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易萱
官員懺悔,早已有之,但最近兩年,因為中紀委的要求,成為官員嚴重違紀違法后的必備項目。一些官員也試圖通過這種形式,換來黨紀國法的輕判,甚至在一些重大案件中,以此作為辯護策略。只是,通過一段懺悔,他們真能扳回一局嗎?
參觀過廉政教育基地的人,都會對那里的布置印象深刻。

基地里有象征著“如履薄冰”的玻璃地板,天花板裝有暗示法網疏而不漏的“天網”裝置,屏幕滾動播放落馬官員的懺悔視頻,立體聲效不時傳出官員的哭訴聲與警示鐘聲。
接下來,這些反腐基地的素材,將迎來重大升級。
10月17日,中紀委宣傳部和央視聯合制作的8集專題片《永遠在路上》播出,蘇榮、周本順、李春城等數位高官的懺悔視頻,引發海內外關注。第一集播出后,浙江金華反腐教育基地就提出改版要求,明德清源公司總經理楊依東說,對方要求“把《永遠在路上》的內容穿插進去”。而明德清源公司正是金華、紹興等多地紀檢機關的反腐基地承建方。
內部材料公開
在一處“雙規”地點,落馬官員的問題已經交代完畢,紀委人員審查工作也基本結束。這時候,紀委工作人員遞過紙筆,要他寫一份懺悔書。
一位地方紀委工作人員描述的這個場景,在很多官員“雙規”過程中都會發生。據北京大學廉政建設研究中心副主任莊德水介紹,現在官員們寫的“懺悔錄”是紀檢監察機關在紀律審查過程中的必備文書,叫“錯誤認識材料”。嚴重違紀違法的官員經常在案件查清后,“雙規”結束前,提交一份懺悔書。
早在上世紀90年代,落馬官員就開始寫類似檢討書的自我反省資料,《檢察日報》等媒體也曾匯總相關內容,而各級紀委也常把一些典型反省材料中跟懺悔有關的、認識深刻的內容截取出來,在系統內下發。據媒體報道,中紀委、中組部、中宣部曾經聯合攝制過一部名為《懺悔錄》的系列電視紀錄片,十余名落馬高官面對鏡頭懺悔貪腐歷程。但這部片子只供縣處級以上干部觀看。上海、黑龍江等地紀委也曾制作過類似電視片,組織黨政干部觀看。
到2015年1月,十八屆中央紀委五次全會工作報告中,列出了2015年黨風廉政建設和反腐敗“任務清單”,其中明確規定,“被立案審查的黨員干部,對照自己理想信念的動搖和違紀違法事實,寫出懺悔錄,自悔自新,警示他人”。之后,中紀委下發通知文件時,不斷強調懺悔書的寫作問題。中央紀委監察部網站還特別開設了“懺悔錄”專欄,官員懺悔書開始大量在公開媒體上出現。到這一次,副國級、省部級落馬官員的懺悔鏡頭,通過央視,向全國播放。
懺悔“三步走”
落馬官員的懺悔書一般都是手寫。前述地方紀委工作人員透露,在雙規期間,官員身邊隨時隨地都有兩位工作人員看守,寫懺悔書時也不例外。
“剛到雙規地點時,官員們一般還比較強硬,不配合調查,有人覺得自己的違紀線索沒有被掌握,還有人說自己是被冤枉的,或者幻想有人撈他出去。”該工作人員說,“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一個月、兩個月下去,他們的防線就崩潰了,會主動向工作人員坦白一切,到后期(寫懺悔書階段),有的官員甚至會主動說,怎么今天沒人找我談話啊?我要求見領導,我還有一些問題想交代。”據他分析,這些官員如此反應,有些人是真的反思自己的問題,“也不排除有人是為了趕緊寫完離開雙規點,趕緊進入司法程序找律師”。

懺悔有時也是一種策略,莊德水說,“一些官員懺悔的目的就是減輕自己的罪責,希望通過向黨、組織、領導懺悔,相關部門能從輕處理,這個目的是最直接、最現實的。”
但進入司法程序后,很多官員也會寫懺悔書。有媒體曾總結過官員寫懺悔書的三個重要階段:“雙規”階段,希望將自身貪污行為,圈定在紀律處罰條例范圍,以黨內處分內部消化;司法階段,在法庭上當眾懺悔,希望法官量刑時可以考慮自己的認罪態度;服刑階段,希望能換來減刑處理。
2014年,南京市委原副書記季建業在接受組織調查期間,就曾寫了萬余字的《我的悔過書》,成為反腐敗的“典型教材”之一。文中的“私念像精神鴉片,麻痹了我,使我靈魂出竅,闖下大禍;私念像脫韁的野馬拉著我奔向深淵,私念、私欲成了毀掉我人生的導火線,成了萬惡之源”一句,已成為官員懺悔語錄的經典名句。當時江蘇省紀委還把這份懺悔書的電子材料在系統內下發,組織官員學習。
辯護策略
談起中央政治局原委員、上海市委原書記陳良宇,他的辯護律師高子程仍然印象深刻。
“最早我接觸他,他認為自己已經坐到這兒了,組織上也把他‘雙規了,處理是肯定的,只是輕和重的問題。”高子程回憶道,陳良宇當時對辯護心存疑慮,認為自己有罪,希望能通過懺悔、認罪得到寬大處理。
很多落馬官員都有類似想法,他們認為請律師為自己辯護與展現好的認罪態度、潛心懺悔有沖突,有落馬高官本著“相信組織”的信念,一開始就直接放棄委托律師,更有甚者,要解雇家屬請的律師。
2011年,由于遼寧省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宋勇拒絕委托律師,法律援助中心為其指派了張青松律師。據報道,宋勇見到張青松,第一句話就是:你是怎么來的?稱自己不要律師。張青松只好告訴他,他的案子可能被判死刑,按法律規定必須要有律師,宋勇才接受。
“后來到法庭上,我辯護說他基本都是被動受賄,相對于主動索賄,主觀惡性較小,有酌定從輕的理由。”張青松說,但宋勇卻反駁道,“‘不是,我主觀惡性極大!你說這還怎么辯?”
遇到陳良宇的消極態度后,高子程開始說服他:你可以堅持有罪,堅持懺悔,但辯護人的地位是獨立的,“上庭后我會據理力爭,詳細說明罪名不成立的理由”。而且,高子程也不認為法官會覺得辯護人態度不好,影響判決。
陳良宇案最激烈的一場庭審,持續了整整一天。最后一輪辯論快結束時,出現了戲劇性的一幕。控辯雙方正在爭論陳良宇有沒有利用職權,幫助其弟從土地交易中獲利。陳良宇突然表示:“你們不要再爭了,在這個問題上,我是有責任的。”
事后,很多人說陳良宇什么都不懂,律師白替他辯護了,可實際上這正是高子程的辯護策略:“我們本來的分工就是我來負責亮出證據,提出無罪、輕罪等辯護主張,力爭無罪、重罪改輕罪等辯護觀點和理由,他負責適度檢討,展示好態度。”
在做最后陳述時,陳良宇懺悔道:“我對不起黨,對不起上海人民,對不起我的家人。”隨后,審判長表示:“陳良宇在整個庭審過程中,認罪態度很好,回答問題實事求是。控辯雙方一致認為,陳良宇配合工作,積極退贓,合議庭在合議后會積極考慮的。”最終,法院一審判決陳良宇受賄罪、濫用職權罪成立,判處有期徒刑18年。三宗罪最終認定了兩宗,玩忽職守罪被拿掉了。
只是,這種策略不一定總是有效,對一些官員來說,這更像是“有總比沒有好”的選擇。2014年9月,國家發改委原副主任、國家能源局原局長劉鐵男案開審,一審開庭時,劉鐵男就當著法庭全體人員痛哭流涕,“動情地”說:“我每每看到起訴書,都在反問我自己,這是我嗎?我怎么會到今天?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這是哪里呀?我怎么會墮落成這樣呢?”
這場哭訴懺悔看起來并沒有影響法院的最終判決,劉鐵男因受賄罪,一審被判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因為從法律角度說,懺悔不是法定的從輕減刑情節,只是酌定情節,”高子程說,“官員們在接受調查和審訊時常會認為懺悔或態度好,可以幫助其獲得從輕處罰,但在我來看,態度的影響沒有那么大。”
似曾相識
2014年,福建省環保廳原副廳長王國長因涉嫌收受巨額賄賂等問題而落馬。據《紀檢監察報》報道,在其案件審查結束,需要寫懺悔書時,他“多次請求執紀人員提供別人的樣本供他抄寫”。
“根本就沒有模板”,前述地方紀委工作人員說,寫懺悔書主要是為了讓官員反思問題,剖析自己心理歷程,不可能有模板。
但現實中,確實存在很多官員懺悔書的格式、內容相似的情況。媒體人熊志曾分析發現,這些官員落馬,要么是“放松了世界觀的改造”,要么是在“金錢(或者美色)的誘惑面前失去了抵抗”,或者是“脫離了組織生活”,“法律意識淡薄”。防線一松懈,自然而然,“利己主義”、“享樂主義”或“拜金主義”乘虛而入。
而就懺悔書類型來說,也主要是三類:博取同情型,把自己家庭、苦難剖析給公眾看,尋求寬大處理,這其中,“我是農民的兒子”是常見的句式;高調表功型,在懺悔書中會著重描述“輝煌業績”,展示“功臣犯錯”的形象;告誡建議型,主動將自己當反面教材,并結合墮落經歷,提出建議告誡后人。
“這可能是因為他們看過別人的懺悔書。發了這么多黨政廉政教材,官員的懺悔錄啊,一些警示教育的內容,讓他寫,他肯定知道怎么寫。”據那位地方紀委工作人員介紹,“一般官員都有這個水平,洋洋灑灑大幾千字,甚至上萬字都有。”
由此看來,很多官員在任期間,確實認真學習了懺悔案例,也懂得如何分析自己的人生,但這些最終仍然沒阻擋他們違紀違法的行為。國家行政學院紀檢監察室主任竹立家提及了一個小官巨貪的案例:四川鄰水縣財政局原黨委書記、局長張文受賄800余萬元,以入股和高利轉貸等方式違規從事營利性活動,獲利金額累計高達6000余萬元。以這位科級干部擔任“一把手”的12年計算,其每天的違紀違法所得高達1.5萬余元。
“干了十多年了,我相信他一定受過好多懺悔教育”,竹立家說,但他還是說出了“我對反腐一直持懷疑態度”這句話,因為他腐敗了這么多年,都沒被查處。“這句話背后的意思就是說,我們的反腐制度化的程度還比較低,約束的制度化,監督的制度化還比較低,所以好多貪官就是抱有這種僥幸心理。”
“老虎”亦凡人
“(我)忘記了權力是誰給的,應該依靠誰,為了誰。現在就放我出去我都沒法出去,怎么去見熟人、同學,特別是老領導?我無法去見面,我沒臉去見面。”《永遠在路上》第四集中,副國級高官蘇榮如是懺悔自己的罪行,他語氣平靜,語速較慢,像在談論別人的故事:“(我)收受別人的陶瓷瓷瓶,被碰得頭破血流;收受別人的陶瓷瓷碗,被砸得遍體鱗傷;收受別人的書畫字畫,將政治生命化為灰燼;收受別人的錢財和貴重物品,使自己跌入了經濟犯罪的萬丈深淵。”
“落馬官員懺悔時的心態確實復雜。”莊德水說。在研究過大量官員懺悔書后,他發現,一方面,有些官員確實是從一個貧窮的孩子成長起來,家里也沒有什么特殊背景,靠自己工作能力奮斗出來,也在工作崗位上有過很大貢獻。但是另一方面,由于屁股決定腦袋,隨著工作環境變化,職務提升,權力增大,一些人的思想防線被突破了,或者“很多人陷入親情旋渦難以自拔,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有的跟一些私人老板沆瀣一氣勾結在一塊,走向腐敗之路”。
“首先官員也是個人,他有七情六欲,我們不排除有些官員是作秀,但有些官員確實是真情流露,有些人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們痛哭流涕,也確實是真心悔過,真的很復雜。”讓莊德水印象深刻的是,有些官員落馬后,反而說自己心里輕松多了,因為他們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現在終于把他抓了,他反而感到無比輕松。
與莊德水類似,曾辦理過全國政協原副主席、中央統戰部原部長令計劃案,內蒙古自治區黨委原常委、統戰部原部長王素毅案的律師許蘭亭也發覺,不少官員的認罪悔罪態度是真誠的。“一些人覺得對不起黨的事業和培養,對不起自己的家人,表演成分不能說沒有,但不多。”
“從我辦理的案件來看,和官員會見時,他們大多都很平和,”許蘭亭回憶,很多官員落馬后,一般會把自己當成普通人,并沒有擺出一副盛氣凌人、居高臨下的派頭,“個別官員脾氣很大但不是針對律師,而是性格使然。”
只是要打開這些高官的心扉并不容易。“有的官員表示可以請律師但不愿意過多談論案情”,許蘭亭說,這時候他就會先放下案情,和官員們聊聊家常,從風土人情、子女教育、照顧老人,到人情冷暖,逐漸等官員們打開話匣。
正如很多懺悔書中所寫的,這些官員確實會經常談到子女、談到父母。有的官員會讓許蘭亭轉告在“外面”的子女,“說以前自己在位時高高在上,前呼后擁,現在落馬了,無人問津,可能人都躲得遠遠的,再不可能呼風喚雨了。讓子女們適應這種狀況,要習慣”。許蘭亭說,當他們談到父母,談到可能長時間無法見到老人時,官員們常常就會低下頭去,不再和律師有目光接觸。
(胡刻薦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