慈禧太后是被多重妖魔化的政治人物。
袁世凱:(指康)你還說她生活放浪。
楊銳:一生共有八、九位情人。
……
李鴻章:你想了解歷史?不能以幾種或某種歷史觀看待她。她是一個女人。 大臣合:一個非凡的女人。
舞臺燈光由暗漸明,慈禧從舞臺深處走來,仿佛從歷史隱幽中走來。她一開口就出乎人們意料,“我身后是一片惶惶然的大清版圖”“大清!植桑、耕田、人民、炊煙,一個美好清明的園子。”她像普通的老嫗一樣拉家常,卻又心懷大清;她無力改變艱難的現實,只能勉強維持百年的皇家顏面。歷史鉤沉中,作者找到了她獨特的語言特點和嚴謹的思維邏輯。例如“你出洋后,奏報如何遞來?你隨行員齊,均須留意管束,不可在外國多事,令洋人輕視;你能懂外國語言文字?……你既能通語言文字,自然便當多了,可不倚仗通事、翻譯了。”不僅如此,戲中的“慈禧”有時甚至超越了自我,超越了生死,說出了帶著個性烙印,且超越局限的“肺腑之言”。她自始至終堅定地認為自己對得起“大清的列祖列宗”,“那些認為我一個人亡了整個清朝的人……你們也太高估我了……”。
戲的末尾慈禧對自己的總結,寫得生動、精彩而又真實,挖掘出一個眾說紛紜的人物人性化的一面。她是一個女人,卻又是一個非比尋常的女人,受個人和歷史的局限,沒有超越時代的智慧,更沒有超越自己的大覺悟。進步需要打開眼界,需要付出代價。權力機構里的腐敗早已盤根錯節、根深蒂固,眾多官員與民眾陷入到敗壞國本的隱患中,積重難返,最終潰堤。而這一切,真不是她一個人左右得了的,也不是她一個人該背負所有罪責的。
編劇兼導演田沁鑫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這個戲是“用現代的語言,講困局中的一場國家突圍”,“晚清這段歷史,波詭云譎,影響了整個中國。
《北京法源寺》無論是劇本結構還是演劇形式,都表現出一種“極端的復雜性”。這和晚清那段歷史的迷障叢生有關,也和導演對民族性的理解有關。田沁鑫對此解釋道:“我覺得中國人是復雜的,我們總以單純的一面示人,但其實我們這個民族的根性就比較復雜,我們既快樂,也憂傷,既掙扎,又糾結。我們就是一個很復雜的民族。觀眾通過觀看我講述的中國故事,如果能對歷史和人性的復雜性產生點認識,那么《北京法源寺》的探索就不算失敗?!盵3]
的確,對于那段歷史,對于當時活躍在政治舞臺上的人物,現在絕大多數人都會在自己的回憶中形成某種固定的價值觀念和認同。其實,如田沁鑫導演所說,歷史和人性都是復雜的。這部戲施之于觀眾,觀眾或許在不知不覺中進行著某種質疑和重構。此外,這部戲在對歷史人物進行某種重構闡釋的同時,也折射出了特定的時代背景和社會文化語境。袁世凱、慈禧太后這兩個歷史人物在文藝作品中,一直都是以反派面目出現。而時至今日,曾經被扭曲的人物開始浮現出本來面目,或者說歷史的真實面目,并且被賦予了新觀念、新價值,這在某種意義上也暗示了當代大多數知識分子對黨和國家的政治認同。
注釋:
[1]本文引用的劇本以2015年12月5日—20日北京天橋藝術中心演出為依據。
[2]沐和,歷史題材的多元戲劇表達——品味話劇《北京法源寺》[J].藝術評論2016.06
[3]根據東方早報2016.11.07相關采訪材料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