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開飛
宋代心畫書學觀念,既關系宋代的人心政俗之變,又與理學思潮密不可分。研究宋代心畫書學觀念,必須從宏觀上考察宋代心畫觀念發生的社會歷史環境。宋代生產力的提高,商品經濟的出現,奠定了雄厚的經濟基礎;宋太祖提出“宰相須用讀書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形成了有宋一代抑武揚文的治國策略;印刷術的發展,書籍的增多,書院的興起,帶來文化素質的普遍提高。經濟、政治、文化之變,促成人心政俗之變。錢穆先生說:“就宋代言之,政治經濟,社會人生,較之前代,莫不有變。”(錢穆:《理學與藝術》,見宋史座談會編:《宋史研究集》第7輯,臺北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1974年印行)宋代心畫書學觀念正是宋代政俗人心變化的產物。
宋代心畫觀念脫胎于揚雄心畫說,但在內涵上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揚雄心畫僅指語言或言辭,與書法了不相涉;宋代則把心畫轉變成為極其重要的書學觀念,它隨著語境的變化內涵也隨時有變,有時指字體或文字,有時指手跡筆跡,有時指書法,有時指心靈,有時指精神本體。心畫觀念是宋代理學的有機組成部分,宋代理學思想是心畫觀念變化的直接原因。皮錫瑞批評宋儒說:“專持一理字,臆斷唐虞三代之事,凡古事與其理合者即以為是,與其理不合者,即以為非。”(《經學通論·書經·論尚書義凡三變》)宋人普遍崇尚理學,理就是他們臧否事物的標準和尺度。他們持一理字,破舊立新。宋代心畫觀念有了全新的變化,折射出理學的思想光芒。
宋代心畫書學觀念體現出人書通觀,書人合一的特點。具體表現在:(1)論書必論人。北宋蘇軾說:“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也。”南宋張孝祥說:“其傳者以人不以書也。”儒學以人為大,與天地并為三才,以書為小,稱之為“余事”或“末技”;故宋人論書必論人,并始終以人為大宗。(2)主張“書如其人”。宋人論書必論人,而且進一步認為書如其人。在對書法與人的關系的認識上,大多數論書家都持“書如其人”的觀點。歐陽修認為魯公字畫“有似其為人”,魏了翁說:“今觀其心畫,各如其為人也”。作為一種理想追求,“書如其人”旨在人品藝品的高度統一,而非分裂。這顯然是有難度的,歷史上有不少人品藝品相悖的事實。(3)論人不論書。南宋理學家論書出現一種新的趨向,他們面對前人墨跡手稿,往往走向論人不論書的境地。譬如朱熹《跋趙清獻公遺帖》《跋司馬文正公薦賢帖》《跋歐陽文忠公與劉侍讀帖》;周必大《跋顏魯公書》《題趙清獻公帖》《跋東坡與張近帖》《題東坡晚年手帖》《跋蘇石帖》;魏了翁《跋唐恭愍遺墨》《跋蘇文定公帖》《跋朱文公帖》《跋遂寧傅氏所藏濂溪伊川真跡》等,主要論其為人,極少論及書法。這一方面反映了理學家貴人賤書,視技藝為末流,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南宋書學一蹶不振。
宋代心畫書學觀念雖人書貫通,但南北兩朝旨趣略有區別。主要表現為:(1)北宋論書重人,論書兼論其人平生,重點論述人的道德節操和學問修養。南宋論書則重心,董顪說:“觀書如相家,觀人得其心。”袁燮說:“心者一身之宗主,家傳之要道也……得此一編,保而蔵之,所以寶此心也。”周必大說:“即心畫而推廣前人之心。”南宋心畫書學觀念在北宋重視為人基礎上,進一步重視人心的發掘和表彰。(2)北宋書法在士人心目中具有崇高的地位。歐陽修說:“古今好筆跡,真可貴重也。”又云:“自唐以前,賢杰之土,莫不工于字畫。”南宋士人借書觀人,得人忘書。呂祖謙說:“某每于書畫之間,可得其人之大半。”王十朋說:“我來求字蓋求人,不為有官緣有道。”他們對人的道德節操格外推崇,而對書法則輕描淡寫。(3)北宋士人對書法充滿濃厚的興趣和積極的進取精神。米芾自述“老來書興猶未忘”;一見書法,“他好俱忘”。北宋士人在書法上很有成就感,蘇軾“自出新意,不踐古人”;黃庭堅“自成一家始逼真”;米芾“一掃二王惡札,照耀皇宋萬古”。南宋士人把熱情和精力更多地投入義理之學。朱熹說:“宇宙之間,一理而已。天得之而為天,地得之而為地,而凡生于天地之間者,又各得之以為性。”在他看來先有書理,才有書法。他說:“如心、性等字,未有時,如何撰得?只是有此理,自流出。”元人王惲評朱熹書法:“自理窟中流出,一旦揮灑,有不期然而然者,未易以翰墨畛畦論也。”南宋士人墜入理學而不能自拔,以達到一勞永逸的效果。(4)北宋雖然品評書法兼取其為人,但是書法始終保持獨立的地位和審美標準。北宋士人始終站在書法立場來論人,論人最終是為了獲得更高的書法成就。而南宋士人論書則站在理學的立場,他們有時只論人不論書,他們觀書的目的是為了繼往圣,開來哲,明天理,正人心。故北宋士人多能在書法上作出理論建樹,蘇軾書法主張“意造”,黃庭堅書法主張“韻勝”,米芾書法主張“真趣”。南宋理學家們則抱著“循理而行自然中節”的信條,追求義明理精,從容于義理之會。書法在理論上已經失去了自身的要求和約束而放任自流,完全陷入理學的魔窟。
宋代心畫書學觀念由觀書走向觀人,由觀人走向觀心。魏了翁認為:“心者,人之太極,而人心又為天地之太極。”宋人之心至高至大至尊。陳淳說:“心雖不過方寸大,然萬化皆從此出,正是源頭處。”心既是萬化之源,也是書法之源;心同時又具有道德屬性。宋人喜歡借書觀心,由畫探心,實質是對人的道德修養的仔細考察,最終目的是用道德之心來評判書法的價值。宋人洪適說:“書,心畫也;筆畫形而君子小人見矣。”書法可以觀察君子小人之心。心正則字貴,心邪則書賤。也就是說,書法的價值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取決于它自身的水平,而是取決人的心性修養的程度和品質。宋代心畫書學觀念特別重視人的心性修養,不僅突出心性對于書法的價值和地位,而且意在通過內圣而實現外王,拯救宋代所面臨的嚴重的現實危機。宋代心畫觀念充分體現了士大夫所具有的社會擔當和歷史責任。
宋代心畫書學觀念研究著重展現宋代心畫從北宋到南宋所發生的變化情況,弄清宋代“心畫”書學觀念的活動區域、組成人員,構成這支“隊伍”的代表人物和他們的學術思想,以及他們所起的骨干作用。局限性主要表現在目前只針對《四庫全書》中所涉及的宋代心畫觀念進行研究,在搜集資料方面需要作進一步的補充和完善。隨后需要繼續深入探討的問題還有尙意書風與心畫觀念之間的關系,心畫書學觀念的形上學性質,心畫書學觀念的內在超越性,以及心畫書學觀念對后世的影響。
宋人心畫如同理學心性論一樣,既具體又抽象,既清楚又模糊,既可意會又難以盡述,給研究者提供了無限遐想的思維空間。這也正是宋代心畫研究的魅力所在,值得我們繼續探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