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叢
(中國礦業大學(北京)力學與建筑工程學院,北京 100083)
古代書畫品評標準的發展及內在義理
王 叢
(中國礦業大學(北京)力學與建筑工程學院,北京 100083)
從謝赫依據“六法”分“等第”,到李嗣真依據“四格”定“屬性”,再到張彥遠以“五等”標識藝術價值高低,乃至“逸品”、“自然品”這一對互融的概念出現并逐漸發展成熟之后,古代理論家對傳統藝術價值指向、藝術意蘊乃至藝術技法所依托的定位于“逸品”的品評范疇的建設性而體系化的給出,是一種依托圖像直覺、意蘊覺解而劃分作品等第的方式與方法。它不僅有著簡易清晰而不失深刻的可操作性,而且這還是一個合中國文化中的“道”、“理”、“法”于一體而不二的獨特的審美范疇。它有助于一個“為文化所化的人”在繪畫實踐中,立基 “宋學”以降的諸如“陶冶性靈、變化氣質”這一類學說,依托 “真我”的自然而然地流露或曰顯現,讓書畫作品達于“化成人文”的目的。
六法;等第;本之者;化成人文
古代書畫圖像形態所達到的高度,或者換言之,其所具有的哲學特征、文化意蘊,乃至其藝術語言手法、品評標準,以及其技巧操作方式、方法所達到的高度,是處于相生、互粹、共榮的生態之中,逐漸發展成“完型”形態的。
中國古代書畫品評的方式與方法,是一套完整并富有民族特色的美術批評理論體系。在我國古代書畫藝術發展的同時,書畫品評亦得到展開,并在魏晉南北朝至唐宋時期形成系統的品評形態;在這一發展過程中,繪畫品評標準、方式逐漸變化,從側面指導了書畫藝術的技術進步,反映了不同時代的審美需求和審美傾向的變化。故而,立足當下文化需要,再次捋析清晰其發展脈絡,必將有助于重新認識傳統書畫的審美本質和技術精髓,推動當下的文化走向更高的高度。
兩晉南北朝是我國繪畫品評理論發展的初步階段, 南齊謝赫的《古畫品錄》,是現存最早以繪畫優劣品評畫家并排列等級的理論著作。在《古畫品錄》中,謝赫提出的“六法”,在中國畫學史的重要意義不僅是由于它對后世歷久不衰的深刻影響,也是因其最早具有了系統的理論形態。原文言及“六法”,曰:“六法者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摹寫是也。”[1](P355)謝赫的“六法”,到底是作畫的方法,還是評畫的標準,學術界兩種觀點都有,也有雜糅理解者。
謝赫《古畫品錄》記載了二十七位畫家并被歸入“六品”之中,從第一品到第六品,五人、三人、九人、二人不等。謝赫的標準乃是“雖畫有六法,罕能盡該,而自古至今,各善一節。”因此,無論“六法”是作為作畫方法或評畫標準,都首先是從藝術規律的角度來解讀繪畫,然后才是對繪畫高低優劣的品評劃分。謝赫的“六品”與“六法”的關系,是建立在畫家對六法的運用是否全面得體的基礎上的,決不是機械地將“六法”的第一“法”與“六品”的第一品以及以此遞降的其余各法與其余各品兩相比附。謝赫將“六法盡該”者列名第一品,將對整個六法“迄無適善”者列第六品,將大量“各善一節”或幾節者列于中間各品,可見謝赫始終是著眼于六法的全局來劃分等第的。
質言之,《古畫品錄》品評了二十七位畫家,將風格各異,題材范圍有別,技法語言優劣各有特點的畫家進行藝術水平評估,是個復雜而系統的工作。謝赫初步使用了“兩級劃分法”,即“一級劃分”分為六個等級,依據“六法”,以“六品”分類,然后,再在各個等級中進行“二級劃分”,即進行分層劃分,這就為以后的諸如“四格”這類方式的分級排比劃分,也即每“一格”又分: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以及下上、下中和下下的“三級”之“九等”的方式與方法,奠定了基礎。
在唐代,有了與“六品”不同的神、妙、能、逸“四格”說。以這四字為區分等第高低的方式與方法,對后世影響頗大。許多流傳的古畫上面,有的寫“神”字,有的寫“神品”或“無上神品”,都是鑒賞家們根據四格來賞評的。神、妙、能、逸四格的排序變化,尤其是“逸格”的位置變化,從唐代一直持續到宋代,既體現了院體畫與文人畫的地位之爭,也體現了藝術方向由重“理”到重“意”的轉換。
唐高宗武則天時期,李嗣真著作《畫后品》和《書后品》,《畫后品》已失傳,但《書后品》流傳下來了,估計《畫后品》的結構大體與之相同。《書后品》中將秦至唐歷代書法家81人分為逸,上、中、下品,其中逸品一等之中,又分上、中、下各三等,共九等。據其贊語云:“鐘張羲獻,超然逸品”,可見他所謂的“逸品”明白是取義于“超然”,即超逸于九品之上者為最高級。《書后品》說:“今之學者但任胸懷,無自然之逸氣,有師心之獨往。”將“自然”與“逸氣”作相關聯系,近于后世對逸品的定義。從該書現存的只言片語,知其中“登逸品數者四人”,又有“顧陸同居上品第一”,又以張僧繇“請與顧陸同居上品”,可見此三人俱列逸品無疑。
到唐開元年間,張懷瓘著《書斷》和《畫斷》,《畫斷》已失,而《書斷》中將古今書家230人分為“神、妙、能”三品。
之后唐會昌年間的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序言中交代該書的體例:“以張懷瓘《畫品斷》神、妙、能三品定其格,上中下又分為三,其格外有不拘常法,又有逸品以表其優劣也。”朱景玄首次在繪畫品評中運用“神、妙、能、逸”四格,乃是對李嗣真和張懷瑾的觀點的借鑒和發展。四格是什么意思,朱景玄沒有詳細解釋,只說逸品畫是“不拘常法”,次序上在神、妙、能之后。
晚唐張彥遠著作的《歷代名畫記》,包羅繁博,評論精深,乃是我國第一部完整的繪畫通史。書中在談“畫體”時,又立下了自然、神、妙、精、謹細的“五等”。張彥遠把自然列為第一等。對于這樣的畫,他形容為“草木敷榮,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飄揚,不待鉛粉而白”,是“玄化無言,神工獨運”之物,是自然而然的表現,沒有斧鑿氣息。他把自然列為頭等,然后“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為病也,而成謹細。”謹細的畫不好,因為它“歷歷具足,甚謹甚細,而外露巧密。”認為這類作品技巧外漏,流于瑣細而缺乏內在的意蘊。通過這樣的形容,可知張彥遠的審美思想。張彥遠對歷代畫家的排序是分等級為上中下三品,各品再分上中下。他明確說:“自然者為上品之上,神者為上品之中,妙者為上品之下,精者為中品之上,謹而細者為中品之中。余今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以貫眾妙。”可見,自然的標準類似于逸品的要求,但其并不偏離“以包六法,以貫眾妙”,從謝赫依據“六法”分“等第”到李嗣真依據“四格”定“屬性”,再到張彥遠以“五等”標識藝術價值高低,這是一個進步。
張彥遠的“五等”,雖是立足藝術風格進行的劃分,但本質上,還是依據眾畫家所“包六法”、所“貫眾妙”的程度,來進行一級劃分(上中下三品),并進而進行二級劃分(上中下九級),然后,才在這樣的基礎上,歸納出“五等”的,所以張彥遠的“五等”說,本質上還是“逸品”、“自然品”出現并逐漸發展成熟之后,適應作品品評需要的產物。
“逸品”、“自然品”出現并發展成熟之后,即有了對其進行價值評估的需求,宋代,黃休復著《益州名畫錄》書中記載了五代、宋初以西蜀寺院為中心的繪畫活動,品評畫家,分為逸、神、妙、能四格。妙、能又分上中下三品,書中所評的58名畫家,逸格只有一人,神格有兩人,其余為妙、能二格,其中黃筌只列于妙格中品。品級最高的畫家皆宗吳道子,逸神二格及妙格上品的畫家,俱為人物畫家,妙格中品以下多為花鳥山水畫家。黃休復的藝術觀念是以人物畫最為重要,人物畫以能具吳道子的作風,用筆揮運自如者為最佳。這也是當時寺觀壁畫藝術的真實反映。
黃休復的藝術見解與朱景玄頗為相似。不同的是,朱景玄稱逸品為“不拘常法”,不在神、妙、能三品體系之內。而黃休復以逸格為四格之冠,位于神、妙、能三格之上。黃休復還對四格做出解釋:逸格為“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神格為“其天機迥高,思與神合,創意立體,妙合化權”;妙格為“筆精墨妙,不知所然,若投刃于解牛,類運斤于斫鼻。目心付手,曲盡玄微”;能格為“畫有性周動植,學侔天工,乃至結獄融川,潛鱗翔羽,形象生動者”。四格的描述用詞很抽象,從字面上可并沒有強調四格清楚的界限。逸格是要“得之自然”,與張彥遠的五等的第一等“自然”一樣。《益州名畫錄》中并沒有提及《歷代名畫記》,但估計又受到張彥遠一定的影響。王概《芥子園畫傳》中說:“黃休復乃先逸品而后神、妙,其意則祖于張彥遠。”總之,黃休復是現存史籍中“四格”以逸、神、妙、能的次序評畫的第一人。
無論是“四格”、“五等”,都與“六法”的意義指向不相同。四格、五等意蘊寬泛朦朧,不像六法那樣可以具體遵循。六法是作為創作的方法或讀畫的標準,深刻解釋藝術規律,是將作品分列四格、五等的法則依據。四格、五等是指作品的風格、意義和藝術成就,是側重作品總體所呈現的感覺、印象之后的審美判斷,是審美直覺感悟基礎上的藝術價值評定。即品評家運用六法標準全面觀畫,再根據其藝術意蘊高低優劣列于四格、五等,這之中,“六法”的重要性不言自明,如元代湯垕在《畫鑒》中指出:“畫之六法,得其一二者,尚能名世,又得其全者可知也”。又說:“觀畫之法,先觀氣韻,次觀筆意、骨法、位置、傅彩,然后形似,此六法也。”雖然受不同時代風氣的影響,在六法的主次、順序上各朝不盡相同,但鑒賞時主張全面參照六法的態度是一致的。
概而言之,謝赫用了一種可以令此后萬古法范的方式與方法,其方式是給出一個融疇繪畫的“道”、“理”、“法”于一體而不二的評估標準或曰原則(即“六法”系統),以此,對繪畫作品的水平進行鑒析、辨察,其方法是分級分層,進行優劣劃分,于是,這就不僅使得辨析書畫水平優劣的方法變得簡潔清晰、條縷分明、公允合理,而且還為以后藝術理論的發展奠定了理性思維基礎。
以“六法”為依據的品評標準和方法,源于先秦《墨子》所傳遞的“名家”三表法。在名家觀念中,表述清晰一個事件的原委,要從三個方面進行“合同異”式的表述;即從:1.“本之者”、2.“原之者”、3.“用之者”三個方面進行鑒析、考察、研究。“六法”在原則上就是依據名家的這樣的三表法而構成其理論體系的。
在這個理論體系中,“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是“本之者”(請參荊浩《筆法記》中對“氣”和“韻”的疏釋);“應物象形、隨類敷彩”是“原之者”(請參荊浩《筆法記》中對“思”和“景”的疏釋);[2](P250)“經營位置”、“傳移模寫”是“用之者”(請參荊浩《筆法記》中對“筆”和“墨”的疏釋)。當然,應著重說明的是,在這樣的理論模型之中,“原之者”中一定寓有“本之者”和“用之者”,以此類推,“本之者”和“用之者”之中,亦同樣寓有其他二者內在其中。這多少表明,“六法”之所以能光耀千古,正是緣于它是依托在上古即已影響我們民族思維的可以稱為“一元兩儀”的那個陰陽范式之上的[3](P61)。所以,可以認為,在“六法”原則主導下,中國古代書畫品評標準所依托的那個分級分層的方式與方法,其內在義理,終究還是無論是哪種風格取向的畫家,在進行藝術創作時,都應該牢記不遺“六法盡該”而“化成人文”。
綜上所述,張彥遠的五等說后來影響不大,而“四格”則盛行于宋元明清 。對逸格即“自然品”的追求,在唐代的出現不是一種偶然現象,而是藝術自身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標志著唐人對美術有了一種新的認識,對不拘常法的文人畫給予肯定,為文人畫的發展提供了理論基礎。到了宋元時期,逸品有了更高的地位,宋黃休復在《益州名畫錄》中將逸品提到了首位。后世書畫家和理論家,由于自身審美標準和藝術觀念的不同,在制定品評等級時,對逸、神、妙、能次序的見解也有不同之處,如宋徽宗“專尚法度,乃以神、逸、妙、能為次”;元倪云林以“逸筆草草”,聊寫胸中逸氣,則將這種逸格發展到了極致。[4](P29 P222)但無論如何,逸格的發展、變化,相對中國畫畫理中的依托“宋學”以降的諸如“陶冶性靈、變化氣質”這一類學說而言,都是一個不能掉以輕心的大問題。
在本文論題范圍內,不難看出,倪云林的這種“逸筆草草“,就其所依托的理論系統而言,其意義所在,實質上還是指畫家的知識的構架、文化的涵養、人品的修為、專業的技能在繪畫創作行為的過程中的整個行程中的全方位的自然而然地宣泄而出,或曰,是在上述的“本之者”、“原之者”、“用之者”三位一體框架下,一個“為文化所化的人”,在繪畫實踐中合“道”、“理”、“法”于一體的水到渠成式的一個“真我”的自然而然地流露、抒發、宣泄或顯現。
[1]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修訂版)[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
[2]荊浩.筆法記[A].何志明,潘運告編著.唐五代畫論[C].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97.
[3]李德仁.東方繪畫學原理概論[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
[4]王世襄.中國畫論研究(三卷本)[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
J05
A
1002-2236(2017)06-0066-03
10.3969/j.issn.1002-2236.2017.06.013
2017-07-19
王叢,男,中國礦業大學(北京)力學與建筑工程學院副教授。
劉德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