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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在工體北路4號

2017-01-21 14:14:55司徒志嵐
上海文學 2016年12期

司徒志嵐

1

我的人生就是扯淡的一生。

從小我就愛睡,只要腦子空下來,像魚被放回水里一樣,一下就滑到夢里,沉入底待著。而我總是被不同的人推醒,提醒我接下來該做什么:

“喂,吃飯了。”

“喂,起床了?!?/p>

“喂,下課了?!?/p>

“喂,上課了?!?/p>

“喂,到站了?!?/p>

“喂,我們打烊了?!?/p>

“喂,你換好沒有?”

近來越睡越不踏實了,比如這天午飯后,我照例又睡過去了,朦朧間總覺一片幽幽的白光垂落在眼皮上,明晃晃的教人無可回避。不知道什么時候,響起一下一下的悶捶聲,遙遠又精準地沖擊我的耳膜,不屈不撓地提醒著:別睡別睡,再睡就醒不來咯!我只得去辨認這聲源是哪里來的,剛認出是樓下小孩在沖著樓壁踢足球??┼庖宦?,就像有人在我心里藏了個定時器,到點了,心頭震了震,我隨之被震醒,努力睜開眼睛:桌上電腦屏幕定格在美劇《Damages》里Patty Hewes的特寫表情上。我應該下午五點之前把校好的時間軸發給頭兒,怎么又倒頭睡著了?哦,想起來了,時間軸對錯了,字幕和臺詞錯位九秒,以致Patty Hewes亦正亦邪的微笑出現時,底下字幕一片空白,一句震懾人心的臺詞也沒出現,錯位的九秒令我發了好一陣子怔,所以眼皮又習慣性地耷拉起來。

“喂……起來遛狗!”外公重重地敲著我的房門。醇生湊熱鬧,開始撓我的門,使喚我帶它出門。我趕緊抓起鞋架上的狗繩。醇生仰著腦袋,知道要出門散步去了,興奮地直往我腿上撲。這畜生大概生生世世被罰為狗,除了隨地大便,最大的樂趣就是出門遛彎。話又說回來,從它身上有時候能找回一種身為高等生物的信心。家里每月花錢把它送到聰明狗訓練營,試圖建立它遛彎時才便溺的條件反射。我們用三個月證明,每月這六千大元是打水漂了。它死不悔改的癡勁兒耗光了我們的耐性。全家人認命了,它在屋里溜達的時候,我們彎著腰,一手套著塑料袋,一手握著紙團,亦步亦趨地跟在它身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將它的排泄物收拾起來。慢慢地,這任務不可逆轉地降落到我頭上。

“我快八十了,自己都走不動,你讓我出門跟在一只狗后頭撿屎?我看上去很閑嗎?”外公白了我一眼,埋頭將一張廣告紙對折再對折,折出清晰而鋒利的線條,三下五除二地折出一個紙飛機。

“醇生原本就是買來給您解悶的嘛,您一天都沒出門了,不想出去放放風?”我腆著臉逗貧。

“伺候它我更郁悶。”外公這次連眼皮都不帶抬了。

“什么時候你找到工作,醇生就交給你外公。”老媽關上吹風機,把它從眼皮前頭挪開,有力地反駁我。

“新同事教的?!彼袷锹牭搅宋倚睦锏泥止?,略帶得意地瞥我一眼,后腰肌繃著,上身前探,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上眼皮那一排短毛上,試圖理出挺括的弧度。她滿意地審視著睫毛,它們根根立起,杵在眼瞼上,像受了什么驚嚇。

我不自覺地把大拇指指甲塞進牙縫。她一看火就躥起來了,一把拉下我的手:“又啃!翻完這部劇就去正經找個工作,晃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兒!”

我突然注意到她無名指那個淺淺的白印子——她什么時候把結婚戒指摘下來了?正想著,老媽的巴掌又拍過來了。

“剛說完又啃!”

“媽,你戒指呢?”

老媽怔了怔,看了看手:“哦,我出差時落在廈門一家飯店洗手間里了?!?/p>

眼看外公和老媽都不肯動彈,我推開門,拖著醇生下了樓。醇生快被繩子拽得吊起來,看在要出門的份上,哼唧兩下也就忍了,小碎步搗著,希圖跟上我的步伐。

“我出差時落在廈門一家飯店洗手間里了”,主謂賓俱全,條理清楚,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忘了是哪部美劇,說女人每次撒謊時條理就特別清楚,因為她早有準備,哪部美劇呢,好像是組里去年翻的,這么想著,我腦袋又開始疼起來,趕緊加快腳步走出了樓門。

冬日的下午到處是灰撲撲的,從地而生的陰寒讓我清醒了點。還沒到下班的時候,只有幾個老頭老太立在器械區抻筋轉腰。但他們折騰出的那點動靜也被寒氣鎮住,更顯沉郁、清冷。

路邊停了車,車窗還算干凈,我照照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得太多,整張臉像浸泡在牛奶里的面包,五官被泡得又松又軟,臉頰上的肉有下垂趨勢。望著自己的大腦袋縮在立領里,我伸伸脖子,瞪了瞪眼,努力想看上去精神點,這下得了,萎靡不振成了目瞪口呆。車窗忽地搖下一條縫,我去,車里有人,我聳起肩,扭頭就走。

2

HR:呃,你的英語是在比利時學的?

我:嗯,這樣我就掌握了兩門外語。(我倒是想去英國學啊,比利時的英語專業不是錄取分數低嘛。)

HR:沒拿到碩士學位?

我:家里有老外公需要我照顧,沒念完就回國了。(比利時教授很抱歉地對我解釋:如果讓你畢業,我怎么對得起其他睜眼聽課的孩子?)

憑我的翻劇經驗和老媽教我的答案,我通過HR的面試,進入一家影視公司當翻譯。上班坐地鐵得半個多小時,從復興門坐到團結湖。你問我為什么不在大廈林立的復興門找家公司?那上班離家得多近吶,走著去十五分鐘就到了。是這樣的,上下班高峰期,走在復興門一帶,恍惚間我會覺得自己還沒畢業,挨挨擠擠的都是小伙伴們。是的,全國各地的同齡人都擠在你身邊,從穿著上可看出工作年限,穿著淘寶貨和小品牌店的套裝,挎著A貨包包,綻露著精明又疲憊的臉。從二十三歲到二十六歲,大家在公司里的職位差距還不大。老媽說,再過幾年,有些人就會從地鐵里消失,開上自己買的車。小姨當初就是挎著個貨真價實的LV包擠地鐵,后來心疼那個包,一咬牙買了輛車,再咬咬牙,開始給自己的包包和車升級,為了這些裝備一路殺到了外企高管位置?!白D阍缛諒牡叵伦叱鰜恚纯茨隳苡脦啄陼r間!”小姨鼓勵我。

從比利時回來后,我活動半徑通常不超一公里,出門頻率維持在每周一次上下浮動。生活在遠方,好吧,我先離開復興門吧,離開烏央烏央的同齡人再說。于是,我開始了擠地鐵的生活,每天早上在龐大的隊伍里候著,一趟車下來兩三個人,奇怪得很,車里卻并不空出一點縫隙。能不能擠上,除了收腹、屏息、厚著臉皮貼上去外,還得看站臺工作人員樂不樂意搭把手把你塞進去,好讓車門關上。等上個四五趟,一般公司的打表時間快到了,地鐵里達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巔峰時刻,那時刻一過,接下來那趟車會奇跡般地騰出一兩個位子,正好讓我能站上去。

車身晃著像搖籃,在人群中不必擔心被擠倒,即便被擠得差點雙腳離地,也不影響睡眠質量。在地鐵里,你會碰到同道中人,或靠在門邊,或頭枕在拉手環的手臂上,或頭埋在公文包上的雙臂里,或仰面癱在椅子上,個個安然香甜,好像乘地鐵主要是為了進入夢鄉,興許在家里睡得都沒那么踏實。地鐵從天安門的地底下穿過去,晃蕩到國貿,瞇瞪一小覺的我在國貿換乘,眨眼就到團結湖,到達公司所在的工體北路4號院。那個院子不大像寫字樓區,白日里看上去只有幾家公司和飯館,出入的大多是白領和食客;到了晚上,院子里的霓虹燈會亮起,它搖身一變,成為夜總會、迪廳和酒吧的聚集地。

我的工作并不復雜,翻一點美劇和擬寫給國外客戶的郵件。每天我的上司總能準確地找著我,我待在門口抽煙的時間等同于坐在電腦前的時間。煙給了我跟犯困抗衡的力量,一支萬寶路能提供我片刻清醒,這片刻包括從大門走到我那個隔間,坐下,敲上兩行字,看看發小們、同學們在QQ上逗貧,逛逛1號店,給醇生買點狗糧和玩具,喝上半杯茶,含完一粒薄荷糖,啃下一個手指的指甲刺。幾個片刻之后,就到午休了。午飯后除了煙還得加咖啡。加班的話得有麻辣味的晚飯提神。通常手頭的活能在下班前一小時卯足勁干完?;丶液罄^續字幕組的翻譯,直到夜里兩點。

這院子里有一只著名的流浪貓,人都喊它大黑。大黑在自己國土巡視完一圈之后,愛在公司門廊里趴著歇腳,像優哉游哉的貓王。每從轉門里出來一個人,它就昂頭望望,成熟世故地沖它的子民打個招呼。

“據說跟人親的貓才會這樣叫,貓之間不用喵喵聲交流,它們靠聞和觸摸。”劉芳說,她是我小學同學,因為她的介紹我才知道有這家公司。

哦,貓語,我坐在臺階上,看著大黑的尾巴柔軟愜意地打在地上,一拍一拍想起來又是一拍,再一拍,這是什么貓語?我看得入了迷,情不自禁也臥在地上,四肢一邊倒,壓在下頭的那條腿像大黑的尾巴那樣輕輕拍著,觸碰大地,大地也輕微顫動著回應我,一回一合中,我又像魚似地滑入了夢鄉——

對于一只貓來說,我的體積大得不像話,黃昏的時候,我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里遛著,很多人會將我誤看成是一條狗。但其實,我真的是一只貓,毛是長了點,它們耷拉在我臉上,黑白灰夾雜的毛后頭有我綠森森的雙目。我身上的毛到處打著結,這也是別人誤會我是狗的有力證據。他們說我身上沒有貓的“天性”,聲稱只有病入膏肓的貓才不去梳理自己的毛,正常的貓總把自己舔得干干凈凈的。什么是貓的天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病入膏肓?反正我的腳能穩穩當當杵在地上,眼神威武有力,見到人還愿意喵兩聲,跟人類結個善緣,避免來日餓暈倒地也沒人管。

老實說,我不大記得我活了多少年。每當我一覺醒來睜開眼睛,夢就把我和我的記憶切斷了。要是夢見一盆牛奶或者一叢鉆不到盡頭的草還好,要是夢到鉆樓道里出不來,在數不盡的樓梯里轉悠,或是夢到無數只穿鞋子的腳,醒來后我得想上老半天,上一頓吃什么來著?我為什么會待在這個院子里?為什么我一看到其他公貓就想揍它們,直到它們消失在我視野里,連氣味都聞不到,我才稍微感到放心些。咦,為什么那只同樣身披黑白灰毛的狗老是沖著我叫?

“在這種地方,你怎么也不把自己搞得體面一點?”

奧利奧雕塑似的,筆挺地蹲在窗臺上,瞪了我一眼,打了個哈欠。奧利奧是何大爺的狗,一只公哈巴狗,也是黑夾雜白毛,以致經常有眼神不好的人把它跟我弄混。我們最明顯的區別就在脖子上,它有繩套,我沒。天氣涼了,它更神氣些,穿一件鮮紅的小馬甲出來溜達。奧利奧經常對我莫名地感到不滿,跟我相提并論似乎有失它的身份。

“什么是這種地方?什么是體面?”我躍上一個紙箱,問窗欄里的它。

“三里屯,這是!”奧利奧喊了一聲。

“呃,這不是白家莊嗎?”

我四下里看看:幾幢上世紀80年代起就蹲那兒的四層紅磚小矮樓,不足五米寬的街道,兩旁立著小飲食店、小超市、煎餅果子攤,還有一所什么什么機械學院。

“穿過這院和外頭大馬路,就是三里屯!北京最潮的地方?!?/p>

“人走動的地方,跟你有什么關系呢?”

“別說我跟人沒關系,你瞧,我都穿上衣服了。哪像你,連毛都不舔,臟!”

“穿上衣服也是狗,脖子上拴繩子!”

這話戳中了奧利奧的心事,它不言語了,眼睛流露出鄙視。奧利奧有一點好,從不矯飾。比如吃完屎它會糾結,也不矯飾自己的糾結。

一把沙啞的嗓子在招呼奧利奧,何大爺在里屋喊:“兒啊,飯做好啦!”這招呼替它解了圍,奧利奧像子彈一樣跑了,一反剛才那個愛搭不理的樣子。

平日里提起何大爺,奧利奧就是眼淚汪汪的,何大爺把奧利奧當作兒子養,訓練它人的動作和行為:站立、鞠躬、作揖。為了混口飯吃,它全部照做。一旦何大爺不在家,它就恢復自己的狗樣——它心目中的狗樣,因為仰慕獵犬,盡管自己是哈巴狗,它努力昂然而立,尤其在我面前,保持著那種風范。

“狗得有狗樣,”它老說,“有規矩,忠心義膽。”

看奧利奧很沒樣兒地奔向何大爺,我頂著一頭的毛跑開了。我沒人管,奇怪的是反而時常會吃飽了撐著,有時候得滿院子溜達消食。這院里喂我的人是要排隊的,只要公司里有女人,必有愛貓的。我往公司大門口一蹲,就能有好吃的送出來,喂我貓糧,然后掏出手機跟我合一個影,摸摸我,心滿意足地離去。我繼續蹲在那兒,享受屋子里頭冒出來的冷氣。

天涼了,我就趴在汽車前蓋上曬太陽。有一天,我趴的車前蓋是銀灰色的,一個男人走過來,掏出車鑰匙,我聽到汽車開鎖的嘀嘀聲,雖嚇得蹦起,可余威猶在,愣是不挪地兒。來人頭頂和嘴唇下的毛都是銀灰色的。他沒趕我,掏出一個相機,給我來了一張照片。后來,聽路人說,我上了娛樂雜志,跟這個車前蓋一塊兒。奧利奧嫉妒得眼睛直冒紅光,說我真會找地兒,居然在一個明星的車上曬太陽。那幾個月,喂我的人暴漲,處處都撒著搓堆兒的貓糧。我來者不拒,在圍觀者的嘖嘖聲中,每堆兒嘗上一兩口,然后在居民樓地下室睡大覺,睡到黃昏時分才出來。

院子里難得的安靜:公司里該下班的都下班了,夜總會的還沒上班,酒吧也黑著燈,由里散發空洞洞的霉味兒。薄霧讓四周變得模糊起來,昏沉著。這幾年,霧霾成了大家的噩夢,漸漸又成了笑話,老笑話,老提就被人笑話??谡殖闪松畋貍淦罚愕梦以僖舱J不出熟人來,打招呼都困難了。

這天是周五,夜色越深,霾里的怪味越濃,我聞了聞,是汽車尾氣的味道,開往三里屯的車多得跟螞蟻似的擠一塊。奧利奧就喜歡這股怪味,它說城市越大這股味道越濃,其他地方想聞還沒有。想到奧利奧和它的狗樣,我笑了。

一個白色的身影走過,我努力看了一眼,確認它不是掉在地上的口罩,是只新來的貓。它越走越近,我注意到它的眼睛——左眼像天空,飄浮絲絲薄如蟬翼的云,右眼像夕陽下的銅鐘,銹跡斑駁,散發著迷人的光澤。左眼瞼邊上凝著三顆暗紅血珠,圓圓的、小小的,不留神就不會發現,就像不會發現秋天長在草叢深處的小漿果。

我猶豫著要不要提醒它,那邊草堆里有個沒蓋的井,我剛邁出一步——

一個小小的黑影貼地溜過,是只耗子。白貓盯緊前方,加緊步子跑過去,脖后的腿骨關節一起,一伏,一起,一伏,驀地,它躍起,將那只小耗子按在爪下,垂下頭,張著嘴,翻了翻粉紅色的舌頭,一只完整的耗子便消失在那幾下溫柔的撕咬間。

我不由自主朝前走了幾步,一簇狗尾巴草被我帶得晃了晃。它被驚動,抬起頭,看到我,張大嘴……我伸長脖子等著它叫喊。等了等,它發出一聲空啞的喊聲。我盯著它,忽然意識到,它是一個聾子。大概它不知道世界上有聲響這回事,更不知道自己也能發出聲響。那叫聲像一陣狂風掀翻了老屋頂的瓦片,瓦片紛紛翻了個個兒。我感到我身體里什么東西隨著這狂風,崩裂開,酥成了粉,竟然忘記它闖入的是我的地盤。我想上去拍拍它的臉以示友好,它往旁邊一閃,直愣愣地盯著我,背弓著,耳朵豎著,表示了極大的防備心,隨即躥入草叢,跑得無影無蹤。

“喂,別睡了?!眲⒎纪仆莆?,我從筆記本后抬起頭,遇上上司不滿的眼神,我急忙垂下頭,裝作奮筆疾書的樣子。

3

“以后別當著男孩兒的面吃巧克力?!?小姨告誡我,顯然盯了我好一會兒。

我愕然,手里抓著半顆巧克力。

“熊才用整個手掌抓東西吃。”

哦,我應著。

“你這樣是找不到男朋友的?!毙∫滔铝硕ㄕ?,憂心忡忡。

自打我進了公司,我們家親戚像撒傳單似的,把我單身的消息撒到每一個熟人手里。

我的要求就是不結婚,合適就好,要聊得來。太優秀的我有壓力。當然,家里人并不知道我心里的“合適”跟他們心里的“合適”是不是一致。就像每個人心里的“優秀”其實千差萬別。在媒人嘴里,每個人都是“優秀”的。優秀是個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裝,好比一個大筐里頭裝了若干個空盒子,盒子上貼著標簽,諸如高學歷、美貌、性格開朗等等??吹奖救?,你就知道為什么是空盒子。

劉芳問:“你記不記得,我有一發小馮躍海?!?/p>

“啊?那個圓周率小數點后面能背到一千位的馮躍海?呃,你覺得我們匹配嗎?我只會背后十位。”

“不是他,是他表哥?!?/p>

我頓時心平氣和了。

“人表哥跟你一樣,挺混搭的。你的英語不是在比利時學的嗎?他在比利時一家藝術學院拿的會計學位。他文憑怎么拿到的,你知道嗎?他用錄音筆把老師的上課錄下來。晚上回宿舍,求宿舍同學幫忙翻譯。照這個辦法順利畢業,又用他半通不通的法語拿下一家大公司職位。開會的時候用錄音筆,上司布置任務時用錄音筆,回來拜托法語好的朋友翻譯,就這樣混了兩年多,混到了小組長?,F在回國了,進了家樂福財務部?!庇靡恢т浺艄P在公司里工作兩年多,我真有點心生敬畏,這臉皮得多厚,心理得多強大啊,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打算越過照片這一環節,直接膜拜本人。

出乎意料,馮表哥長得如一介書生,一派安靜斯文之氣,架副黑細邊眼鏡,皮膚白得近乎透明,難怪這么多人幫他,都是女的吧,我暗猜。我們約著在三里屯看電影,離開場還有一個多小時,我們在地下逛了兩圈,話題就沒離開比利時,遠近算是熟人了,聊起來也不那么拘謹,原來我們都是比利時華人之家網的活躍分子,經常在上頭淘回國留學生轉手的便宜貨,給同一把鴻運扇還過價,最后風扇被他淘走。

我忍不住問他:“聽說你工作不錯,怎么沒留在比利時?”

“自己人我才告訴你,”他頓了頓,苦著臉說:“我把所有懂法語的同學都得罪光了。”

為他的誠實暗自點贊,我點點頭。

馮表哥轉而問我:“翻劇難嗎?”

“說難也不難,我靠著翻劇自學了點編劇技巧,有時候翻得腦袋疼就生編,你要是看了上千個劇集,好多臺詞能猜個八九不離十?!?/p>

他愣了愣,好像挺欽佩的:“原來你是個文藝青年??!”

“別啊,上學時候的作業,《傲慢與偏見》原文小說我都沒翻完呢,我對文學實在沒興趣,太深奧太累了,我就是喜歡純翻譯,不用動太多腦子想事兒的那種?!?/p>

“最喜歡翻哪部?。俊?/p>

“《老爸老媽浪漫史》,粗口爆得最多的那集,嗯,信達雅都是拿來蒙教授的。不翻得口語一點俗一點,人都不愛看。我特喜歡加些陰陽怪氣的前綴,比如‘尼瑪這詞吧,看上去特省勁,特滿不在乎,特逗。說這詞的時候最好能斜著眼,抖著下巴把它呼嚕出來,嘴皮子能不動就不動?!蔽覍W給他看,他無聲地咧嘴笑著,我突然感覺他像我多年不見的發小,便也毫不在乎地笑了。

“馮躍海怎么介紹我的?”我多嘴問了一句。

“說你外號是睡神,除了上班還在字幕組當志愿者,挺了不起的。”

我從未聽人這么總結我的生活:睡神,字幕組,志愿者,三個詞似乎組合出了一圈小霓虹,在我后腦勺上方閃了又閃。只是我掏出煙的那一剎那,霓虹斷電了。

借著買咖啡的機會,我們從地下回到廣場上,我憋了很久的煙癮發作,掏出煙盒和打火機,將煙叼嘴里,打著火機,小火苗照亮馮表哥驚愕的表情。我見狀,將按著火機的手松開,不知為何心里感到幾分內疚,好像自己應主動替他解圍,便問了一句“你不喜歡女孩抽煙吧?”

馮表哥掩飾不住內心那一沉,勉強勸道:“一個女孩兒,好好的就別抽煙了。”

于是,接下來,我們像同學聚會似地去看了那場電影,像同學一樣地分了手,都沒提下次見面的事。

一個聾子,嘖嘖,太奇妙了,最妙的是,那忽然蹦出的喵嗚聲,那么的不經意,像屋頂隨風跌落的小瓦片。院子里的人管它叫小白。冬天過了不久,小白發出求偶的訊息。夜里,它走在墻頭,對自己發出的動靜毫無察覺,好像它踩過的地方無一不土崩瓦解,我仰頭貼在墻角跟著,側耳聆聽,有時候一直聽到深夜,心和腸被勾得緊緊的。

院里頭號情敵是一只大黃貓,它是純種野貓,年紀比我輕,體型比我小,身形矯健,腿長,跑起來有貓科動物的威武,這廝還喜歡嘚瑟,動不動就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秀它的身姿,頗得4號院母貓們的歡心,可恨的是,這里頭包括小白。說實話,在4號院混了這些年,不缺吃不缺喝,沒被人欺負過,我已經不大跑了,平日里頂多小步溜達著。這天,我把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大黃繞進了那個沒蓋的空井,任它在井底嗷嗷叫,一直鬧到夜里。白家莊的愛貓志愿者像神兵一樣降臨,放塑料桶下去把它撈出來。大黃一上來就慌不擇路地逃走了,我很高興那會兒小白恰好路過并蹲在路邊。

“喂!小白!”我踱上去,喊它小白,同時輕輕拍拍它的頭。它冷冷地望著前方,也不回避也不回應,像是壓根沒注意我的存在。要不是見它撲過一只耗子,我會懷疑它是個瞎子。大概在它眼里,我就是個陰郁的臟兮兮的老家伙。我后退幾步,保持著禮貌和審視。小白左右看了看,悠然地過了馬路。至少,它不再隨時預備逃跑了,我這樣想著,我打定主意,保持四五步的距離,它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小白直奔4號院西門固定的喂貓點,每天晚飯后,那兒有一小撮愛貓人喂它們食。小白從來不擠在那堆臟貓當中,它候在陰影里,等它們吃得差不多再走上前去。看護它們的“貓后”格外疼愛小白,“貓后”是白家莊一帶出名的愛貓大姐,每當她拖著一鋼架小拖車出現在路口時,附近的流浪貓就從各個角落自動現身,踱著步子朝她走過去。小白很快熟諳貓后的氣息,它似乎動了什么心思,待那些家伙們吃飽喝足散開后,小白會尾隨貓后好長一段路,仰著頭,用它的圓溜溜眼睛無聲地望著貓后,一直跟到樓門口才止步。通常貓后會問:“小家伙,想跟我回家嗎?可我家已經有兩只貓了,實在是照看不過來咯?!毙“撞凰佬模洳湄埡蟮难澩?,不肯走。貓后心軟了,撓著小白的腮,終于還是撒手進了樓。

“現在你是不是覺得脖子上有一繩套是身份的象征?像我這樣,說不定小白就肯正眼看你了。”奧利奧被送去做了絕育,身上零部件做了減法,水還是滋滋地喝,小步還是吧嗒吧嗒地邁,樣子神清氣爽了,也不跟自己較狠勁了,就是對我仍舊刻薄。

“很多流浪狗被勒死的時候脖子上也有繩套?!蔽一刈臁?/p>

4

小白不現一丁點媚態,也沒散發出求偶的氣息,大黑一廂情愿地深陷愛河,小白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不緊不慢,保持著幾步的距離。小白只是旁若無人地該干什么干什么。有一次我覷見它在陽光下發呆,瞪著虛空,散發出近乎全盲的凜然傲氣。這讓我想起了外婆,從前外婆喜歡坐在陽臺上曬太陽,像雕塑一樣一動不動,瞪著視力退化的眼睛,眼珠子也是那般灰白透明,卻像看透了一切。

這天,加完班快十一點了,我和劉芳累得大腦幾乎虛脫,在三里屯地下麥當勞坐著解乏,喝了兩杯可樂、兩杯熱巧克力,朋友圈刷了一遍又一遍。一幫頭頂犄角的人推門而入,一股冷風隨之襲入,他們清一色藍眼睛、紫嘴唇,先用眼神震懾性地掃視店里一周。我們察覺周圍人不少,像我倆這樣穿著正常的不多。劉芳有點不安,多看了他們兩眼。這幫人驚醒了隔壁一個流浪漢,他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覺,這下他抬起頭,一動不動望著來者,血紅的眼底,里頭沒有半點人的氣息。過了會兒,流浪漢的眼珠子開始動彈,眼看著即將轉到我們這個方位,我不寒而栗,拉起劉芳抬腿就走,出了三里屯一口氣走出好幾站路,才敢放慢了腳步。

路邊停著車,一輛廂式貨車旁站著兩個人,路燈昏黃,我掃了他們一眼,靠在貨廂上的是一個上了歲數的女人,正癡癡地沖她跟前的男孩笑。男孩比她年輕許多,望著她,報之以輕笑,笑容后隱藏著愚弄和憐憫。那女人渾然不覺,笑了一聲出來,聲音有點耳熟,我循聲又瞄了一眼,認出是老媽。是她,沒錯。嗡一下,血都涌上了我頭頂,心臟立即像供血不足似的,心慌得很,我低頭加快腳步,希望帶動劉芳快點走。得虧劉芳剛才嫌麥當勞暖氣太干,自己摘了隱形眼睛,這會兒靠我帶路,自然不敢遲疑。

我曾經偷偷盯著老媽睡午覺,幻想過她死了就是那睡熟的樣子,看著她蓬松干裂的頭發四處支楞著,蠟白的臉,眼窩深陷,嘴微張,唇皺巴巴,太陽穴兩側布滿了淺褐色的斑點,顴骨無動于衷地朝上戳立著,使得臉頰像干涸的河底,仿佛再也不會有微笑在其中蕩漾。是了是了,死人就是這個樣子的,沒有魂識的充盈,只是一副皮囊,哪兒哪兒都沒有動靜了。

我也幻想過她老年癡呆的情形:

比如,她以前總說:“我要真的得了老年癡呆,就讓我死在外頭吧,比死在重癥病房好。”——這些話重復多了就成了咒語,真靈驗了。當她老了,她真的癡呆了。以她的性格,絕不愿脖子上掛著家庭地址電話,也不愿意在手腕上套著防走丟黃膠條?!肮凡糯髂切┩嬉鈨骸?,她嗤之以鼻。她也許會在艷陽高照的某個上午,走丟在我們起床后的那一刻,門開著,我們都以為她是下樓遛狗去了。可快到中午了也不回來,狗拖著繩子在花園里刨著坑,繩子泥黑泥黑的,粘灰帶草,可見逛了不少地方,證明老媽丟了也有好一會兒了。我們四處張貼尋人啟事,把她年老時目瞪口呆的傻模樣貼出來,瘋狂搜羅個兩三天,待大家被擔心和想像折磨得心力交瘁時,她自己跑回來了,肩上沒準兒扛著一把木頭梯子,說是在公園撿的,興許打棗兒的時候能用上。她把梯子靠在樓道外頭,興致勃勃地上了樓,嚷嚷著“好餓好餓”,像剛放學的小學生?!承r候,我暗想,老媽要是癡呆了會比裝一個女強人要輕松些,至少可以理由正當地任性了。

自打跟爸離婚,她一直戴著結婚戒指。她是又要強又懦弱,生怕被人覷破是單身女人。像她這樣的人,容不得自己的生活露出線頭。就算她發福以后她也不摘,忍受著戒指將手指箍成兩截,只管仰仗這個金色的小圈圈,所向披靡。那些年生意場上覬覦她、想欺負她的男人也因為這個戒指或多或少打起了退堂鼓。

我:“小姨,你知道我媽新動態嗎?”

小姨:“你知道了?”

我:“被我撞上了,囧。”

小姨:“你沒想過你媽這個歲數還能遇上愛情,還有人喜歡她是一種幸福啊。”

我:“小姨,你言情小說看多了吧?”

小姨:“別太苛刻了,尤其對親人?!?/p>

我:“你們逼我嫁人不算苛刻?”

小姨:“那不一樣?!?/p>

我:“怎么不一樣?個人有個人自由,她有戀愛的自由,我有不結婚的自由?!?/p>

小姨:“你還沒到跟長輩談自由的時候,你現在的自由是靠啃老去支撐的。就你那點小收入還不夠你吃飯的。你一邊啃老一邊對你媽橫挑鼻子豎挑眼?”

我無語。

“小姨,這件事情換一個角度描述試試?我跟劉芳在路邊散步,然后看到我媽媽跟一個比她小不下二十歲的年輕男孩站在路燈下,我瞟你一眼你瞟我一眼,我媽臉上蕩漾著少女一樣的神情,這讓做女兒的我情何以堪?”

小姨:“什么情何以堪,你就是一個薄情的孩子。就許你把自己當人看?其他人不能有七情六欲?”

一場表達微妙感受的談話很自然過渡到倫理道德層面,然后就是價值觀層面,然后就是群起而攻之,然后我就抱頭回屋,咬指甲睡覺……

我歪在沙發上臆想著跟小姨的這場討論,想來想去,任何事情上升到討論層面就脫不開“被群起而攻之”的結果,真令人氣悶。外公坐在沙發那頭看電視節目:一個女孩穿著比基尼站在結冰的河面上,拎起一桶冰塊往自己頭上倒,另一個女孩也這么干,看誰能忍住不叫出聲來。

外公看得入神,呵呵笑了兩下。

我的思路被此起彼伏的尖叫聲擾亂:“呃,這好看嗎?”

“我啊,歲數大了,身體機能下降,看看年輕人的運動,增加點活力!”

外公下意識地摸摸孕婦般的肚子,臉上的笑帶出了自嘲意味。原本面目可憎的節目,被外公一番話轉化成了不無悲涼的嘆息。門外一陣輕微的鑰匙叮啷響,媽貓著腰推門進來,輕輕脫了鞋,鼻子凍得又紅又硬,眼神躲閃著。剛才被外公的話小小洗禮了一番,我的心好像不那么冷酷了。老媽在我眼里變得幾分可憐,想起那個小鮮肉的嘲弄神情,分明沒有老媽那么投入。他的心是隔岸觀火的,不在一個重量級上。我以為老媽的感情已經被現實生活緊緊包裹起來,愛情真是一顆炸彈,炸開了覆蓋在她心頭的厚實塵垢,炸出了她稚氣未脫的憧憬。

臨睡前,老媽坐在我床邊,給我掖好被子,背對我說:“要是我再找個人你有什么意見嗎?” 老媽露出羞赧的表情,繼而因在自己女兒面前流露出羞赧的表情而又添一層羞赧。

我回應:“您隨意?!甭犞约旱穆曇粝裰讣讖牟A蟿澾^,冰涼且刺耳,在空氣里還帶著隱隱的回響。老媽鼻息沉重了些,沒再說話,起身出去了。

縮在被子里的我倒睡不著了,胡思亂想,老媽這番話要是在外婆面前說,斷斷不會得到這樣的回應。她是外婆的女兒。我是我媽的女兒。若我是投入水面的一顆石頭,我媽就是那一層一層的漣漪,外婆就是廣闊深厚的湖底。聽老媽說,外婆年老的時候不像年輕時那么嚴厲,那么她一定會拉著老媽的手,溫和地叮囑她注意這個注意那個。大概我還不夠老,只能是一顆硬邦邦的臭石頭。

那天,我夢見了外婆,夢里頭外婆的臉放著蘋果一樣的光,操著正步走到我面前,笑嘻嘻地對我說:“痛苦是口香糖,多嚼嚼就沒味了。”

次日早上,我把這個美夢告訴外公和老媽(省略了外婆送給我的真言)。老媽聽聞,癟了癟嘴,眼圈紅了,埋怨外婆怎么不托夢給她。外公說,好久沒去看外婆了。

周末,家里人開著車回到外婆的河北老家。外婆堅持要與自己父母合葬。墓園在一個肅靜的山谷里,由底而上圍立著層層疊疊的墓碑,草坪中央,香柏盆栽擺出碩大無比的一個“壽”字,被呼呼的寒風吹得快匍匐在地了。C區5排13號,我們瞇著眼睛按地址尋找外婆的墓。

每每想起外婆的離世,我就慶幸她能擺脫臨終前的那番煎熬。她扛過了四十三次化療,被折磨得像一個蠟人,我摸摸她被針管插得快爛掉的手背,她的小指微微挪動了一下,算是對我的回應。最后她要求停下所有的醫療手段,咬著被子,不肯張嘴,執意不肯讓任何能維持生命的東西流入嘴里。如今墓碑上外婆的照片安寧祥和,眼睛里有一抹淺笑,原本聊著天的親戚們與照片一相對便安靜下來。老媽眼圈紅了,抹著淚。外公不愿久留,行完禮,背著手只身沿著同排墓碑溜達過去,看著墓主的照片、生卒年月,計算亡人壽命。

不遠處有一座新墓,祭拜的人手機響起來,接電話的人說自己馬上就回辦公室給對方報房價,遂掛了電話轉身對著墓碑跪下:“爺爺,有怪莫怪,我掙了錢買紙錢燒給你哈,您老人家保佑孫子生意興隆啊!”

更遠處,是一個送葬隊伍,隊伍拉得老長,人們裹得厚厚實實,有說有笑,時不時吸吮一下迎風淌出來的鼻涕。領頭的人吹著中號,是一首老歌“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5

老媽最近晚上總是開車跑出去,大半夜的才回來。聽她的電話內容,那邊的小鮮肉不是嚷著要自殺就是喝多了滿地打滾??稍缟峡匆娝?,依舊風風火火的,青黑的大眼袋毫無掩飾地掛在兩只眼睛下。有天中午,外公獨自玩著牌,忽然跟我說:“你媽這輩子太苦了,遇到的人,想負責的沒能力,有能力的不負責?!蔽也恢涝撛趺椿卮?。

一個玩音樂的朋友問我去不去試試一家新開的酒吧,想著回家得面對老媽明晃晃的大眼袋,于是下班就往酒吧奔,衣服穿少了,問劉芳借了個暖水袋抱在懷里。一個歌手坐在臺上唱歌,趁音樂過門的時候不忘刷著朋友圈。我被帶到一幫人的座椅圈里,有畫家、作家、演員、導演、策展人什么的,我照例縮在最外頭,縮在我的領子里。一撥人話題很快轉到了股票上,頭頭是道地分析著。另一撥好像在議論文學,其中一個胖大叔看起來比較有涵養,端著酒杯跟我搭著話。酒喝多了,大家就隨意起來,音樂也變成昏昏欲睡的爵士樂,他看了看我懷里的海綿寶寶暖水袋,笑瞇瞇地望著我:“知道嗎,你有一種驚恐萬狀的氣質?!蔽胰?,什么驚恐萬狀,不會是個變態吧?

胖大叔:“現在的女人防備心太重,鏡頭感太強,乍一看還行,沒法細琢磨,她們心里頭像是被挖了千八百回的煤礦,啥也沒有。你呢,也沒懸念,也不漂亮?!?/p>

胖大叔忽然伸出手,我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晚了半步,還是被他碰到了。他輕輕摸了摸我頭發,還好,像是摸他女兒小時候的小熊維尼,我的心落回原位。忽然閃出一個念頭,要是我挽著胖大叔出現在我媽面前,她臉上或許會重現我撞見小鮮肉和她在一起時的表情。我想著想著,自個兒偷樂起來。

那邊廂,胖大叔自顧自把我剖析了一遍,用了一籮筐詞匯,我努力瞪著眼睛聽,好像什么也沒聽懂。酒勁兒上來了,我開始犯困,腦子開始斷片,眼皮一眨眼前就換一個鏡頭,一個鏡頭他仰頭喝酒,下個鏡頭他點煙,下個鏡頭是空鏡,面前只有沙發,沒人了?低頭一看,原來他出溜到了地上,靠著沙發腿兒,望著天花板晃著腦袋,呵呵笑,雙下巴肉顫巍巍的。下個鏡頭,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被哭聲吵醒,迷迷糊糊看到有個人半躺在地上摟著我小腿嗚嗚地哭著。哎呦,忘關聲音了,別吵著外公,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往眼前劃拉,想劃拉出控制鍵盤,點擊暫停鍵,想起這不是屏幕。樂聲中,胖大叔的言語斷斷續續傳到我耳朵里,他好像在懺悔,他說自己心里頭慚愧很久了,對不起他爸媽,對不起老婆孩子,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單位領導,對不起國家……我褲腿被哭濕了一大片?!皠e哭別哭”,我摸出紙巾遞給他,拍拍他的肩,結果他跟太陽下的雪人似的,一推就歪,癱坐在地上,放肆地哭起來,哭得我心煩意亂,把腿抽出來。

“沒完了你!活該!死去!”沖他喊完,我顧不得看大家愕然的臉,開門走了。

我悶悶不樂走著,一抬眼發現自己站在了公司門口。大黑穿過馬路,我跟它打了聲招呼,它順勢瞥了我一眼,腳步沒絲毫遲疑。

快十點了,加班的人走得也差不多了。我忽然想加班了,便掏出卡進了門,打開燈,一個驚駭的小動物瞪著我,是小白。它不知從哪兒鉆進來的,勾著頭,矮著身子,打量一個一個隔間,一時不知該往哪兒鉆,比起白天的高貴冷艷,這會兒它顯出了幾分猶豫、惶恐和猥瑣。我貓著腰想幫它,擺手招呼:“過來,過來!”

白影一閃,它溜邊兒跑了。我蹲著不動,過了幾分鐘,它從一個轉椅后探出半個身子,見我還在,溜著邊兒往夾層跑去,看樣子它是從那兒鉆進來的。我跟過去。它慌起來,四處躥,又發出了它破瓦礫般的叫聲。大黑在門外聽到,徒然又著急地做著聲援,似乎在說:“別怕,門外有我?!?/p>

這時,一個準備下班的男孩從二樓走下來,我跟一男孩合伙抬著一個空紙箱將小白罩在里頭。兩人小心翼翼將箱子翻過來,抬著箱子往門走。箱子里沒動靜,小白也許是嚇呆了。我們抬著箱子走到門外,把箱子放倒,大黑退到一旁。小白像箭一樣從箱子里躥出來,大黑追上去,它倆像一對作案未遂的鴛鴦大盜,借著夜色的保護一前一后地消失在黑暗中。

馮躍海受表哥之托在QQ上發問,有沒有可能戒煙?

我想想,回了個“NO”。

6

開春不久,不知哪個家伙得了流感,院子里的幾只貓迅速互相傳染,我們一個二個全被流感擊倒,毛球似的蹲在角落里,半瞇著眼睛,鼻涕阻塞了我們的鼻孔,使我們變得對任何食物都提不起食欲,寒冷、打噴嚏和流眼淚日漸消耗我們的體力。我挨著小白蹲著,不聲不響,不吃不喝,以最大的忍耐力對抗流感的包圍。小白對我的緊盯死守始終不咸不淡,而我決意守下去。

這天,我們被幾個志愿者用撲蝶網逮捕,關進了籠子。我和小白被分別關在兩個籠子里,被貓后提溜著回了家。貓后家的兩只貓在門口迎接主人,看到我們倆,疑竇叢生,鬼鬼祟祟一路跟察。

兩個籠子分放在陽臺兩頭,陽臺門被貓后從里扣上。小白沒想到以這種方式進入了貓后的領地,不過至少室內溫暖的空氣讓我們舒服了些。

“這兩家伙什么來路?”門后,三花問藍色折耳。

“看上去是外頭的病貓,瞧那眼睛迷糊的,大概活不長了。”折耳比較自信,待了會兒,懶洋洋地返身走了。

三花按捺不住嫉妒,趁門開了一條縫的時候溜進陽臺,立在我和小白的籠子外,對我們虎視眈眈。它甚至伸一只爪子進籠子里,煞有其事去按小白的臉,試圖威嚇它。小白無力理會,往里縮了縮,閉眼待著。三花還未有進一步行動就被貓后扔進了屋:“不要命了你!”

到了晚上,貓后帶著兒子來到陽臺。小白被貓后兒子抓出籠子,緊接著被粗暴地按在地上。它感到尊嚴受損,蹬著后腿扒拉著水泥地,發泄著憤怒。貓后亮出了銀光锃亮的針頭,我覺得不大對頭,想起身聲援,但渾身上下沒有力氣,只得觀望。

小白死死瞪大眼睛,高昂著頭,被迫地望著按著它的人,喉嚨里發出威脅的吼叫,聽上去像是破罐子破摔,夾雜嘶嘶漏風的聲音。這聲音鉆進我的耳朵,有一種滑稽的悲劇效果。貓后不為所動,富有經驗地捏起小白毛下的皮,捏出一個人字形帳篷。小白保持著魚死網破的勁頭直到尖細的針頭扎進“帳篷”里,往它體內注射進疫苗。作為一只長期流浪在外的貓,它很快明白了處境無法逆轉,以至于剛才的貞烈姿態就像風一樣消散無蹤。突然間,它像撒了氣一樣,停止了一切反應,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大概既是識了時務,又要以這種方式贏回某種尊嚴,它一聲不吭地等待注射完畢。終于,按在它身上的手松開了,它緩緩地站起來,呆了兩秒,甩了甩腦袋,以為結束了,沉默著想踱步走開,結果被人不由分說地捉住,利索地塞回籠子??吹贸鲂“仔念^的火又升了起來,無奈剛才的抵抗太耗元氣,它只好蜷著身子,半張著眼睛,喘著氣。

我的籠子被打開,輪到我了。我知道抵抗無用,乖乖地挨了一針,任由冰涼的液體注入我的皮下。

面對我們的不肯進食。他們想了個辦法,用針管從側面撬開我們咬緊的牙關,緩慢推著針管將葡萄糖液注射到我們嘴里,為了不被嗆死,我們只好翻動舌頭配合吮吸液體。

從此,我們開始跟針管打交道。小白每次都要不屈不撓地反抗一陣子,氣到頂點以后又屈服??吹贸?,它的優雅從容逐漸被這些粗暴的治療行為摧毀,對貓后和她的兒子,暗暗生起了隔閡和敵意。我們的體力和食欲逐日恢復,小白卻不再對人類表示親昵,轉而對陽臺那頭的我,它的同類,升起了感情。

三花和折耳對我們的敵意始終沒有解除,只礙于被貓后看得死死的,嚴禁它們走入陽臺。

為了避免我們交叉感染,我們只能待在各自的籠子里。有了對方作伴,我們心里慢慢踏實起來,隨著嗅覺的恢復,開始學會享受周邊的一切。

我們曬著太陽,看著陽光從它身上一點一點地挪到我身上;

窗前的月亮升起又落下;

門后的燈亮起又熄滅;

屋子里吵吵鬧鬧和鼾聲大作;

轟隆隆的雷打云層后頭翻滾而過;

淅淅瀝瀝的雨聲灑過;

風沙打著玻璃窗,磨出細碎的嗞啦聲;

萌芽的枝條拂著玻璃窗,叩出柔和的噠噠聲;

麻雀站在樹枝上,嘰喳亂蹦,引逗著我們變得活躍的心。

頂樓養的鴿子時常停在窗欞上,咕咕叫著,并不懼怕我們閃著光的眼睛,聽到小白冷不丁發出的叫聲,偶爾會被嚇著,拍拍翅膀又飛走了。

這天,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籠子的門被打開。正納悶,貓后把我捉出了籠子。

我被抱進了洗手間,濕熱的空氣撲面而來。怎么回事,這是要干嘛?我愣了。面前一個大盆子,里頭盛著我最怕的水,正冒著騰騰的熱氣。貓后要將我放進盆里,我伸出爪子抓著盆邊,死活不肯下去,開始嗷嗷叫著抗議。

這時,我聽到外頭傳來熟悉的破瓦礫聲,是小白,小白一定以為我正遭受不測,情急之下在陽臺上聲援我。它什么時候學會了用嗓子?叫聲一聲接著一聲,穿墻而來。

“別怕別怕,給你洗澡哪!”貓后安慰著我,將水撩到我身上,水是熱乎的,我的毛變得濕噠噠的,緊貼在身上,極其不舒服,有了小白的聲援我放心多了,四腳也敢伸進水里了,我緊緊閉上眼睛,聽任貓后處理。瞬間我被包裹在一堆泡泡里,被搓揉著,幾瓢熱水澆在我身上,泡泡們散去。一張干燥的大毛巾將我裹起,抱出盆子。

這時耳邊響起刺耳的嗚嗚聲,我嚇了一大跳,弓著背要逃,被貓后一把夾在腋下,一股熱風沖著我襲來。我怕得要死,爪子摳著毛巾。貓后用她的手拂動我的毛,讓它們舒展開接受熱風的吹拂。過了會兒,說實話,還是挺舒服的,我感到身上輕省了不少,在熱水和貓后的撫慰下,我迷糊了,開始打瞌睡。耳邊的噪音驀地停止,四周分外安靜,只有小白的聲音還在響著,聽得出它傷心欲絕。

當我精神抖擻,毛發鮮亮地回到陽臺上時,眼巴巴的小白大大的松了一口氣。突然間,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心滿意足。然后,小白被抱走,它看到我安然無恙,順從了安排。

7

霧霾跟伏地魔似的,散去又聚攏,營造著大北京的災難片氛圍。晚飯后,我和劉芳戴著口罩坐在三里屯臺階上聊天。蘋果旗艦店那個懸在半空中的大蘋果logo,像一個缺了口的大白日,發出清清冷冷的光,接受著蘋果子民的朝拜:他們挨挨擠擠地候在門外,有自帶小板凳的,有折疊躺椅的,還有背睡袋的,準備候到明早上,店門一開就沖進去購買最新發布的蘋果手機。

馬路對面,4號院里的幾個建筑工人也出來看景,勞作一天的他們三三兩兩坐在馬路邊,觀望對角的三里屯是他們生活中的重要消遣,說不定碰巧能親眼目睹一出奇異酷烈的事情。

“你看了嗎?”劉芳拿手機翻出一幅新聞圖片給我看:一個年輕女孩倒在廣場路邊。她的外國男友難過地坐在一旁,拿她的裙子按住她胸口的血洞。

“昨天在廣場上這女孩跟男朋友手拉著手逛著街,莫名其妙被一個路人用一把武士刀從背后捅了一刀,當場死了。就在那兒!”劉芳指著廣場:“嘖嘖,太恐怖了!”

是,太恐怖了,剛才還嘴角飛揚的生命轉眼就結束了,男友傷心欲絕的時候路人忙著用手機拍照,拍他的悲傷,拍她衣冠不整的遺體,發到網上,接受屏幕外各色目光的打量。面對這樣的圖片,我不知道自己該代入誰,死者,男友,看客?代入誰都叫人不敢多想。

腦海正回放那驚悚片鏡頭,我接到發小微信,她偷偷通報,說錢小明又在策劃一次新表白。錢小明從大學開始追我,追成了一出周邊親友熟悉且喜聞樂見的長劇,出身理工男的他時常發動群眾進行圍觀和施壓。要不是家里對我的倔強熟知已久,恐怕也加入他那一邊。有時候我想,那就比“誰更軸”吧。況且常年不懈的追求,他也追成了我半個哥們。有人說,浪漫需要想像力,否則只是一種陳詞濫調的形式。對浪漫形式的習慣性依賴,使得每次他的“浪漫表白”對我則是例行公事,以致我每次的回絕也成了例行公事:

“我們不合適?!?/p>

“不處怎么知道不合適……好好好,別咬指甲了,我給你時間再考慮考慮。”

快到晚上九點了,錢小明致電我,說在我家樓下等我,麻煩我下去一趟。我摸黑下到一樓,明晃晃一束光直刺過來,我用手背擋著眼睛,循著光束走出去。

“加班神器,手提式LED探照燈,新款戶外裝備,強光,省電,走夜路用。”燈光后一個聲音說。我默默地接過燈,拿燈反向照著他“嘩,果然強,果然強!”他瞇眼訕笑著。一束玫瑰戳到了我眼皮底下,這次他換了一個關鍵詞:“我會給你幸福的”——

“幸福”?這個詞挑戰了我的神經,打小它就出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大家都喜歡使用它,它在諸多標語、公益廣告和新聞訪談里出現,這些文本里提供了許多文辭和細節,告訴大家什么是幸福,可它仍然顯得不可捉摸。

我腦子正捕捉幸福這個詞的含義時,叭一聲,錢小明噘著嘴朝我臉上親了一下,同時閃光燈一閃,這個瞬間被捕捉進了他手機。

我這次沒咬指甲,直接用花把錢小明的手機打得遠遠的。錢小明沒見過我這般發飆,呆了呆,咬著下唇,撿起花和手機走了。他走后許久,我發現自己還抱著那個探照燈。外頭黑魆魆的,我心里也黑魆魆的,不由得打開探照燈,胡亂晃了晃,對面樓一個男人爆喝一聲“嘿!干嘛呢!”我忙把燈關上。

8

老媽讓我代表她去探望奶奶,說奶奶住院了。我磨磨嘰嘰地不想動。

老媽發話:“你爸今天應該不在醫院?!?

半晌,我“哦”了一聲。

“他到你公司附近去看過你,沒敢告訴你?!?/p>

“你怎么知道他看過我?這人你怎么還見???離多少年了,還這么不爭氣,有什么好見的???”

一到這個話題,老媽會異常容忍我的放肆。她沒說話,她的眼袋消下去了,這段時間蕩漾在臉頰上的癡迷之笑也隱沒了。全程我沒有問她半句怎么回事,不圍觀就是善意。

這個姓范的,還是那么唯唯諾諾,意意思思,我心里嘀咕著,要看你看,我絕不主動見你。我忘不掉從小學到初中,家里唯一沒被摔破的碗是我那個不銹鋼餐盒。你老埋怨我媽監視你,連你的夢都要窺探,到了后期,你做噩夢也怪到我媽頭上,說她像黑貓似的趴在枕邊,鉆到你頭里,審視你潛意識里的每一個念頭。老媽心情不好就愛收拾家,瓷磚和瓷磚之間的膩子都被她用洗衣粉刷白凈了。你卻越來越不愿待在家里,你說你一想到我媽就喘不上氣,說日子沒法過了,埋怨是我們逼得你不得不放棄事業,好吧,離婚吧,沒得埋怨了吧。直到現在,你不還是什么事都沒做成?

從醫院出來,門口一個白頭發的老人擋住我的去路,臉像揉過的牛皮紙,是姓范的,我差點沒認出來。

“聽你媽說,你不打算結婚。她讓我勸勸你……我倒沒什么意見?!?/p>

“輪得著你有意見嗎?”我斜睨著馬路牙子。

“就是要注意衛生?!?/p>

“?。俊蔽覜]聽明白。

“注意衛生,別染上病,別懷孕了?!?/p>

“扯淡!”

姓范的說:“要是恨我能讓你心安理得,你就恨吧。再混下去,大半輩子混過去了,別跟我一樣,什么都沒做成?!?/p>

“爸爸!”一把稚嫩的聲音從路邊響起,一輛出租車里,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沖他招手,咧嘴笑著,我依稀認出自己小時候的影子。

“喊您了”,我冷淡客氣地說。

“我送送你?!?/p>

“我有腿,減肥。再見?!蔽覕[擺手,轉身走了。

出租車從我身后經過,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覷見車里的他眼圈紅了,我沒再望過去,手插口袋里,掏出一支煙叼嘴里,煙直發抖,我咬緊了,點著它。

9

很奇怪,我和小白的籠子同時被打開。貓后將折耳和三花關進了洗手間,它倆在里頭嗷嗷大叫,抗議。

看著敞開的籠門,我倆猶豫著走出來,走進了屋子,不大適應這突如其來的自由。很快,我們顧不得那么多,我和小白發狠地在屋子里追逐嬉戲起來,享受同時被釋放的歡樂,很快我們就滾成了一個毛團,彼此咬著對方不放,從沙發上滾過,從桌子下滾過,從茶幾里滾過,從這個墻角滾到那個墻角,屋子當中的幾個人被我們轉暈了,他們咯咯笑著。笑到后來,一個女孩擦擦眼角的淚,感慨了一句:“唉,它倆可能再也見不著了?!蔽疫€沒明白這話什么意思就被一只手捉開。我又被塞回了籠子,小白被塞進一個貓咪專用旅行箱。

貓后提起關我的籠子,女孩提起旅行箱。她倆不顧我們的叫聲,走下了樓。

小白的箱子被提溜上了一輛車,車開走,小白的聲音越來越遠。貓后待車不見了蹤影,打開籠門放我出來。

貓后摸摸我腦袋:“去吧”。

我嗅了嗅空氣,已經到泡桐花落地的時節了嗎,氣溫升高了不少啊。陽光下,機械學院的畢業生正在拍畢業照,那些年輕人穿著黑色袍子在阿拉伯式穹窿頂的夜總會跟前排好隊,裝作好像在教學樓前留影,每個人都舉起手,叉開食指和中指,高聲喊著“茄子”。

我拖著尾巴往東走兩步,往西走兩步,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往哪兒走好,看到狗尾巴草長得老高,我鉆了進去。工地的胖廚娘歪在椅子上織毛衣,手里擺弄著兩根長長尖尖的鋼針?!斑?,這只貓快死了!” 她沖路人來了這么一句。這話像風一樣,拂過我后腦勺。

尾聲

我遛著醇生,覷見公園里大槐樹下站著一個黑衣男人,環臂抱著樹干,額頭貼著樹,閉目,默然不語。他似乎感覺到我正望著他,睜開眼睛,沖我點點頭。

等他走遠,我學著他的樣兒,抱著樹,頭抵著樹干,幾秒后便覺一股勁道拔地而起,從里向外迫擊著我的額頭,可那勁兒又不是咄咄逼人。我抱著樹,心里甭提有多踏實安寧,緊接著一陣濃重的困意襲來,這下可以睡個不做夢的覺了吧?

汪汪,一旁候著的醇生催促兩聲,提醒著:“喂,該走了”。

作者自述:

研究生畢業后我一直從事動畫劇本的創作,這些年,寫的劇本越來越少,大抵源于我對文學的敬畏日積月累。作為集體創作的動畫作品,問世時距文本已經有了一定距離。于是開始嘗試寫小說,以文字直面自己和讀者?!洞蠛谠诠んw北路4號》是我寫的第一篇小說,寫的時候想擺脫“故事”這種形式的束縛,隨心所欲地在人的內心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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