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勵
嘉興的富貴人家,紛紛遠葬他鄉,是因為嘉興無山

參觀嘉興、上海等地的博物館,我常有類似觀感:嘉興是浙北史前文化的重鎮,馬家浜、崧澤、良渚文化遺址的出土文物,是眾博物館之收藏大宗;漢六朝文物,也算差強人意;但兩宋文物,則格外稀少,連區域龍頭大館的嘉興市博物館,也拿不出像樣的東西;明清時期,藏品才又逐漸豐富起來,重現“文物之邦”的風采。
兩宋時期,尤其南宋,是浙江地區濃墨重彩的時代。溫州、麗水、金華、臺州等地博物館,通常就數宋代文物比較豐富、更有看頭。
我到嘉興考古發掘,讀嘉興地方的書。嘉興市地方志辦公室編的《嘉禾宋文鈔》,是嘉興的宋代文章匯編。通讀一遍,我明白了其中的奧秘。今天的平湖博物館,館藏宋代文物多為魯肅寧夫妻合葬墓出土。魯肅寧是北宋后期海鹽縣(明代以前,平湖隸屬海鹽)的豪強,南宋時期,魯氏家族,簪纓相襲,盛極一時。
魯肅寧的三個兒子,魯詹、魯詧、魯訔,均為進士出身,官至高位,生前居住在家鄉,但死后都葬到了湖州。魯詹葬于“湖州歸安縣至孝鄉高峰塢”、魯詧葬于“歸安縣至孝鄉仙嶺”,魯訔的墓地,由其生前親自選定,位于“湖州武康縣慶安鄉后汪村”。三人的墓志銘,俱見《嘉禾宋文鈔》。
嘉興的富貴人家,紛紛遠葬他鄉,是因為嘉興無山。重陽節登高,嘉興無山可攀,古人只好登塔望遠,每年的重陽節,都有從塔上擠下來摔死的人。
水鄉平原沒有“山環水抱”的好風水,只好遠求湖州的陰宅,湖州有山有水。宋孝宗生父“秀王”趙子偁,本是嘉興人,后來也葬到“湖州烏程縣菁山”,子孫也因此遷居湖州,大書畫家趙孟頫即其族裔。
宋代的嘉興,火葬盛行,除了佛教因素,自然環境是主因。元代昆山人殷奎說浙西“為地尤下濕,人死不得高原廣隴以葬,則相為火柩,以胔沉江流”。卑濕之鄉,沒有好葬地,于是火葬、水葬盛行,以至于依禮選擇土葬的人家,反而被人嘲笑。
宋代文物多以隨葬品的形式傳世。嘉興人要么火葬,要么把墳墓建到他鄉,本地自然少有古物出土的機會。水鄉不宜建墓,也不宜建窯燒造瓷器,浙江到處都有宋代的瓷窯址,唯獨嘉興無之。
那么,明代文物又為何重新涌現了呢?除了年代晚近,主要是因為明墓的埋葬方式較宋代大有改進,整體建于地面上的“灰隔墓”,在江南盛行開來。
灰隔墓,即“三合土”墓。以石灰、黏土、沙石和糯米漿混合而成的三合土,猶如水泥般堅固。墓室密閉,與外界空氣隔絕,良好的防腐功能,為當地保留了大量明代文物。
嘉興市檔案局編《〈申報〉嘉興史料集萃》一書,收錄1872年至1949年間一些嘉興的“八卦”新聞。其盜墓新聞多為明清時期的三合土墓。茲抄錄1949年3月2日《申報》舊聞《禾開掘木乃伊》:
“嘉興縣屬人和鄉楊墳地方,鄉民金福官父子連日深夜將楊墳挖掘,發現木乃伊一具。身長約六尺,頸顱肢體,完好如生,頭上有一二分黃色頭發,眼中瞳仁及牙齒、舌頭、生殖器等均存在,未腐,手上留有六七分長之指甲?!動嵳咔巴挥^者頗眾,現該尸已運抵禾城,二十二日在警局公開展覽,二十三日移置民教館展覽,并于日內移上海市博物館保存。年老鄉人,認該尸系清乾隆時曾任兵部尚書楊姓,后裔現供職臺灣云云。距今已歷兩百余年,面目如生,可云奇矣”。
2006年,我的同事在嘉興王店李家墳地方,也發掘過一座明代嘉靖年間的灰隔墓,棺木和隨葬品,宛如新造。開棺之際,臭氣熏天。我的同事重提往事,至今以為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