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秋紅
摘要:作為比較特殊的讀者群體,大學生接受小說文本往往表現出不同于一般讀者的傾向。由于校園生活環境和特定的年齡時段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很多大學生偏愛從實用傾向閱讀和解讀小說文本,從小說人物的比較中尋求一種自身的心理優越感,從小說所展現的復雜關系中尋找自我的社會定位和情感定位。讀者主體精神的過度介入,導致對小說文本的種種誤讀,因而教師應積極引導大學生以科學的態度正確地接受和解讀小說文本。
關鍵詞:大學生;接受;小說;實用傾向
本人在所執教的大學開設小說鑒賞通識課己十余年,接觸到選修此課程的各年級和各專業的大學生。這些大學生有來自中國大陸的內招生,也有來自于中國港澳臺和海外的外招生,還有極少數來自中國臺灣高校的交換生。通過課堂討論和發言、平時電郵答疑以及課程論文的寫作指導等多種交流方式,真切感受到大學生接受小說作品時種種無意或有意的誤讀。本文旨在總結大學生這個特定的讀者群體接受小說作品特有的心理動機和實用傾向,并努力探尋如何應對這種實用傾向的教學策略。
一、大學生接受小說文本的實用傾向
美國著名文學理論家艾布拉姆斯在其著作《鏡與燈》提出了涉及藝術品的四個要素,即作品、藝術家、世界和讀者。無論人們如何定義文學和詮釋文學的本質,都不可能繞開“讀者”這個藝術元素。伊格爾頓說:“文學自身其實只是對于讀者的一系列‘暗示,是要讀者將一件語言作品構成為意義的種種邀請。用接受理論的術語來說,讀者使本身不過是紙頁上有序黑色符號鏈的文學作品‘具體化(concretizes)。沒有讀者方面這種連續不斷的積極參與,就沒有任何文學作品?!?/p>
對于喜歡閱讀文學作品的非中文專業的大學生群體而言,他們大多沒有專門研讀過文學理論方面的專業著作,往往缺乏相應的知識儲備。然而,這不但沒有減弱他們閱讀小說作品的熱情,反而因自己的“業余”身份卸掉了專業人士慣有的學術重負,擁有更廣闊自由的思想闡釋空間。讀者皆有闡釋文本的權利,而這些超越學術功利的人則在無形中自我賦予了更為強勢的話語權力,其主觀傾向和主體色彩更加突出和鮮明。由于審美個體意志的強制性介入,他們往往不能達到入乎其內而又出乎其外的審美境界。當下的大學生閱讀小說文本往往受到以下幾種“有用之用”的內在驅動力的牽制。
1.心理優越感的復現
進入大學之前,曾經以學習實力為自豪的莘莘學子難免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心理優越感,但是進入大學之后,他們會驚異地發現在同學比照之下自己變得如此普通和平凡,昔日的光環己然消失殆盡。在激烈的學業競爭背后,大學生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和精神危機,大多數人會積極調整心態以適應新的環境,但也有極少數人會產生嚴重的心理失衡的傾向,陷入一種不可自拔的心理危機之中。若想在“重新洗牌”中順利實現人生轉型,就要在新的群體中展現自己學業上的競爭能力。大學生有各種各樣的課余消遣方式,但唯有閱讀小說作品既可以為學業優勢錦上添花,又可以在與文學形象的相遇中獲得充分的心理優越感。為了達到心理平衡和情感宣泄的實用目的,他們往往有意忽略小說作品產生的歷史語境,做出生硬解讀甚至有意誤讀,對“美”的理解嚴重偏離理性軌道,從而把文學寓教于樂的社會功能轉變為個人自娛自樂或情感療傷的生活方式。
沈從文的中篇小說《邊城》因其“名作”的魅力和語言的可讀性等方面的原因,成為喜歡閱讀小說的大學生的關注對象。頗有意味的是,大學生在探討小說人物形象時往往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理優越感。小說中有一段廣為人知的關于主人公翠翠的描寫,“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和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都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面前的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作為“自然的女兒”,少女翠翠是如此的純真和美麗,船總順順的天保和儺送兩位年輕人都深深地愛上了她。
在眾多喜歡沈從文小說的讀者眼中,翠翠顯然是未經俗世浸染的真善美的化身。然而,令人驚異不己甚至難以接受的是,有很多大學生(尤其是女大學生)認為翠翠外在形象并不美麗。他們武斷地認為,女性傲人的資本無異于“白富美”三個字,而自小失去父母、與撐船的外祖父相依為命的翠翠,皮膚黑黑的,生活也比較清貧,既然翠翠既不白也不富,那么其何美之有?他們從翠翠自小在渡口外祖父身邊長大、極少進城等某些小說細節推斷,翠翠應該沒有受過新式或舊式的教育。與這種鑒賞思路共同延伸的竟是一種油然而生的心理優越感:翠翠沒有“我”漂亮,沒有“我”見多識廣。他們往往更愿意把《邊城》視為成長小說,認為小說的悲劇結局主要源于尚未成年的翠翠缺乏足夠的處理感情的能力,當地流行的早婚習俗也沒有為翠翠提供一個自然健康的成長過程。
2.社會現實的采樣
在校大學生愿意探討情感、思考人生,但由于生活環境和條件的限制,他們的探討和思考往往難以避免紙上談兵的假想性質。男生與女生在閱讀選擇上往往各有所好,男生更偏愛武俠小說、官場小說或者有關職場方面的小說,女生則愿讀情感小說,即使讀武俠小說也更喜歡關注情感戲份。顯然,以虛構見長的文學并不等同于真正的歷史或者現實,但是,生活于象牙塔之中的很多大學生仍然相信那些值得品讀的小說佳作具有比較深邃的思想和洞察力。
一般來說,人們對武俠小說的偏好與英雄主義情結有一定關系。而在大學生眼中,頗具人格魅力和超凡武功的男主人公都是值得歆羨的“理想”人物,他們不但扮演著江湖社會中舉足輕重的角色,而且也贏得了眾多年輕女性的青睞。雖然武俠小說所顯現的歷史語境基本上框定在古遠的年代,但是,這些“理想”人物在各方面種種不俗的表現卻誘導充滿幻想的年輕讀者思考這樣一些問題:推動這些男主人公走向“成功”之路的動因是什么,為什么他們能夠如此出類拔萃而成為傳奇式的人物。在思考的同時,這些小說人物也在不自覺中成為他們塑造理想自我的鏡像。盡管大學生對于成功的定位和想象還是比較朦朧和飄移的,但能力超群并且得到異性的肯定始終是他們非常憧憬和向往的人生目標。
對官場小說的青睞也顯示出某些男大學生對社會現實的特有興趣。幾乎所有的大學生都要告別人際關系相對單純的“象牙塔”,步入人際關系較為復雜的社會。某些官場小說為這些缺乏社會經驗的學生群體預先了解社會打開了一扇窗口,盡管這扇窗口所展示的并不是原汁原味的社會生活。
畢業后的社會關系與校園內的同學關系不可同日而語,前者遠比后者復雜。大學高年級的學生往往提前做好進入社會的思想準備和精神準備。在未實質性融入社會之前,那些貼近社會現實、富有時代特色的小說為他們提供了感知紛繁復雜的大干社會的機會。小說人物在職場上的激烈競爭和種種際遇,將成為他們考量自身職業適應能力的不可或缺的參照。
近年來,大學生報考公務員熱度較高,他們在準備“公考”的同時,也在關注著網絡上的相關新聞和最近比較流行的官場小說。僅就客觀真實性而言,小說當然與新聞不可比擬,缺少后者的天然優勢,然而,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所具有的時空容量和反映社會關系的立體性等方面卻仍然是后者無法取代的。劉震云官場小說中那些承受巨大生存壓力的機關小人物,讓大學生看到了現實社會比較冷酷而真實的一面。在評價這些底層小人物時,他們經常會按人物身份、文化教育和性格特征等方面對號入座,以尋覓自己未來的蹤影,設想自己未來的命運際遇。王躍文官場小說所描繪的官場潛規則和各種世態亂象,使他們依稀看見一種完全不同于校園生活意味的社會風景。盡管這種文學視界中的“風景”與真正的社會現實有一定的差距,但是對急于了解校園之外的社會生活的莘莘學子來說,閱讀當下的官場小說仍然不失為某種人生的預演,他們在小說所張開的巨大的社會關系網絡中總能找到類似于自己性格的那個角色。
3.個人情感世界的預警
盡管虛構是屬于文學的一種特質,但是人們仍然相信那些經過大浪淘沙的小說經典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具有極強的典型性,在具有普世性的藝術價值和魅力的同時,也凝結了人類普遍性的精神追問和情感探求。愛情是文學永恒的主題。正因如此,即使閱讀民國小說,讀者也不會因時代語境的差異而產生較大的心理距離。
中篇小說《寒夜》最能反映巴金的創作水平,其藝術品位遠遠超過作家的成名作《家》。這部小說講述了1944年發生在重慶的普通家庭的故事。男主人公汪文宣為了生存不得不做薪酬微薄的文字校對工作,在家中他又飽受婆媳大戰的困擾和煩惱,在人們慶??箲饎倮臅r刻貧病交加的汪文宣離開了人世。雖然世易時移,女生仍然從女主人公曾樹生的遭際中感受到職場上的無情氣氛,感受到婆媳關系的微妙性及其派生的情感危機。她們雖同情軟弱而善良的汪文宣,卻不能認同后者的性格弱點以及處理家庭矛盾糾紛的方式。由于接受主體的主觀情感色彩的彰顯,在課堂討論或者課程論文寫作中,熱點主要集中于在新世紀的社會語境中如何避免女主人公曾樹生的職場遭遇,如何繞開汪文宣式的男性人物,如何解決婆媳矛盾等問題上。曾樹生為了在抗戰時期的重慶生存下去,不得不放棄大學時所學的專業到銀行充當“花瓶”角色。很多女大學生認為,不能發揮專業特長或者個人能力,是女性遭遇職場潛規則的不可忽視的因素。在她們看來,無論歷史語境如何變遷,一個年輕女性只要具備適應社會的專業素質和能力,就不必懼怕所謂的潛規則的威脅。相比較而言,她們更懼怕來自于個人情感的壓力,她們認為汪文宣這種人物形象仍然活躍于現代社會生活之中。
大學生在忙于學業的同時,自然也會設計或展望更長遠的人生和未來。與男生不同,女生對婚戀、家庭的期望往往超過對事業成功的渴望。她們和丁玲筆下的莎菲女士一樣有著情感恐懼癥,難以在“葦弟”和“凌吉士”之間做出抉擇。她們既為張愛玲細膩而華美的筆致所吸引,又為張愛玲不動聲色卻不乏洞察力的敘述所震撼。她們經常驚異于張氏小說所滲透的人生與情感的本相。在她們眼中,所謂的“紅玫瑰”與“白玫瑰”都無從把握自己的人生命運,因為“紅”與“白”們均無法逃出男性霸權社會所制造的悲劇結局。
二、探尋應對策略
在實際教學中,面對年輕氣盛的大學生的如此富有個性化的解讀甚至誤讀,教師往往深感意外和措手不及。人們可以理解,“讀者將把某些‘成見,亦即一個由種種信念與種種期待所形成的朦朧語境,帶給作品,而作品的各種特征就將在其中得到評價”。然而,如果這種“成見”超過一定限度而變成地地道道的強制闡釋,那么這種評價還有何意義和價值?鑒于此,引導大學生以正確而客觀的心態閱讀小說,應采取積極的應對策略。既不能操之過急,打擊學生閱讀小說的熱情,也不能聽之任之,對個人化的閱讀心理傾向不加適當的引導。
首先,引導學生掌握一定的文學理論知識,以更科學合理的審美心態閱讀小說,超越實用的功利目的,進而上升到自覺的審美境界。
盡管文學接受主體有解讀文本的權利和自由,但顯然,這并不意味著讀者有凌駕文本之上的至高無上的詮釋權力。艾布拉姆斯所說的藝術作品的四要素(作品、藝術家、世界和讀者),是相互牽制的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不能因為重視讀者要素而忽略其他要素,畢竟作品是聯結其他幾個要素的核心。雖然很多時候作品需要讀者的閱讀才有實際存在價值,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讀者闡釋作品的權力是無邊的,讀者的解讀總是合法的有效的,所謂的“誤讀”并不可能輕易地得到人們普遍的認同。
眾所周知,審美是需要一定的心理距離的。如果離審美對象過遠或過近,都同樣難以產生一種比較理想的審美效應。接受主體情感的過度介入就有可能導致對審美對象的主觀臆測式的價值判斷,要么得出一個似是而非的錯誤結論,要么偏離審美對象而衍生出其他與自己切身利益相關的話題。如果由《寒夜》牽扯出某些學生關心的家庭矛盾和擇偶觀,漸至脫離小說文本而延伸到新世紀大學生自身所喜歡涉獵的話題,那么,小說文本己經無處寄身了,小說的鑒賞也因本末倒置而成為空談。雖然文學經典有超乎尋常的跨越時空的藝術魅力,但閱讀經典仍然必須注重文學文本所產生的歷史語境以及所構建的歷史情境。其實,只有“入乎其內而又出乎其外”,與審美客體保持一定的心理距離,才能更好地理解經典的真正涵義和藝術特質。
在課堂教與學的交流中,筆者發現很多大學生很容易“入乎其內”,卻難以做到“出乎其外”。如果業余時間用文學閱讀進行心理治療,釋放內心郁積的負面能量,也不失為一種明智之舉,本無可厚非。然而,如果在課堂學習或者寫作相關課程論文的過程中,仍然時時伴隨讀者個人化的情緒和意氣,甚至拿那些活躍于民國鄉土小說世界中的人物形象與自己進行比較,并以此尋找某種優越感,實現個人情緒的宣泄,那么其性質和結果則不可日而語了。
其次,鼓勵學生另辟蹊徑、敢于創新。
小說鑒賞課程重在培養大學生閱讀和鑒賞小說文本的能力,教師通過經典小說文本的講解使學生達到舉一反三的效果,以利于逐漸提高學生的文學感知力和領悟力。教師往往通過課堂上學生的討論、發言和期末的課程論文來考察教學目標是否實現。
這些非中文專業的大學生思維活躍,更忠實于自己的性情和內心,極少受既有理論框架的影響。他們知識結構較好,擁有屬于自己的專業領域,從閱讀起點和理解能力來看,都可以稱得上比較理想的讀者群體。在某些條件下,這些“業余”人士或許因無學業上的功利和壓力而別出心裁,他們各自的專業知識也可能成為一種“意外”的優勢,為其閱讀小說提供一種比較新鮮的視角和思路。譬如,建筑學專業的學生在探求沈從文的《邊城》中的建筑美時往往有著一種來自專業上的優勢,而經濟學專業的學生在研究民國小說中的資本家形象內涵時也時常充滿自信,而戲劇影視文學和導演專業的學生對小說經典的影視改編問題的探討也顯得更自如一些。在引導學生回歸小說文本的同時,還應鼓勵學生放開思路,從多種角度和靈活多變的方法去閱讀和解讀小說佳作,進而寫出更有價值和分量的課程論文。一篇比較成熟的課程論文可以比較真實地體現學生的學習效果和教師的教學效果。
總之,如何利用課堂教學或課外輔導積極引導學生以科學合理的方法接受和解讀小說,是小說鑒賞課程不可回避的重要問題。作為通識課,學生的總體情況比較復雜,專業不一,年級參差不齊,而且基礎、能力和興趣點又迥然有異,給課堂教學帶來相當大的難度和挑戰。十余年來教學過程中遇到的最突出的問題,莫過于很多學生過于功利性地接受和鑒賞小說,而這種持有鮮明實用傾向的學習動機無異于使其踏上了一條思想的歧路。因此,教學的首要任務就是使學生領悟和理解審美與自由之間的張力關系,使其在回歸小說文本的同時,認識和發揮專業知識的優勢。唯其如此,才能使他們超越褊狹的功利目的,不斷提高文學素養和陶冶情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