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旭科
《道德經》的智慧曾經不被重視,主流儒家文化使其話語空間極其逼仄;然而在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大大超越封建時代的當下,《道德經》被重新言說,開始進入世界潮流,成為目前中國在國外發行量最大的典籍。魯迅先生說,不讀《道德經》一書,不知中國文化,不知人生真諦;尼采認為《道德經》像一個永不枯竭的井泉,滿載寶藏,放下汲桶,唾手可得;海德格爾與蕭師毅合譯《道德經》,對其頗為推崇。人們皆認可《道德經》的豐富,卻無人能知《道德經》的確切主旨,思辨的片段化和語言的含混多義使《道德經》格外神秘。《道德經》的原意已不可知,其中的智性思辨卻提供了關注當下的別樣視角和思維方式。
與儒家文化飽含入世的熱情不同,《道德經》是清冷的,它對不能獨立自足的事物始終保持著距離,持否定態度。道“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道是獨立自足的,無所依賴。與“道”相反,智與愚、善與惡、美與丑這些概念都無法獨立存在,智需要愚的促成,善需要惡的反襯,美需要丑的顯現。在老子看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人應當像道、天、地一樣無所偏愛,不分智愚,不辨善惡,不論美丑。《道德經》反對樹立判斷智與愚、善與惡、美與丑等對立概念的價值觀,甚至反對人類認可的智、善、美等事物,究竟是何原因?
智慧是人類的驕傲,是人類比其他動物高明之處——我們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我們一直在提倡啟蒙,開啟民智,然而《道德經》中卻出現了這樣幾句話:“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這樣大張旗鼓地提出“愚民”,且反對“以智治國”,實在匪夷所思。老子為何要否定“智”?在《道德經》的第二章,老子分析了“智”的作用:“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能夠使人類判斷美丑善惡的“智”被否定,讓人想起《圣經》中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中一直赤身裸體卻并不自知,后來他們受蛇的誘惑吃下禁果之后發現自己赤身裸體,感到十分羞恥。然而上帝憤怒了,把亞當和夏娃趕出了伊甸園,讓他們承受痛苦作為懲罰。能夠感知羞恥的“智”也為上帝所否定。善為道者的做法與上帝不讓亞當夏娃發現自己赤身裸體的行為如出一轍。當人們能夠分辨美丑善惡利害時,他們會自覺地去追求美和善,趨利避害,最可能發生的結果是人們都想把所有的美,善和利益據為己有。判斷美丑善惡的智,成為人類比較的開始,也是貪婪的開端。老子筆下的“愚民”,正是要使人們遠離比較,遠離因比較而生的爭奪。理想的統治者應該“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在老子的心目中,“智”還有另一重含義,就是計謀、權術。人類有了“智”,就有了“欲”,人類需要更多“智”去滿足“欲”。這樣的“智”往往意味著爭名逐利,投機取巧,不顧道德,遠遠偏離了“道”。老子甚至認為“智慧出,有大偽”。
《道德經》對“智”的否定促使人們對“智”進行反思,智慧真的是人類的驕傲嗎?它給人類帶來的是無可置疑的幸福嗎?在某種意義上,人類認可的“智”往往成為某種權威成見,遮蔽了事實真相。儒家文化曾經促進社會的穩定,然而它事實上也在維護皇權、父權、夫權等反人類平等的腐朽思想;人們曾經為自己發明了大規模殺傷武器而自豪,然而它成了世界性戰爭的助推器。
《道德經》不僅解構了“智”,還解構了“德”。在老子看來,高層次的有德者不彰顯德名,沒有固著于某一德名道貌的行為,因此有德;低層次的有德者張揚德名,在德名道貌的外表下行事,實際上是無德。出于仁愛之心的作為不恃德名不擺道貌,而處于道義責任感的作為就要夸耀德名道貌作為自己依恃的資本。出于禮儀規范要求的作為如果沒有得到應有的報答,人們就會拽住應該報答而沒有報答之人的胳膊,強迫他去報答別人的善行。大道被廢棄了人們才會提倡德,德行虧損了人們才稱頌仁愛之心,仁愛之心淡漠了人們才呼喚道義責任感,道義責任感喪失了人們才被迫去制定禮儀規范。禮儀規范實際上是忠誠、信用喪失時的產物,是社會混亂的先兆。
這一段話與我們道德和善行需要張揚頌揚,禮儀規范值得提倡的常識完全不同。在老子的理想世界中,我們所贊頌的德是一種常態,人們自然地按照“道”的要求去行事,所以“德”不必被定義命名,不必被大肆宣揚。“德”一旦被定義,就會被人類利用篡改 ,它的感召力會不斷削弱。老子的“道”不得實現,被定義的“德”意味著封建社會的道德,孔子的“禮樂”體現的是反“道”的人與人之間的等級關系。當“禮”喪失了仁愛,成為形式主義時——當大臣對天子的三跪九叩并不意味著尊重與愛戴時,天子的末日也就不遠了。被人定義的“德”更容易導致人類對其迷信偏執,對“德”的刻意追求往往會走向“德”的反面。
《道德經》對“智”和“德”以及其他價值觀的解構,源自于“道”的永恒。從永恒的角度去看,“智”和“德”的形態都是混沌的,處在不斷的發展變化之中,無法被命名。由于生命的短暫,人類總是想要抓住某種確定的東西,以確定人生在此刻的意義。于是人類賦予“智”、“德”、“美”等事物明確的定義,并相信這些定義。在老子看來,這些定義是不能獨立自足的:這一刻的“智”在下一刻看來極有可能是“愚”,這一刻的“德”在下一刻看來或許是“無德”。
在今天看來,《道德經》偏執過激,它拒絕一切價值標準,甚至認為應當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這無疑會導致人類陷入虛無之境,因為人類無法考量出永恒的“道”對當下的具體要求。在欲望泛濫的今天,隨意解構價值觀更容易導致社會的混亂。然而,《道德經》站在“道”的高度,與社會現實和社會價值觀拉開了距離。這樣的距離能夠讓人保持清醒,避免陷入對現實的狂熱認同和對社會價值觀的迷信偏執。人類的“智”和“德”與“道”相比,往往裹挾著欲望和貪婪,裹挾著自以為是帶來的短視和狹隘。對于“智”的過度信賴和偏執往往會走向智的反面。人們不會忘記,在西方傳統價值觀崩潰之時,人類的“智”(在當時體現為科學理性)發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讓人悲哀的是此時純粹的非理性占據了世界舞臺,一些國家試圖證明自身意志的力量,導致了世界戰爭的爆發。悲劇的起因是人們對于科學理性,即所謂“智”的迷信甚至迷戀。對“德”的偏執更是讓許多人以道德的名義向他人強行推廣自己的價值觀,在客觀上侵犯他人的自由。《道德經》在今天的意義,在于讓人類保持一份智性的清醒,對自己身處其中的現實和價值觀時刻保持反思和質疑的態度,避免偏執偏信帶來的非理性。人們能做到的是,使自己的“智”和“德”更趨近于“道”,有利于于人類的平等,宇宙萬物的和諧共生。
《道德經》在思想的高處探討了人類的存在方式,宇宙間萬事萬物發展變化的規律。它的深刻在于沒有描寫涓涓細流的波光,也沒有刻畫汪洋大海的恣肆,卻寫出了水以柔克剛的智慧;它的卓越在于遠離俗世,用一種超拔的眼光去看待人類的生活,把人類拯救出現實的泥淖,構建出完美和諧的“道”。這部簡短的作品容納了無盡的內涵,統治者能從中找到治世之道,普通百姓能從中找到處世方法;養生者能從中悟出中醫之妙;習武者能從中體會到武術的剛柔并濟;環保者能從中發現人與自然應有的和諧;現代經濟學者甚至從中發現了經濟發展模型和混合策略博弈模型。《道德經》拓展了人類的思維空間,更減輕了人類思想之翼的負重。它的智慧之光已經穿越了數千年,定會穿越到更遠的未來。
參考文獻:
[1]老子.道德經[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9年版.
[2][捷]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
[3][奧]福森奈格.圣經故事,焦庸鑒譯[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