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書（組詩）

胡弦

秤

星星落在秤桿上，表明

一段木頭上有了天象，宇宙的秘密

正在人間深處滑動。

所以，大秤稱石頭，能壓壞江山；

小秤稱藥草，關乎人命。

不大不小的秤，稱市井喧嚷里閭口舌……

萬物自有斤兩，但那些星星

抿著嘴唇。沉默，

像它們獨有的發言權。

一桿秤上，星空如迷宮。

若人世亂了，一定是

某個掌秤的人心里先失去了平衡。

秤桿忽高忽低，必有君王輕狂；

秤桿突然上翹，秤砣滑落，則是

某個重要人物正在變成流星。

但并非所有的秤都那么靈敏，有時，

秤砣位移而秤桿不動，

秤，像是對什么東西產生了懷疑。

有時秤上空空，

給我們送來短暫的釋然。

而當沉沉重物和秤砣

那生鐵的心，在秤的兩端同時下墜……

——它們各有懷抱，在為

某種短暫的靜止而拼命角力。

古城門

城墻巍峨，藤蔓葳蕤，

唱戲的人，使用的一直是假嗓子。

那些老故事告訴你，你總是

處身于似是而非的人間。

“而改變了歷史走向的，不是門，

只是一根細小的門閂。”

當你胡思亂想，苔蘚就更綠了。

墻根，有人賣古玩，有人賣茶葉蛋，

算命的瞎子看見過，在不同

朝代里出沒的人使用過的

同一張臉。

箭垛早已取消了敵意，

可石板上的轍痕，仍像是誰的一塊心病。

當年的古城門，如今的鬧市區，

鬼狐深藏，只有

空闊券門是通透的，知道

在所有故事和風景之外，總有

另外的意志在做出決定。

大 水

大水很低，低于大堤。

——只有大水知道所有的低處，

知道那里的寧靜和承受力。

而極目遠望，它一直和天空在一起。

——大船前行，大船前面是大水，

閃著光，浩浩蕩蕩朝天上流去。

湘妃祠

湘妃祠前，幾個小女孩在玩游戲。

門開著，這美好的一天被神看見。

而銀針、月牙，它們來自哪里，

以及被竹子用舊的淚痕？

大湖安靜，像只養在門口的小動物。有人

正從壁畫上走下來，

提著裙裾過門檻，要去風中

重新試一試春天的深淺。

黎 明

黎明前，有人在另一個小區死去。

樹葉沙沙響，空氣中的氧

又被重新分配了一次。

黎明中有人小聲交談，

薄薄的灰塵在吸收那聲音。

仇人酣睡，他身體健康。暴風雨

重新還原為一場細雨。

房子已探出它白色的側面，城市

像個低音區。早起者，

半個身子有光，半個身子，

還滯留在昨夜的黑暗里。

在國清寺

晨光使殿宇有微妙的位移。

溪水，鎮日潺潺卻沒有內容。

人要怪誕，并讓那怪誕成為傳說，給追憶者

以另外的完整性。

——譬如茶道：方丈正在熟練地洗茶。

這熟練是怪誕的，其中，許多事已秘而不宣。

書記微胖，管宗教的官員會算命，

我想你時，你與墻上的菩薩無異。

他們說，美院的學生都心有魔障，寫生紙上

出現的總是另一座寺院，從那里

走失的人有時會來禪堂問路。

我也是心有魔障的人嗎？沉默、咳聲、交談中

意味深長的停頓，都可以列入位移的范疇。

中午，我們吃素齋，然后，去“閑人免進”的

牌子后面看梅樹、陰影濃重的院落。

一頁頁石階覆滿青苔，仿佛

來自某個更加罕見的版本，讓我記起有人

曾在此踱步，望空噪罵，去廚房吃友人留的剩菜。

這午后的長廊自然適合告別。

游人止步的地方隱入高人。

我也抬起頭來，想你就是抬起頭來

向更高、晴朗、沒有任何東西的地方眺望。

僧舍旁，花朵過于紅碩，風卻一直無法說服它們。

如今，我把方丈送的《寒山子集》放在書架上，

用剩下的部分寫成一首詩。

在春天

我愛水，

愛它收起了從內心涌起的波浪，

愛它戀愛時，總是清澈得要命。

小半個世界的花都在開。我愛花開。

流云過后天空湛藍，

我愛那藍，像在

一種很深的愛中不知愛為何物。

我愛春天，

愛春天里措手不及的變化。

花朵搖曳，開花的聲音像消失的秘密。

我愛這相遇，

以及在不經意間錯過的東西。

龍門石窟

頑石成佛，需刀砍斧斫。

而佛活在世間，刀斧也沒打算放過他們。

伊水湯湯，洞窟深淺。慈眉

善目的佛要面對的，除了香火、膜拜，

還有咬牙切齒。

“一樣的刀斧，一直分屬于不同的種族……”

佛在佛界，人在隔岸，中間是倒影

和石頭的碎裂聲。那些

手持利刃者，在斷手、缺腿、

無頭的佛前下跪的人，

都曾是走投無路的人。

雨

1

雨落在巨人的肩膀上。落向

要在雨中完成的事。

雨落向廣場。沒有人。

雨落向一片被遺棄的空曠。

2

雨不是淚水。

一個可怕的比喻是：烏云在產卵。

雨來了，它穿過虛空，穿過

所有無法撒謊的時辰。

好花開在壞人家里

好花開在壞人家里，

惡疾生在窮人身上。

籠統地說，我們都是生活的哲人，

而一旦具體到某人某事，

真理便不見了。

小街里新開的洗腳房，她說，有證；

老趙養了十五只貓，他說，醫生讓養的。

所以，有人老是腳疼；

所以，貓走過屋檐總悄沒聲息。

老趙依舊聲音嘶啞，常指天罵地，

以前罵狗屎，現在罵貓屎。

也許，他知道二者微妙的區別。

旅 途

我觀察著坐在對面的人，

猜想他可能受過的苦，犯過的罪。

他偶爾也會瞄我一眼，也許

在想著和我同樣的問題。

經過一個站臺。停頓的間隙，

我下來抽煙。

鋼軌锃亮，枕木腐爛，

列車時刻表像作廢的智慧。

車子鉆進山洞（它和那黑暗

是否交換了什么），

又鉆出來。有人睡去，有人

就此進入另一個世界。

有時列車減速，轉彎，透過窗子，

可以望見車的頭、尾，

和玻璃后的面孔——我像是

隔著無數年代望見了他們。

一覺醒來，對面

坐著另一個陌生人。

淮上，聞大鸞有懷

烏桕像遠來的陌生人，

波浪像一排磨損的齒輪，

春又過半，有些鳥仍四海為家，

飛行，仍如同虛構。

“速度和風度，都在空氣中等候……”

現在，水中卻只有集體的倒影：

無數水鳥已在湖蕩里安家，它們

俯沖而下，掌握了覓食

和準確觸碰一根蘆葦的技巧。

春又過半，鐘表如廢墟。

水面上陣陣陌生的反光，帶著

遠在我們預感之外的內容。

春又過半，水面慢慢平靜下來，

它在制造兩個相反的世界：

水底流云如鏡中雪；兩個天空

在交換藍，和漫長岑寂。

大會嶺遇雨

雨越下越大，

摩崖石刻里的紅色筆畫，

趁著雷聲挪動過位置。

寺廟殘破，光陰也許已放過了它。

史實也已蛻變為傳說，對于

那些離開了紙張的敘述，

光陰也已放過了一半。

雨越下越大，人影模糊，

像移動在另一個朝代深處。

我們想努力看清些什么，

但此刻清晰的，只有雨。

溪流匆匆，斷崖翹首天外，

像知道雨的另一個源頭。

浮雕上，星斗濕透了，

黑暗不曾摘去的，正死于光明。

盛夏書

大門破舊，油漆斑駁，

發生過的一切都是真的。

不倒翁在發呆。

駝背者擅長收集陰影。

高速上，有人在趕路，地平線

不斷后退，把尚未

消化掉的遠方吐了出來。

庭院深，還俗的僧人是個好木匠。

河邊的窗臺，藤花如舊夢。

郊外，蒼蠅念經，梨像一個啞劇，

蟬，正從樹汁中汲取憤怒。

裂紋考

深入我們的完整，

以裂變占有。

所有悲劇都沒有理論。所以

凡是疼痛開始的地方，

戰栗一定先于語言：是一聲

低低的抽泣，

在認領我們身世的源頭。

當它喊叫，我們忍耐。在它

任性的爬行和斷裂中，

我們尋找過生活的方向：它耗盡了我們

盛年的閃電和哀傷之光。

現在，它停在我們共同的空虛中。

——并沒有和解，但它

像一個知道錯了的器官，如此安靜，

已成為我們身體的一部分。

明 月

1

——對于越獄者，天空

過于開闊了。

低處，有個相反的國度，

水在那里唱著安魂曲。

2

它軀體的一部分會提前離開，悄悄

潛往遠方。

——當它返回，

帶來了不為人知的東西。

時 光

室內有兩只鐘，

一只壁鐘，一只座鐘。

壁鐘總是慢吞吞的，跟不上點；

座鐘卻是個急性子，跑得快。

在它們之間，時間

正在慢慢裂開——

先是一道縫隙，像隱秘的痛苦；

接著，越裂越大，窗簾，求救般飄拂；

然后，整個房間

像個失蹤已久的世界……

“幾點了？”有人在發問，聲音

仿佛傳自高高山頂。

所以，每次撥正鐘表，

我都有些茫然，像個重新回到

生活中的人。

——最準確的一刻已掩去了

許多需要被看清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