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思,劉桂萍
(1.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 中國語言文化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2.寧波職業技術學院 人文社科部,浙江 寧波 315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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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金枝鄉土小說的創作歷程、審美特征及藝術淵源
劉家思1,劉桂萍2
(1.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 中國語言文化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2.寧波職業技術學院 人文社科部,浙江 寧波 315800)
魏金枝的鄉土小說創作始于“五四”時期,終于“文化大革命”前夕,可分為沉滯的鄉土敘事、人性化的革命敘事、鄉村諷喻與暴露和“新中國鄉村頌歌”等四個時期,形成了四個鮮明的審美特征:以連續性書寫體制創造史詩性效果,追求敘事的詩性化和復調性,對人性進行深層探索和濃郁的浙東鄉土特色,主要接受了契訶夫、魯迅、郁達夫等中外作家的影響,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
鄉土文學;魏金枝小說;創作歷程;審美特征;藝術淵源
魏金枝是浙東山區誕生的一個孤獨而慘淡的文學精靈。他的人生道路非常曲折,從而形成了質樸、憨實、堅硬、忠信和進取的文化個性。這種精神性格使他在艱難中不妥協、不放棄,而是誠懇做人,踏實做事,艱難行進,不斷追求,成為中國現當代文壇一個成就較高、影響較廣的知名小說家。除《七封書信的自傳》《奶媽》《白旗手》《制服》《魏金枝短篇小說集》《魏金枝選集》等小說集之外,他還有不少作品散落于塵封的報刊中。他以深切的人生體驗和深沉的主觀情感進行藝術表現,不僅在描寫老一代中國人的人生方式與文化心理上有卓越的成就[1],而且在描寫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中鄉村知識分子的孤獨處境和悲劇命運上表現非凡,更在描寫中國人民投身社會革命時的主體精神與人性魅力上筆力奇異,還在描寫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中新型的人民形象和新的社會關系上眼光獨到,深刻地展現了20世紀前60多年的中國鄉村不同歷史時期各社會階層的生存狀態和利益沖突,反映了鄉土中國從封建走向現代的艱難歷程,揭示了國民心理、性格與精神及其演變軌跡。因此,其小說受到魯迅好評,“堪與臺靜農媲美”[1]。本文試圖對其小說創作歷程、審美特征及其藝術淵源做一些梳理和把握。
魏金枝的鄉土小說創作開始于1920年,但集中創作是1924年開始的,至“文革”前結束,貫穿了中國現代文學30年和建國17年的文學史,反映了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發展進程和中國當代文學的早期特征,但又顯示了自身的獨特進程,具有不可忽視的文學價值。它可分為四個階段:
(一)沉滯的鄉土敘事時期
1920—1928年是魏金枝鄉土小說創作的第一個時期,主要小說有《七封書信的自傳》《留下鎮上的黃昏》《小狗的問題》《沉郁的鄉思》《祭日致辭》《裴君遺函》等。這些小說以越鄉敘事為中心,以鄉鎮小知識分子為視點,開拓了“五四”鄉土文學的題材領域,顯示了重要的成就。這些小說不僅表現了鄉鎮小知識分子的清苦生活和悲慘遭遇,而且暴露了封建家族統治者的專制、殘忍與野蠻,展示了社會的沉悶、黑暗和丑惡,描繪了鄉村沉滯、沉郁、沉寂的死相,表現了浙東底層民眾的苦難人生。《七封書信的自傳》描寫彬哥因為反對族長將小學變私塾而招致命案下獄,最后越獄,走向了武裝反抗統治階級的道路,不僅表現了鄉村小學教師彬哥的悲慘人生,也批判了以族長為代表的封建勢力的垂死性和殘暴性,深刻地反映了浙東山區守舊、落后、專制和頹敗的社會現實,被魯迅稱為“優秀之作”[2];《祭日致辭》描寫了封建專制家族對年輕媳婦的損害及其帶給漂泊外鄉的底層知識分子的痛苦;《留下鎮上的黃昏》展示了鄉村小鎮凝聚著的沉滯之氣,受到魯迅的充分肯定。這些小說深刻地表現了浙東鄉鎮野蠻與文明、封閉與開放、傳統與現代、愚昧與開化、怯弱與堅韌、麻木與清醒、封建專制與自由民主的對立,反映了鄉鎮知識分子情與理、靈與肉、自私與奉獻的沖突,暴露了浙東鄉土社會的現實罪惡,反映了鄉村中國向現代轉型的艱難,表現了作者對封建勢力的不滿情緒。周作人曾指出,文學“可以因了地域顯出一種不同的風格”,希望中國新文學“自由地發表那從土里滋長出來的個性”[3]。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魯迅和魏金枝的小說都是描寫越地的世態蒼生的,但魯迅以越地水鄉村鎮為視閾,而魏金枝小說則是以浙東山區為對象,有其獨特的個性,是對越地書寫的補充和完善。
(二)人性化的革命敘事時期
1929—1935年是魏金枝小說創作的第二個時期,以人性化的革命敘事為主。1928年,革命文學興起后,推動了左翼文學主潮的到來,魏金枝追趕著這種潮流。1929年,他的《校役老劉》描寫勤雜工老劉被師生損害的命運,標志著他的小說由關注、同情鄉鎮知識分子到關注、同情底層農民和批判知識分子的轉向。1930年,他開始創作左翼文學,先后發表《奶媽》《白旗手》《桃色的鄉村》《報復》《制服》等小說,描寫底層農民,表現無產階級革命,但仍堅持“五四”文學傳統,突出人性描寫,開創了人性化革命敘事路向,產生了獨特的藝術魅力。這些小說在左翼文學中別開生面,擺脫了概念化、公式化的弊端,豐富和發展了中國左翼文學藝術。《奶媽》寫出了革命英雄的人性真實,顯示了很強的藝術張力,是對當時“革命加戀愛”的概念化模式的突破;《白旗手》描寫勤務帶領士兵嘩變,揭示了個體欲望對主體行為的影響力,顯示了人性的力量與強度;《桃色的鄉村》描寫了農民暴動的分裂,顯示了人性的復雜性;《前哨兵》描寫農民革命從庸常性到神性的成長歷程,展示人性在特定情境中正負能量的轉換。這些小說顯示了藝術描寫的深度與力度。在左翼文壇,魏金枝與張天翼、沙汀、蔣牧良、周文等人齊名,但他在人性描寫上是獨具一格的。“左聯”成員金丁指出,左翼文學克服概念化和公式化的傾向,是“柔石、張天翼和魏金枝的小說,給讀者開辟了新的視野”[4],而魏金枝是以其人性化敘事為左翼文學做出貢獻的。
(三)鄉村諷喻與暴露時期
1936—1948年是魏金枝小說創作的第三個時期。這時期,他既呼應著“國防與抗戰小說”,又延承著“五四”鄉土文學傳統,致力于諷刺與批判鄉村丑惡現象。魏金枝是“九一八”之后最早呼喚抗日的作家之一,他的《磨捐》《羞明》《想掛朝珠的三老爺》等小說呼應著國防文學與抗戰文學的潮流。但是這時期他的諷喻和暴露鄉村現實丑惡的小說更突出。日寇入侵后,國民黨當局仍然腐敗和專制,壓迫和剝削民眾,激起了人民的不滿,于是諷喻與暴露文學潮流興起。魏金枝以犀利的筆鋒直指國民黨基層官僚的腐敗與罪惡,推動了這種創作潮流。《湊巧》描寫悅來雜貨店老板王德昌做保長后一心向上爬的喜劇人生,揭露了國民黨兵役制度的腐敗,批判了國民黨官僚營私舞弊、貪污腐敗的丑惡行徑,可與沙汀的諷刺小說媲美。在《將死的人》《竹節命》《死灰》等“保長系列小說”中,他批判了國民黨基層統治者的殘忍無道和舊社會將人變成鬼的黑暗現實。他還通過描寫民眾的苦難來暴露和批判社會的黑暗與罪惡。《墳親》描寫阿乜的悲慘人生,史詩性地反映了20世紀前50年中國鄉村底層民眾的深重苦難。與以往不同的是,作品既呈現了全景式的特征,又顯示了電影蒙太奇和特寫的特征,深刻地揭示了造成民眾苦難的根源,批判了統治者的罪惡。他的作品不僅表現了底層民眾堅韌地面對苦難,如《客氣》,而且歌頌了他們面對苦難時的忠義俠氣、舍己為人的品格,如《蜒蚰》。這些小說是他小說創作的新發展。
(四)“新中國鄉村頌歌”時期
1949—1966年是魏金枝小說創作的第四個時期。這時期,歌頌是文壇的主流話語,魏金枝的創作也呼應著這種主潮,歌頌新時代,但又明確反對公式化和概念化。他說:“創作是不應該有什么‘清規戒律’的,有‘清規戒律’的就不是創作,而是‘教條’。創作是不應該有一定格式的,有一定格式的就不是創作,而是公式。……作家只能用最科學最敏銳最深刻的觀察研究,才能得出結論來,決不能用教條和公式來代替它”[5]。他自覺尋求藝術與政治的和諧統一,顯示了一個“五四”老作家的審美追求。他以浙東的民俗風情融入創作中,以民間情調和地方色彩來沖淡作品的政治色彩,強化作品的藝術感染力。《活路》《跟著他走》都表現了跟著中國共產黨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時代主題,但前者用方言體寫作,以民間性弱化了政治性對藝術性的遮蔽;后者以歷史的書寫和對嵊縣土匪題材的變形消釋了政治性,避免了公式化、概念化的時代病痕。同時,《老牯和小牯》《兩個小青年》和《禮物》等作品致力于表現社會新氣象和年輕一代中國人的精神風貌,顯示新中國的生機與活力,但也總是以民間情調來減弱政治色彩,強化藝術氛圍。即使是直接歌頌黨和毛主席的作品,如《義演》,也是借助浙東社戲活動來反映主題,仍有較強的藝術價值。魏金枝雖然緊跟時代,但他不去正面歌頌,不去寫高大全的人物和革命英雄,而是努力描寫活生生的小人物,以生活質感形成藝術魅力,對后來茹志鵑的創作產生了一定影響。
魏金枝的小說創作以其執著的現實書寫,反映了20世紀中國半個多世紀的滄桑巨變,表現了不同歷史時期底層民眾的生活狀態,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和較高的審美價值,豐富了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圖景,是不可忽視的文學遺產。
魏金枝的小說創作堅持現實主義的審美路向,對20世紀前60年余年的歷史巨變進行了獨特的書寫,深刻地描寫了底層民眾的苦難人生,展示了人性的善與惡、美與丑的交鋒,反映了中華民族文化心理的演變軌跡,昭示了底層民眾不屈的生存意志,揭示了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這些小說敘事圓潤,結構嚴謹,描寫細膩,人物鮮活,鄉土色彩濃郁,富于人性深度。涂光群說魏金枝“最擅長于短篇小說”,“每篇都是精心構思,又講求文字技巧,決不草率從事”,“質量上乘”[6]。的確,魏金枝有堅定的藝術追求,其小說彰顯了獨特的審美特征。
(一)以連續性書寫體制創造史詩性效果
魏金枝的小說創作貫穿著“五四”文學的審美傳統,執著書寫現實人生,關注底層苦難,具有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雖然都是中短篇作品,但比較全面地反映了20世紀前60余年中國鄉村社會普通民眾的人生狀態,深刻地反映了中國社會60年的滄桑巨變,在一定意義上說構成了連續性短篇體式,顯示了史詩性特征。整體上看,他的現代小說是一部20世紀前60余年的中國鄉村社會演進史。《官衙》以幕府寂寞無聊的人生反映了辛亥革命之前的現實;《七封書信的自傳》展示了封建勢力與現代進步力量的殊死搏斗,反映了辛亥革命之后到“五四”之前的社會現實;《留下鎮上的黃昏》《校役老劉》《奶媽》等描寫了20年代鄉村中國在封建專制統治下的死相與污濁氣,展示了革命的自發性以及農民與革命的隔膜;《白旗手》《前哨兵》《制服》《野火》等描寫了30年代社會革命中鄉村世界的黑暗現實,反映了社會革命的基本情勢以及革命者的成長歷程;《家庭瑣事》《山地》等表現了農民對土地的渴望,顯示了30年代前期社會的基本矛盾以及傳統與現代的沖突;《磨捐》《湊巧》《想掛朝珠的三老爺》《羞明》等反映了三四十年代日寇入侵帶來的災難及其造成社會道德的崩壞和主體精神的裂變,暴露了漢奸的罪惡,反映了中國人民的抗日愿望與意志;《將死的人》《竹節命》《死灰》《客氣》等對40年代后期黑暗的現實予以了諷刺和鞭撻,呼喚和平與民主,也深刻地反映了底層民眾的苦難。《墳親》長鏡頭地描寫了20世紀前50年浙東鄉村社會的演變歷程,表現了守墳人等底層民眾的苦難人生,史詩性特征尤其典型[7],在現代中短篇小說中非常罕見。他的當代小說反映了建國17年社會主義建設的歷程。《活路》《跟著他走》《老牯和小牯》等顯示了新中國成立之初民眾走向新社會的心路歷程,表現了緊跟共產黨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嶄新氣象;《兩個小青年》《禮物》等表現了50年代后期社會主義的新氣象;《一個危險的計劃》《義演》等描寫了60年代初的社會政治情勢,表現了中國共產黨在社會主義事業中的核心領導作用。魏金枝的小說讓我們看到了中國60多年的歷史風云及其向現代化邁進的曲折歷程,反映中國現代民族心理的演變軌跡,展示了中國現代文學30年和建國17年文學的發展狀態,顯示了史詩性的藝術價值。
(二)追求敘事的詩性化與復調性
魏金枝的小說打破了故事完整單一的傳統敘事模式,以先鋒性的探索精神展開了個性化的書寫,不僅將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敘事視角與限制性的第一人稱敘事視角融合起來,形成故事套故事的雙重或多重文本,而且總是在現實主義描寫中交織著浪漫主義的主體激情,甚至是現代主義的藝術風致,追求詩性化的敘事效果,形成了明顯的復調性。因此,他的小說產生了比較豐富的審美意蘊,能夠比較廣泛地滿足讀者的閱讀興趣。《七封書信的自傳》是一篇書信體小說,采取了轉述的敘事方式,首先用《引》來交代:彬哥給了“我”七封信后便死了,“我”將它們串貫起來做他的自傳,“以他的言語轉告諸位讀者”。彬哥寫信是他自己敘述的,是第一人稱。而“我”在小引中交代這七封信也是第一人稱,但講述的是第三者的故事,這就巧妙地將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不同的敘事視角結合起來了,形成了彬哥體驗的故事和“我”看彬哥的故事兩個文本。同時,“我”又說“至于他的是非曲直,讓諸位讀者各自評定吧”,這又形成了一個隱藏文本——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建構的主觀性文本。于是,小說既結構嚴密,又意蘊豐富。這種雙重或多重文本敘事形態在《奶媽》《自由垃圾桶》《顫悚》等作品中都表現出色。《奶媽》就建構了“一個三重文本共存的先鋒性的文本系列”,“形成了一種復調效果”[8]。魏金枝總是根據題材與主題的需要選擇不同的敘事方式,但詩化敘事是他一貫的自覺追求。他提煉出具有強烈表現力的審美意象,創造濃重沉郁的審美意境,并在傳統敘事中融入詩性,凸顯主觀色彩和抒情特征,賦予作品以詩意,強化了藝術效果。《留下鎮上的黃昏》《野火》《山地》《顫悚》等都出色地運用詩化敘事。如《山地》表現了農民與土地的緊密關系,山地、墳墓、烏鴉、老農以及曲折的小路和皚皚白雪等等,都構成了意象美,意境獨特,詩意強烈。魏金枝文體創新意識強,注重敘事藝術,有的作品看似沒有任何技巧,但實際上形成了明顯的復調效果。《白旗手》《校役老劉》《墳親》都是這樣的名篇。《墳親》開創了中國現代文學的題材領域,其雙重敘事視角形成了復調效果,賦予了作品的思想藝術張力[7];《白旗手》按照時間進程推進情節,又以意識流主導情節的推進,可謂獨具匠心。黃獻文說:“魏金枝在小說創作上的先鋒性,使他與現代派有幾分相近,所以施蟄存把他囊括在‘現代之群及其后繼者’之內”[9]。這是他的小說敘事藝術帶來的效果。
(三)對人性展開深層的探索
魏金枝的小說創作以人物為軸心,總是精心地描寫人物性格,真實地展示人物的命運歷程,深刻地表現人物的精神狀態,展開了浙東鄉鎮生動的各類人物畫廊:共產黨員、革命青年、鄉村教師、苦悶青年、下級軍官、封建家長、信士、巫女、土匪、鄉長、保長、地主、保丁、學生、老板、漢奸、囚徒、士兵、農民、農婦、衰老者和殘疾者以及歷史人物,等等。但其藝術描寫始終以人性為視角,寥寥數筆就能展示其精神個性,具有感人的藝術魅力。魏金枝總是逼視人物的靈魂,挖掘人物心靈深處的審美力量。他既用漫畫勾勒式的筆法直擊人物丑惡的心地,也用細膩的描寫層層烘托與渲染人物崇高的品格,還先抑后揚地表現民眾優秀的品質。三老爺是橫行鄉里的惡霸和漢奸,他先是偷割麥穗,成為漢奸后明目張膽地成片橫掃稻麥,靈魂極其丑惡;奶媽是一個共產黨員,鵬飛先生和無聊旅客的誤會不斷烘托和渲染了她堅貞的革命信念、勇于犧牲的革命精神和深藏心底而最終爆發的母愛;蜒蚰是個老婆被人強占了也不敢吭一聲的怯懦者,可他當壯丁開小差逃回家后又為迫于生活的老袁和老李去當壯丁,其俠義精神和美好心靈感人至深。這些人物顯示了感人的藝術魅力。他致力于寫出人性的復雜性,既賦予人物鮮活性,也對社會進行批判。阿乜一生備受屈辱,為了生存而茍且偷安,別人與他妻子有關系,村民上山種植時玩弄他妻子,土匪欺負他妻子不成而將她打死,他都不敢反抗,但他將妻子被殺的地點牢牢記住,又對主人忠心耿耿,并埋藏一些番薯,期望度過這個冬天;勤務沒有家室,跟著老李招兵多年卻一點好處都沒撈到,心里想著的烏狗老婆也被老李霸占了,這使他非常氣憤,就與老李鬧矛盾,最后帶領新招來的士兵嘩變。在這里,友情與愛情,性欲與義氣,情感與理性,善與惡,好和壞,彰顯了人性的多色調。人性是復雜的,角色不同,時空不同,都會呈現出不同狀態。在現代作家中,始終進行人性的深層探索,并與時代情勢統一起來,魏金枝是突出的。他將外視角和內視角相結合,寫出人性的復雜性,富于深度,展示強勁的人性力量,藝術上很成功。
(四)濃郁的浙東鄉土特色
列維·布留爾指出:“每個圖騰都與一個明確規定的地區或空間的一部分神秘地聯系著,在這個地區中永遠棲滿了圖騰祖先的精靈,這被叫做‘地方親屬關系’”[10]。這個論斷揭示了地域文化對人類的深刻影響。魯迅描寫魯鎮,沈從文描寫“湘西世界”,老舍描寫“北京城根世界”,都是地域文化影響的結果。魏金枝在浙東山區——嵊縣(今嵊州市)黃澤鎮的白泥坎村生活了17年,這為他的創作奠定了底色。他說:“只要我能在相當時期內回家去住上一陣,甚或找些到外地來的同鄉人談談聊聊,講一些鄉間新發生的故事,講一些熟人們的生活狀況,我就馬上能夠把家鄉的印象復活起來,而且順當地把它延續下去”[11]。他的小說始終以浙東山區的村鎮社會為表現中心,深刻地表現了浙東山區的人生苦難,反映了中國社會半個多世紀的風云巨變和世事滄桑,顯示了濃郁的的鄉土特色。首先,充溢著浙東山區的鄉野之風。山峰梯田、溪水老井、青松修竹、年糕粽子、黃酒番薯、豆莢花生、筍干腌菜、山道田埂、籬笆草囤、土墩墳地、茅屋農舍、村夫農婦和集鎮山寨等等,都顯示了浙東山區特有的鄉風情韻。《父子》以浙東典型的山地風情與鄉民苦難的生活境況構成小說全篇,山地貧窮蕭條凄慘的景象,以及山多田少,以番薯為糧,鬧災荒時,民眾無米就去山地里尋找番薯根的生活狀態,顯示了濃郁的浙東鄉土特征。其次,其小說人物顯示了浙東文化個性。浙東文化是由剛硬勁直的“山文化”和寧靜平和的“水文化”構成的,形成了兩種不同的文化性格。浙東山區孕育了“山文化”,山民自古以來就形成了勵志圖強、剽悍善斗、寧折不彎、矢志復仇、行俠仗義、劫富濟貧、求真務實、穩厚樸誠的主體性格;即使是外表很柔弱的人,其骨子里還是剛健任俠的。從《七封書信的自傳》開始,其小說都反映了這種民氣心性。如《跟著他走》中的龐大海為籌錢幫助夜校老師營救被捕的老婆,便回到寧波綁票克扣自己工錢的舅父,表現了嵊縣山民行俠仗義的文化性格。第三,其民俗風情也顯示了浙東文化特征。越劇是嵊縣的民俗文化,最初稱為“的篤戲”。魏金枝深受越劇的影響,不僅越劇活動成為其小說的藝術情境或重要情節,而且成為增強藝術價值的重要技巧。《義演》就是通過描寫浙東民間的社戲風俗而弱化了時代政治的強勢,堅守了小說的藝術取向,以鄉土色彩增強了藝術效果。第四,方言俗語的運用,更顯示了鮮明的鄉土特色。運用方言創作,不單是選擇語言工具的問題,也涉及到作者的思想表現和審美追求。周作人指出:“我們說到地方,并不以籍貫為原則,只是說風土的影響,推重那培養個性的土之力。……須得跳到地面上來,把土氣息泥滋味透過了他的脈搏,表現在文字上,這才是真實的思想與文藝”[3]。魏金枝運用越地方言創作,提高了作品的審美價值。《活路》用嵊縣方言創作,既活化了人物性格,又增強了審美性。他的《白旗手》《校役老劉》《墳親》等許多小說,總是巧妙地運用方言土語,收到了驚人的藝術效果。顯然,魏金枝小說的鄉土色彩既能展現了生活的原始美感,又增強了作品的藝術價值。
一個作家的成功都取決于兩方面:一是深厚的生活基礎和敏銳的文學審美能力;二是前人的文學創作經驗的啟發和引導。作家只有在廣泛吸收文學營養的基礎上才能逐步走向成熟。魏金枝的小說創作除了自己扎實的生活基礎與敏銳的文學悟性之外,還得益于中外文學的藝術滋養。探尋其小說創作的藝術淵源,我們認為魏金枝主要接受了契訶夫、魯迅、郁達夫等中外作家的影響。
(一)契訶夫等外國作家的影響
20世紀是中國走向世界的世紀,中國現代文學在吸收西方近代文學的營養中誕生。魯迅明確說其小說吸收了外國文學的營養。魏金枝的小說創作自然也受到了外國文學的啟示,接受了西方文學大師的影響。從其小說創作和評論中可以看出,他明顯受到雨果的影響,如他塑造了一些外表丑陋卻心地善良美好、有著非凡精神品格的人物形象,這與《巴黎圣母院》中的人物形象加西莫多十分相似。但相對來說,契訶夫對他的影響更大。從《編余叢談》可以看出,魏金枝對契訶夫非常推崇。他不僅對小說《套中人》《小公務員的死》等小說評價很高,而且對契訶夫的文學主張也有深刻的理解和認同。他認為契訶夫短篇小說“趨向于樸素無華”,初學寫作的人“先走契訶夫”那一路比較穩健。契訶夫要求作家抓到故事的典型情節,人物的典型性格,活動的典型意義,他認為抓到了這些,“也就抓到了作品的生命”[12],就將這些寫人的主張教育引導文學青年。顯然,他接受了契訶夫的文學觀念的影響。同時,他也接受了契訶夫的小說創作模式與技巧的影響。例如他的小說故事性不強,重在小說環境的表現,與契訶夫的小說十分相似。無論哪一篇小說,他都沒有集中描寫人物的外貌,而是在人物的言行進程中不斷完成的,這與契訶夫的人物外貌描寫是一致的。而且,契訶夫描寫的是小人物,魏金枝也以描寫小人物為主。《校役老劉》中塑造的勤雜工老劉,明顯接受契訶夫的影響。老劉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人,為著餓便從故鄉里流浪出來,在這高深而神秘的學校里做校役,地位十分卑微,很少有人和他說話,而他又想和人交流,因此他常常只能對著那些替學生管理的農具傾吐心聲。老劉的這種生命狀態,與契訶夫小說《苦惱》中的老馬夫姚納極為相似。姚納剛剛死去兒子,心里非常痛苦,沒有誰能夠傾聽他的心聲,所以只能對著他的小母馬訴說自己的痛苦。可以說,老劉是契訶夫筆下的老馬夫姚納的原型置換。在魏金枝的小說中,對于典型環境和典型性格的藝術處理,也和他所論述的《小公務員的死》的方式是一樣的。如《奶媽》《墳親》《死灰》《客氣》等等,在批判現實社會時,并不正面去寫環境的黑暗和丑惡,而是通過人物的性格去反映。契訶夫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很廣泛,魏金枝的小說創作突出地反映了這一點。
(二)魯迅、郁達夫等人的影響
魏金枝是從“五四”走向文壇的,也接受了“五四”小說的影響。“五四”小說一開始就形成了以魯迅為代表的現實主義創作和以郁達夫為代表的浪漫主義創作兩種路向。魏金枝的小說創作不僅受到魯迅的影響,也受到郁達夫的影響,形成了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作特征。魯迅對他的影響是深刻的、全面的。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魏金枝可以看成是魯迅小說“直系的傳代者”。他不僅自覺地繼承了魯迅的文學精神,而且發揚了魯迅的藝術傳統,在魯迅開拓的藝術路向上取得了重要成就。這不僅體現在國民性批判與人的價值關懷的主題上,而且體現在人性探索與表現的深切上,還體現在小說文體的創新與探索上[13]。我們曾專門對此展開過論述,這里不再贅述。郁達夫自敘傳小說對魏金枝小說的影響也是很明顯的。魏金枝早期小說也是自敘傳式的,主觀抒情性強,充滿浪漫主義色彩,后來的小說也始終籠罩著一層浪漫的抒情氣氛,顯示出一定的唯美性特征。這種審美取向,與郁達夫的自敘傳抒情小說的影響有關。“自敘傳”主觀抒情小說是以《沉淪》為代表的,主體意識很強,通常敘述主人公的不幸遭遇與命運,塑造憂郁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充滿著悲憤的情緒與深摯的情感,主觀性和抒情性很強。魏金枝最初的鄉土小說與眾不同,以鄉村知識分子的命運書寫和心靈解剖為中心,反映封建鄉村的沉滯之氣和封建主義的腐朽之氣,主人公總是向人們傾訴自己的親歷見聞和悲慘命運,顯示了非常濃郁的主觀抒情色彩。如《七封書信的自傳》《祭日致辭》《裴君遺憾》《沉郁的鄉思》《小狗的問題》《香袋》《留下鎮上的黃昏》等等,都顯示出悲憤的情緒,主人公的孤寂、苦悶、憂傷與《沉淪》中的主人公十分相似。然而,他的小說與郁達夫的自敘傳小說又有一些不同。首先是沒有郁達夫小說的病態美,其次是有濃郁的詩意。魏金枝小說的鮮明特點是不乏詩情,飽含著濃郁的詩意,與郁達夫自敘傳抒情小說忽視詩意不同。這與魏金枝首先是一個“五四”詩人有關系[14]。魏金枝認為:“一切文學形式的作品,都應該有詩意,這就是文學的美學原則”[15]。這種文學觀念,也成為魏金枝小說創作基本的審美立場。
魏金枝作為“五四”第一代作家,他接受了中外文學的影響,始終忠誠于文學,是一個創作特色鮮明、文體意識自覺、藝術追求執著、文學成就較高并具有一定影響的優秀作家。在創作中,不管時代情勢如何變化,他總是能夠盡力保持獨立、自主的創作姿態。即使是政治情勢非常急迫的時候,也沒有放棄文學創作上的自由精神,始終都追求文學的審美價值,發揚了魯迅的傳統。他的創作不僅感動著一般的受眾,感動了魯迅,還感動了毛澤東。“1956年,魏金枝作為上海地區的人民代表和文藝界的代表,曾赴北京開會。毛澤東在會議期間接見過他,與他一邊握手,一邊說起他寫的某些文學作品”[16]。周作人指出:“我們所希望的,便是擺脫了一切的束縛,任情地歌唱,無論人家文章怎樣的莊嚴,思想怎樣的樂觀,怎樣的講愛國報恩,但是我要做風流輕妙,或諷刺譴責的文字,也是我的自由,而且無論說的是隱逸或是反抗,只要是遺傳環境所融合而成的我的真的心搏,只要不是成見的執著主張派別等意見而有意造成的,也便都有發表的權利與價值。這樣的作品,自然具有其特性,便是國民性,地方性與個性,也即是他的生命”[3]。這句話用來估定魏金枝小說的成就與價值,還是比較準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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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薛 蓉)
On the creative experiences,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and art originof Wei Jinzhi’s local novels
LIU Jiasi1,LIU Guiping2
(1.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Zhejiang Yuexiu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oxing 312000,China;2.Humanistic and Social Science Branch, Ningbo Polytechnic, Ningbo 310058, China)
Wei Jinzhi’s local novels begin in the May Fourth Period and end on the eve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which consist of several stages including periods of dull local narration, personalized revolutionary narration, allegory and exposure of country, and country ode of New China. Distinct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are developed in his novels. First, his successional writing system creates an epic effect. Second, these novels pursue the polyphony narrative effect. Third, a deep exploration of humanity is carried out. Fourth, these novels with distinctive local characteristics are of high aesthetic value. His novels are mainly influenced by a number of well-known writers such as Chekhov, Lu Xun and Yu Dafu.
local literature; Wei Jinzhi’s novels; creative experiences;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art origin
2017-04-12
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重大項目(09JDYWO1ZD);浙江省省級出版資助項目(015CBB09)
劉家思(1963—),男,江西宜春人,教授,從事中國現代文學與紹興文史研究;劉桂萍(1963—),女,黑龍江鶴崗人,教授,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
I207
A
1006-4303(2017)02-02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