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伸與超越:延安時期中共思想理論界對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的認識和思考
吳文瓏
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延安時期
延安時期,中共思想理論界對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的認識和思考主要圍繞三方面展開:從學理意義上闡釋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含義、特征與相互關系;初次提出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發展動力問題;論證實現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科學路徑。這種認識脈絡基本上遵循著從“是什么”、“為什么”到“怎么做”的邏輯架構。從宏觀思想演變的視角來看,其認識既有思想繼承和完善的一面,又有思想創新和超越的一面。批判地吸收其思想資源,無疑是有意義的。
延安時期是學界公認的文化思想極富創造力和個性的時期之一,在社會主義思想史視野中,它也是一個需要從不同角度反復研究的重要歷史時期。正如諸多既有研究成果所表明的,對于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理想的執著追求,是中共思想理論界之政治思想的一個鮮明特征。從建黨至今,這一特征一以貫之,沒有發生性質上的顯著變化。新中國成立后,隨著20世紀50年代中期社會主義改造的基本完成,中共思想理論界的這一政治理想部分變成了現實。學術界一般認為中共思想理論界對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真正思考是與社會主義的建設進程相始終的,這種學理意義上的探討在建黨初期短暫出現后,直到新中國成立才又真正重新開始*參見趙曜:《對社會主義認識的拓展和深化——改革開放30年社會主義十大理論創新》,《科學社會主義》2008年第6期;龐松:《八大前后黨對社會主義的認識坐標》,《黨的文獻》2007年第1期;王鵬程:《惲代英對社會主義的認識探微》,《理論學刊》2005年第3期;王彥民:《五四運動與對社會主義的認識》,《理論視野》1999年第3期。這些研究成果總體呈現兩種特征:一是集中于對建黨初期和社會主義革命、建設時期中共思想理論界之社會主義觀的考察,中間時期成為思想史上的“非連續性”環節;二是注重對思想精英和經典理論的意義強調與內涵溯源,一般的知識和思想世界未能得到開發。應該說,就延安時期而言,這一問題沒有成為集中討論的熱點,主要是因為中共在抗戰初舉的是“三民主義”旗幟,后來在此基礎上結合社會主義問題,改成“新民主主義”,而未凸顯“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但是,這并不代表中共思想理論界沒有對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相關理論問題展開研究、闡釋和討論。。但在筆者看來,思想的“斷裂”或“空白”所掩蓋的恰恰是一種有意義的延續,在思想似乎停滯的時代,思想的歷史卻仍在前行。因此,在社會主義由理想轉變為現實內容之前,中共思想理論界同樣存在著一個基礎的政治思想體系,它延伸著建黨以來的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認知,成為連接建黨初期和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思想脈絡的重要樞紐。基于這種判斷,本文將對延安時期中共思想理論界認識與思考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內涵、影響和意義等進行嘗試性分析。
隨著1935年10月紅軍長征的基本結束及其落戶陜北,中共開始步入延安時代。在民族戰爭迫臨的危急關頭,中共領導人及黨內理論工作者愈發認識到掌握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武器對于鞏固黨組織和解決其面臨的現實問題的重要意義。在此形勢下,他們積極成立研究團體、開展學習競賽、獎勵自由研究、做好宣傳教育。所有這些,都使得科學社會主義的理論價值與現實意義得到凸顯,由此形成了促進科學社會主義研究走向繁榮的重要政治、社會和文化背景。
中共中央落戶陜北后,根據黨自身實際情況和現實任務的發展變化,以鞏固黨的領導、加強干部教育和提升理論興趣為目標的訴求在黨內逐漸形成,受此影響,一大批學術機構和研究團體紛紛成立。尤其在中共六屆六中全會提出普遍深入地研究理論的任務,并決定“來一個全黨的學習競賽”前后,[1](P533)中共中央愈發認識到掌握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武器對于培養新干部和建立思想上、政治上、組織上完全鞏固的布爾什維克化的黨組織的重要意義,努力通過開展在職干部教育、干部學校教育和“鞏固黨”等措施,彌補由于劇烈的革命戰爭形勢所導致的黨員干部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種種缺失。期間,中央黨校、陜北公學、馬列學院、中國女子大學等文化教育機構與延安新哲學會、中國問題研究會、政治經濟學研究會、馬列主義研究會等學術研究團體為組織黨員干部學習科學社會主義發揮了重要作用。延安整風開始后,隨著思想戰線上“三風”的進一步被整頓和肅清,中共創制的學習制度開始步入更加規范的軌道。
思想理論界則致力于清除侵略者與漢奸提出的侵略理論和封建思想,通過發起具有廣泛影響的“學術中國化”運動,廣大進步的社會科學工作者紛紛將科學社會主義運用于學術研究領域,開啟了學術運動的新局面。在中共中央一系列有關優待知識分子、獎勵科學研究政策的感召下,黨內理論工作者清楚地認識到同官方保持理論互動的重要性。自1937年開始,艾思奇、何干之、陳伯達、張聞天、胡喬木等陸續同毛澤東互通信件,商討在科學社會主義領域的相關理論和現實問題。同時,黨內理論工作者還意識到,要清除思想文化領域內的封建殘余,抵制國民黨的文化專制主義,就必須做好馬列著作的翻譯出版和宣傳教育工作。在中共中央《關于宣傳教育工作的指示》的指導下,各理論研究機構先后翻譯出版了包括“馬克思恩格斯叢書”10卷本和《列寧選集》16卷本等在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著作,它們為延安時期的黨員干部和知識分子學習、研究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與知識資源。
上述重視理論研究、追求學術自由的時代氛圍,構成中共回溯歷史、思索民族國家發展方向的重要政治、社會和文化背景。在此期間,全黨開展了聲勢浩大的以紀念馬克思誕辰日為主旨的“五五”學習節活動,在延安和重慶等地的中共領導人和吳亮平、許滌新等黨內知識分子紛紛在《解放》、《中國文化》、《解放日報》、《群眾》等報刊上發表紀念文章,回顧無產階級社會主義先驅者的歷史功績,從不同層面和角度深入解讀了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掀起了自建黨以來的一次學習和宣傳科學社會主義的熱潮。同時,這些文章作為對國民黨政論家葉青“假三民主義”錯誤言論的回應,它們在闡釋和解讀新民主主義的有關理論、梳理三民主義與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相互關系、批判葉青對科學社會主義的曲解和污蔑、樹立人民群眾的共產主義信仰方面起到了極大作用。
總之,延安時期,中共根據自身的理論狀況和面臨的現實斗爭形勢,普遍、深入地研究馬克思主義的任務被提上議事日程。作為馬克思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由此得到中共領導人和理論工作者的普遍重視和關注。在一系列有利的政治、社會和文化條件的共同作用下,中共思想理論界廣泛地學習、討論和闡釋了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相關理論問題,從而有力地促成了科學社會主義研究史上一個“黃金時期”的來臨。
自科學社會主義傳入中國以來,早期的共產黨人在研究、探索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過程中,首先思考和回答的常常是“什么是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這一類前提性問題。如李達在探索社會主義的初期就明確提出:“社會主義是什么,社會主義運動又是什么,我以為這應該首先在這里說明。”[2](P61)延安時期,中共思想理論界對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認識和思考仍然延續了這一基本脈絡,他們在理解、探討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時候,也首先以兩者的概念、特征及其相互關系作為切入點。
就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概念而言,由于科學社會主義不僅是一種抽象的社會主張,而且也是現實的社會運動,因此,中共思想理論界對兩者的概念分別作了理論和實踐上的解釋。張聞天等認為,社會主義是“最富有革命性與科學性的一種學說”,[3](P46)社會主義社會“不是最后的和不變的東西,它是在不斷的運動和發展中,向著更高形式的社會前進”,社會主義社會“不是人類歷史的完結”。[4]對于共產主義,艾思奇等認為,“馬克思主義是科學的共產主義”,[5]共產主義既是“一種學說、思想與科學”,又是“將來社會的理想”。[6](P233)中共作為馬克思列寧主義政黨,其最終目標自然是“解放全人類,建立光明美滿無人剝削人無人壓迫人的共產主義社會”。[7]可以看到,由于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的博大廣袤,當時的理論工作者尚未能從社會形態的質的規定性角度對兩者的概念進行整體的高度概括,其認識仍體現出一定程度的模糊性和朦朧感。
如果說中共思想理論界對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之概念的界定仍顯抽象,那么,其對特征的認識則要相對細化和具體。此期,他們主要從分配方式、生產資料所有制、階級狀況等八個方面進行了闡釋。關于分配方式,胡繩指出,社會主義“不能容許資本主義制度之存在,不能容許依靠利潤而生活的資本家,而要使一切生產品根據‘不勞動者不得食’的原則按勞分配”。[8]因此,“社會主義社會(即共產主義的第一階段)所能實現的原則,乃是‘各盡所能,各取所值’”。[9](P664)吳亮平也認為,在共產主義社會,人們“能夠‘各取所需’”,但在社會主義社會,“只能是‘各盡所能,各取所值’”。[10]總之,在社會主義社會,“消費品的分配,是要看你做多少工來計算的,……所以,物品不是以需要的原則來分配,而按照消費的勞動量來決定”;而在共產主義社會,物品的分配則是“以社會成員之需要作標準的,是以‘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作為原則的”。[11]關于生產力狀況,董必武認為,在社會主義時代,社會生產力還未充分發達;而在共產主義社會,“生產力的巨量浪費及社會發展的動搖既不存在,于是靠著生產力無限制無障礙迅速的提高,便可秩然有序的支配一切自然財富,而形成和諧的經濟榮盛狀況”。[12]換言之,社會主義社會的生產力“還沒有發展到這樣高度,使每人可以得到他所希望的一切東西”;而在共產主義社會,“偉大的生產力能供給無窮盡的財富,人們的工作變成生活的第一需要和最大的快樂泉源,而人類的一切聰明才智猶如鮮花怒放,充分發展”。[4]在所有制關系方面,吳亮平指出,在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生產手段歸社會所有”。[10]胡繩也認為,在社會主義概念中“必然包含著廢除私有財產的屬性,一切生產手段——包括土地、工廠等等,都為全體生產勞動者共有”。因此,“假如還不能做到一般地廢除私有財產,消滅資本主義的階級關系,實現生產手段的社會公有制,那就不能說是社會主義”。[8]總之,在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生產資料是完全屬于公有”。[11]關于階級關系,董必武、吳亮平等指出,社會主義社會的特點之一,即“舊的階級區別,還有殘余存在,還沒有完全消滅”[10]、“智力和體力勞動的分工,城市和農村間矛盾之殘余,階級區別的殘余等等,仍然未完全消滅”;[11]反之,共產主義時代“沒有剝削者、壓迫者,沒有地主、資本家,沒有帝國主義和法西斯蒂等,也沒有受壓迫、受剝削的人,沒有剝削制度造成的黑暗、愚昧、落后等”,[6](P122)屆時“勞動便不替資產階級仇敵創造利益,勞動將由維持生活的工具,一變而為人生的第一種需要;一般人類經濟的不平等、被奴役的階級的艱苦貧窮等都絕跡了”。[12]總體上看,在當時的理論工作者眼中,正是階級關系等八方面特征的多重組合,共同塑造出了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的基本架構,這些特征在該架構中最受中共的青睞,相關理論言說也最為豐富。
此外,關于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的相互關系,當時的理論工作者也作出了學理意義上的說明。吳亮平就指出:“社會主義社會與共產主義社會,并不是如資本主義社會和社會主義社會,或甚至如資本主義社會與封建社會那樣的兩種不同的對立的社會形態。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社會只是同一共產主義社會的兩個發展程度不同的階段或層級。”[10]因此,這兩個階段“并沒有社會形態的原則上的不同地方(如資本主義社會與社會主義社會的區別)”,“從社會主義進到共產主義,就將不須要有革命的突變,從社會主義到共產主義的發展,將采取進化的逐步過渡的性質”。[10]當然,這兩個階段之間也存有重要的區別,這種區別,“基本的是在于社會生產力發展程度的差別”,以及“社會主義原則‘各盡所能,各取所值’與共產主義原則‘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差別”。[10]
以上就是中共思想理論界圍繞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之內涵所作的一般論述。從論述的三方面情況看,部分表述雖還不夠系統和準確,但也不乏閃光之處。可以說,它們反映了此期中共思想理論界基本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認知,勾勒和展現了其理想中的未來社會的大致輪廓和圖景。當然,這些理論工作者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認知,也具有其鮮明的時代特征。出于意識形態因素的考慮,他們對蘇聯的社會主義現實曾作出過不符實際的判斷,“這個新式的國家正在勝利的大踏步前進,并已跨過了共產主義的第一階段——社會主義社會,正在過渡到人類的最高理想——共產主義社會去”。[13]可見,同以往的社會主義先驅者一樣,他們也未能擺脫時代的限制。
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蘇聯哲學和政治經濟學界圍繞歷史唯物主義產生了兩個爭論問題:一是關于社會主義社會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是否存在矛盾的問題,二是關于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的發展動力問題。參加討論者包括蘇聯哲學家尤琴、烏拉索夫、高羅霍夫、柯列斯尼柯瓦。爭論發生后,《中國文化》隨即登載了其詳細內容,延安各學校及學術研究團體進而受到影響,經濟學家王思華詳細闡述了他在上述問題上的觀點。
在有關社會主義社會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是否存在矛盾的問題上,哲學家尤琴否認兩者之間存在矛盾。他指出,在蘇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存在著完全的適合,生產力沒有遇到任何的障礙,有著無限的發展前途,因而兩者之間的矛盾只存在于階級社會中,“在一切階級沖突的社會內,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運動是矛盾的,而它們間的適合只是相對的適合。生產關系落后于生產力,成為生產力繼續向前發展之障礙”。[14]尤琴完全贊同斯大林關于蘇聯生產關系和生產力性質完全相適合的判斷,認為斯大林正確地解決了社會主義社會內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相互關系問題。烏拉索夫從辯證法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論角度探討了社會主義社會的矛盾問題,認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存在于一切社會,當然也包括社會主義社會。他指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是一個統一體,而任何統一體“都不是形而上學的同一;它們本身包含著差別,因之,也就包含著矛盾。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也是存在著矛盾的”。[15]他認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乃是歷史發展底普遍法則,而在一切社會經濟結構中都是起演作用的。其表現底方式,在社會底各種發展階段上各各不同,但是矛盾本身并不因自己形式底改變而消滅”。[15]因此,烏拉索夫持有與尤琴完全相反的觀點。高羅霍夫和柯列斯尼柯瓦對烏拉索夫的觀點進行了反駁,他們堅持認為社會主義社會是沒有矛盾的,并對尤琴的觀點進行辯護,“生產關系是跟生產力狀態完全相適應的,因為生產過程底社會性又被生產手段底社會公有制所鞏固”[16]、“社會主義生產力與社會主義生產關系之間的完全適應,鏟除了產生兩者之間的對抗性底一切的社會的原因”。[17]
在該問題上,經濟學家王思華基本贊同烏拉索夫的觀點,并在其基礎上進行了深入的理論探討。他認為,社會主義社會仍有矛盾,基本矛盾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沒有對立的斗爭,沒有內在矛盾,一切的發展都不可能。所以一切發展著的現象,其中必會有矛盾”。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既是不斷發展著的社會,當然也就存在著矛盾。他進一步指出,任何統一體的本身,既然包含著差別,也就蘊含著矛盾,這是辯證法上的一個普遍法則,“生產力與生產關系,顯然是有差別的,……在社會主義之下,生產力與生產關系所回答的問題,也是不相同的,……因此,也就包含著矛盾。因為,‘差別就是矛盾’”。[18]在這里,盡管王思華承認社會主義社會內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存在矛盾,但他同時反復強調這種矛盾是“非對抗性的”,“對抗性矛盾”僅存在于階級社會,社會主義社會“沒有沖突,沒有對抗性的矛盾。生產關系決不會阻礙生產力的自由發展”。[18]
王思華還探討了社會主義社會內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矛盾的具體表現形式問題。他認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在各個歷史發展階段上,具有不同的表現形式。社會主義之下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表現為“社會生產底可能性與社會需要底無限性之間的矛盾”。他指出,在社會主義之下,社會的生產是有計劃的,是為滿足社會需要而開展的,但那時“勞動大眾底物質需要與文化需要大大地提高了”。同時,為了擴大社會主義的再生產起見,“生產的消費也不斷地增加著”,所有這些社會的需要在客觀上不自覺地必然刺激著社會生產的自覺提高與不斷發展,而社會生產的不斷發展與提高,更會刺激著新的社會需要的不斷增加,同時社會需要本身又創造新的社會需要,因此,社會需要總是在社會生產的前面,總不會得到完全的滿足。王思華強調,這一矛盾“只有在社會生產力不斷地提高與發展中,只有依靠勞動大眾的集體努力生產,才能得到解決”。[18]
關于社會主義社會是否存在矛盾的爭論,直接影響到爭論各方對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發展動力的判斷。尤琴由于不承認社會主義之下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因而盡管其宣稱生產方式是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社會的發展動力,但這個動力,在尤琴看來,就不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而是兩者之間的完全適合,“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存在著完全的適合,是生產力發展的最偉大的動力”。[14]烏拉索夫將“生產方法”視為社會主義社會發展的動力。他解釋道:“生產方法本身為處在一定的歷史發展階段上的生產力跟適于它們的生產關系底統一體……在社會主義之下,生產方法將是社會發展底動力,社會主義生產方法本身將決定全部上層筑物體系。”[15]可以看出,這里的“生產方法”亦即生產方式的同義語。但與尤琴不同,烏拉索夫強調兩者之間的矛盾為社會發展的動力,“歷史唯物論底本質,就是如此。這一本質表示承認生產力與生產關系間的矛盾為社會底動力”。[15]高羅霍夫既然否認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存在矛盾,當然也就不同意兩者之間的矛盾是社會發展動力的說法。他認為,在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生產關系是跟生產力狀態完全相適應的,因此研究者在研究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的動力問題時,“決不可應用跟資本主義社會及其他對抗社會類似底方法,而忘記隨著資本主義底消滅,在社會關系上,勞動組織上所發生的根本的變革”。[16]對此,柯列斯尼柯瓦也持有同樣的觀點。
與上述矛盾問題的爭論相一致,王思華對烏拉索夫的觀點頗為贊同,并對尤琴、高羅霍夫的觀點進行了駁斥,重申“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社會發展的動力,仍是其生產方式”。[18]他說,“高羅霍夫認為把生產關系與生產力間底矛盾看作社會主義社會發展底動力,是‘詭辯的’,是‘不肯具體地研究社會主義經濟底動力問題’的結果,……但是我們能否如高羅霍夫一樣,由此便排除生產力與生產關系間的矛盾將是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發展的動力呢?不能夠的”。[18]他強調,由于高羅霍夫認為蘇聯社會主義社會是消滅了剝削階級的,是沒有“對抗的社會矛盾”的社會,因此,他便主張“關于一切發展底內在基礎——矛盾,新舊斗爭問題”,不復能應用到社會主義社會的發展問題之上,這表明“他把對抗性的矛盾與非對抗性的矛盾同一化了,他認為一切矛盾都是帶對抗性的,沒有對抗性的矛盾,便不能有任何矛盾,這種觀點,是非辯證法的,是錯誤的”。[18]同時,他也反對尤琴把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完全適合看作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發展動力的觀點。
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和發展動力問題,是唯物史觀的基本問題。圍繞該問題的理解和判斷,直接關系到爭論各方對科學社會主義的認識程度。因為“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是社會主義的哲學根基,哲學基本問題的正確回答而連帶出的對感覺和經驗的理性關注是社會主義產生的認識論前提”。[19](P6)可以看出,在這場爭論中,王思華堅持了唯物史觀的基本立場,提出了今人看來仍相當可貴的思想。如從歷時性角度看,他對社會主義社會發展動力及其矛盾的評判,與十年后中共八大提出的關于社會主義社會主要矛盾的論斷,以及毛澤東在《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中談及的關于社會主義社會矛盾問題的有關論述具有內涵上的一致性,同時也為社會主義建設初期和改革開放前后理論界圍繞社會主義社會的矛盾和發展動力問題而展開的研究和討論提供了借鑒*新中國成立后,理論界圍繞我國社會主義建設實際,廣泛地研究和討論了一系列重大經濟理論問題,與上述討論聯系最為密切的是中共八大提出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后,圍繞“先進的社會主義生產關系和落后的生產力之間矛盾”的討論,以及改革開放前后有關“社會主義生產關系與生產力的對立統一”的討論。這兩次討論分別涉及社會主義的矛盾和發展動力問題,但其持續時間之久,發表文章之多,交鋒之激烈,卻是延安時期所不能望其項背的。詳見《關于我國國內當前主要矛盾的討論》,《人民日報》1956年12月9日;張磊:《我國當前的生產關系同生產力的矛盾和生產發展的基本規律》,《光明日報》1957年1月9日;方辛:《社會主義社會生產關系和生產力又相適應又相矛盾的科學論斷不容篡改》,《哲學研究》1978年第1-2合期;陳延政:《關于我國現階段的主要矛盾問題》,《求是學刊》1980年第2期;等等。。毋庸諱言,王思華對具體問題的理解仍存在局限,如他對社會主義社會矛盾的理解僅立足于“差別即是矛盾”的感性認知層面上,而未上升到生產關系與生產力之間既相適應又相矛盾的互動層面,而后者在《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中才得到了系統呈現。
延安時期,中共思想理論界除了在學理意義上闡明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含義、特征和相互關系,以及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和發展動力外,還著重論述了其對怎樣實現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看法。這種認識脈絡基本上遵循著從“是什么”、“為什么”到“怎么做”的邏輯架構,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他們認識、思考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系統性與全面性。
對于如何實現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這一問題,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著述并沒有給予直接回答。因此,共產主義者或只能從經典作家思想的精神實質與方法論中尋找理論依據,或則要從實際出發,大膽創新,“根據經驗來談論社會主義”。[20](P466)延安時期,中共思想理論界顯然只能更多地依靠前者。由于科學社會主義是在批判地吸收英法空想社會主義思想的基礎上形成的,共產主義者只有通過重構空想社會主義者關于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實現路徑,才能找到實現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科學道路。因此,中共思想理論界關于如何實現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探索,首先就體現在他們對空想社會主義思想的批判上。如龍潛等就認為,烏托邦社會主義者有其歷史意義的貢獻,但是他們不了解社會發展的規律,沒有看出無產階級是一個堅決徹底的革命階級,是資本主義的掘墓人。換言之,烏托邦社會主義者“不了解社會的規律,站在與政治斗爭毫無關系的一邊,自己卻‘高于階級的沖突之上’,去進行改良主義”。[21]因此,這種不是用斗爭而是用和平聯合的方式去解決問題的主張,雖然有許多獨創的見解,但卻“不能不是一種烏托邦的理想”。[22]
那么,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應當如何實現呢?對空想社會主義思想的批判和反思為中共思想理論界探尋答案提供了借鑒,他們從發展生產力、依靠無產階級以及開展政治斗爭三方面進行了論證。在發展生產力問題上,張聞天、艾思奇等認為,共產主義不是空想的計劃,不是憑空造起來的空中樓閣,而是在舊社會崩潰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現實世界。無產階級領導建立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必須要有一定的技術文化和物質的條件”,[23]只能“從資本主義社會的物質基礎上產生出來”。[24](P163)換言之,實現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無產階級必須“以現代化生產力最高度的發展為先行條件”,[25]“必須廣大的運用新的生產工具,生產技術”,擁有“具備新的生產技能與新的勞動強度,能夠很好掌握并運用這種新的技術的人”。[10]在有關無產階級的歷史任務及政治斗爭的開展方面,陳伯達等在批判空想社會主義者不了解社會發展規律、否定無產階級歷史作用及其革命性的基礎上,認為社會主義“是不能脫離社會生活而建立的,它是走的政治斗爭的革命道路,而不是經過和平方法便可達到的”,而且,“只有無產階級能成為真正組織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真正領導者(如在蘇聯)。這個階級是人類最后的階級,也是最革命的階級”。[26]因此,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實現,“除了依靠于那和大生產相聯系的無產階級基礎之外,除了無產階級聯合一定的革命同盟軍、經過政治斗爭而獲得成為社會的主人之外,是決不可能的,……離開了這階級及其政治斗爭,就不能有現實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26]所有這些,都是“從歷史分析得出的關于實現社會主義的基本原理,也就是全世界歷史發展到共產主義社會去的總路線的基本原理”。[27]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有關未來社會實現路徑的探討,盡管都體現了中共思想理論界固有的社會發展理念,但我們并不認為,社會主義就是他們目前所追求的現實目標。胡繩、許滌新等人有關社會主義的理論言說反映出,他們并不主張目前就實行社會主義。如胡繩就認為,在中國現狀下,人們還不可能第一步就走上廢除私有財產,消滅資本主義的道路,“只有在徹底完成了資產階級民主主義性質的革命以后,才能夠漸漸產生走向社會主義去的可能”,因此“實現社會主義就不是當前迫切的任務,而是在完成了資產階級民主主義性質的革命相當時期以后的問題”。[8]許滌新也指出,當革命的任務還是反對民族壓迫與封建壓迫,當中國社會經濟的必要條件還不具備時,我們不可能,因此就不應該企圖實行社會主義的國家制度。“中國革命不能不做兩步走,第一步是新民主主義,第二步才是社會主義”。[28]
總之,對怎樣實現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論證構成了此期中共思想理論界認識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第三個層面。中共理論工作者對生產力的重視、對無產階級歷史使命的強調不僅在理論上無可厚非,而且至今仍具有其深刻的理論價值與現實意義。但是,由于缺乏理論思辨的深度,他們并未能全面而系統地領會到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未來社會實現路徑的精神實質,更多還是將思想的光芒投射到對空想社會主義的批判中,僅僅希冀從“批判——重構”的角度去探尋未來社會的實現路徑,這自然又是片面和局限的,難免會重陷黑格爾和列寧都提醒過的“讓巨大的結果從微小的原因發生”,用“軼聞奇事”解釋歷史現象的“常見的笑話”中*參見黑格爾:《邏輯學》(下卷),第221頁,商務印書館,1976年;《列寧哲學筆記》,第169頁,人民出版社,1974年。。如在上述理論言說中,他們單方面強調“政治斗爭”和“革命”,忽視通過和平手段實現社會主義的可能性,這顯然不夠準確。馬克思和恩格斯晚年在堅持暴力革命思想的同時認為,在英、美等國,“工人可能用和平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29](P179)、工人階級“用合法手段卻比用不合法手段和用顛覆的辦法獲得的成就要多得多”。[30](P524)可見,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未來社會的實現路徑應以具體的歷史情境為根據,而不總是一成不變、依然如故的。
從建黨初期至新中國成立的近三十年中,中共思想理論界圍繞著中國應當向何處去這樣一個重要問題,陸續地亮出了自己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認知。如果說中共思想理論界早期政治思想的產生更多還是與不同政治思潮開展爭鋒和較量的結果,那么,此期則主要是抽象思辨和學理意義上的嘗試,盡管這種嘗試是初步的且不成熟的。可以說,延安時期是社會主義思想史上非常值得關注的時期。一方面,中共思想理論界批判性地繼承了建黨初期即已萌芽的部分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思想,對其加以糾正、完善或進行系統化、學院化闡釋;另一方面,他們繼承前人又超越前人,創新性地提出了一些以往尚未涉獵的思想側面,從而進一步深化了他們對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認識。無論哪方面的嘗試,都將在社會主義思想史上留下特有的印痕。
就思想的繼承和完善而言,上述有關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含義和特征,以及其實現路徑的論述就可為證。施存統等早在1921年8月就指出,社會主義社會是“剛從資本主義社會脫出的新共產主義社會的時期,也就是經過了社會革命期后的時期。……這個時期,已沒有了階級的區別和生產機關底私有。無產階級的國家也已消滅,……至于分配消費品,還僅能采用‘各取所值’一條原則”;[31]而共產主義社會是“生產共有,分配共管,無國、無家、無階級、無政府的社會”。[32]他們相信,“惟有革命,社會主義才能達到,所以我們看革命為第一義。……勞動者的知識增加了,經濟的條件滿足了,才能以達到真正的共產主義的社會”[33]、“‘自由勞動,自由消費’的社會,要以生產力十分發展為前提”。[34]類似這樣的觀點和理念,在中共早期理論工作者的著述中曾多次出現。因此,從宏觀思想演變的視角考察,我們可以發現,較之于建黨初期,中共思想理論界對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社會之間的相互關系,以及兩者的基本矛盾和發展動力問題的探索,是社會主義思想史上的重大開拓和創新。
至于上述思想存在的一些局限和不足,誠如列寧所言:“在俄國,各種落后的社會主義學說之所以根深蒂固,自然是由于俄國落后的緣故。”[35](P654)社會經濟狀況與思想政治主張就是如此地緊密相連,中國的情形亦復如是。因此,如果說思想史研究的終極目的和根本價值是在于“創造”,在于通過客觀的描述這一手段去挖掘和把握當事人無意識的要素,那么,作為歷史事實的文化學探討,今人的任務在于,重新反思前人走過的曲折道路,檢查在我們的血液、思維和行為中是否依然保留著某些殘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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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文苓]
ExtensionandTranscendence:UnderstandingandThinkingofSocialismandCommunismintheCPCIdeologicalandTheoreticalCirclesduringtheYananPeriod
Wu Wenlong
(Department of CPC History Teaching and Research, CPC Central Party School, Beijing 100091)
socialism; communism; the Yanan period
During the Yanan period, the understanding and thinking of socialism and communism in the ideological and theoretical circles of CPC mainly focused on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 Interpreting the meaning, characteristics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heoretical interpretation of socialism and communism; Putting forward the basic contradictions of socialism and communism society and the motive force of their development for the first time; Proving the scientific path of the realization of socialism and communism. This thread of understanding basically conforms to the logical framework from “what is”, “why”, and “how to do”.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evolution of macro thinking, it has not only the ideological inheritance and perfection, but also the ideological innovation and transcendence. It is undoubtedly meaningful for us to critically absorb this ideological resource.
吳文瓏,中共中央黨校中共黨史教研部講師,法學博士(北京 10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