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 樂
薛紹彭是北宋后期著名的書法家、收藏家。他善寫行、草書,家中富藏晉唐名跡,又與米芾相友善,世稱“薛米”。其傳世作品有《云頂山詩帖》《上清連年帖》《左棉帖》《大年帖》《昨日帖》《通泉帖》《危途帖》《元章召飯帖》等數種。
薛紹彭,字道祖,號翠微居士,其生卒年不詳。《宋史》對他的描述頗為吝惜其辭,僅有寥寥七字附于其父薛向之后,云:“子紹彭,有翰墨名。”[1]相比而言,明代陶宗儀《書史會要》中的記載倒是更詳細一些,說:“薛紹彭字道祖,長安人。官至秘閣修撰,出為梓潼漕,自謂河東三鳳后人,書名亞米芾,符祐間號能書。”[2]

《晴和帖》(又稱《大年帖》)紙本 草書 25.1×34.8 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米芾《篋中帖》紙本 行草書28.4×39.5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致伯充太尉札》紙本 行草書23.6×29.7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從中我們可以得到這樣幾點信息,一是薛紹彭本是長安人;二是他曾任秘閣修撰和梓潼漕,秘閣修撰在京任職,梓潼屬四川綿陽,所以他活動的蹤跡也就在今天的開封和綿陽地區;三是薛紹彭書名顯于宋哲宗元祐、元符年間(1086——1098)。薛紹彭的年齡當與米芾相仿佛。米芾《寶晉英光集》中有《答薛紹彭寄書》云:“世言米薛或薛米,猶言弟兄與兄弟。”又《自漣漪寄薛郎中紹彭》:“老來書興獨未忘,頗得薛老同徜徉。”[3]在這兩首詩中米芾以“兄弟”比喻“薛米”之關系;言“老來”又稱薛紹彭為“薛老”,可知二人年歲相差無多。米芾生于皇祐三年(1051)年,其卒年雖有多種說法,但大抵在哲宗、徽宗年間。前推數年,則薛紹彭的主要活動當在神宗、哲宗時期。
薛紹彭的書法,今存只有行、草二體,書風淳古溫雅,平淡沖和。其行書點畫清爽明凈,稍顯腴潤,提按、牽絲連帶分明,結體圓渾,雖字字獨立,但通過大小、輕重的變化,雜糅的草字,形成了一種蕭散怡然的風格。他的草書行筆敦厚,不露鋒芒,體勢圓轉,章法上不務跳宕,氣息儒雅。前人對薛紹彭的書法評價頗高,少有貶損。如:
“坡谷出而魏晉之法盡,米元章、薛紹彭、黃長睿諸公方知古法,紹彭最佳,而世不傳。”[4]
“宋之名書者有蔡君謨、米南宮、蘇長公、黃太史、吳練塘最著,然超越唐人,獨得二王筆意者,莫紹彭若也。”[5]
“其書緊密藏鋒,得晉宋人意,惜少風韻耳。”[6]
“宋人唯道祖可入山陰兩廡,豫章、襄陽以披猖奪取聲價,可恨!可恨!”[7]
從這些評價來看,后世對薛紹彭書法的接受程度還是很高的。比起米芾的峻拔跳宕,薛書的溫潤面貌似乎更討人喜歡。就算稍有微詞,也只是說他 “少風韻耳”,這比批評米芾書法有魯莽習氣,說他“如子路未見孔子時”還是要客氣很多的。另外,這些評價幾乎都認為薛紹彭的書風與晉人關系緊密,具體一點就是師法王羲之。薛書之所以少有詬病,其原因恐怕也在于他純學王羲之,對晉人書法的傳承較多,己意較少,這在后世較為保守的評論家眼里顯得尤為可貴。

《云頂山詩、上清帖等雜書卷》行草書,紙本,26.1×303.5 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云頂山詩、上清帖等雜書卷》行草書,紙本,26.1×303.5 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云頂山詩、上清帖等雜書卷》行草書,紙本,26.1×303.5 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薛紹彭書風的形成得益于他殷富的收藏以及與米芾、趙大穰等藏家的交往。薛紹彭精于鑒賞,為米芾所推重,言“天下有識推鑒定”,盛贊其獨具慧眼。據桑世昌《蘭亭考》記載,被認為是《蘭亭序》最善本的定武蘭亭就藏在薛紹彭家中,薛摹拓數百本后剜損“湍、流、帶、右、天”五字,世遂五字損本和五字未損本。[8]有著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薛紹彭書風的形成確實從定武蘭亭中得益良多。清代所編的《石渠寶笈》中就著錄有薛紹彭所臨的蘭亭序,說明此時這件作品仍在內府收藏當中。關于薛紹彭取法《蘭亭序》的說法,在明清時就已經被明確地提出來了。明代李日華在《六研齋筆記》中說:“薛紹彭書法從《蘭亭序》秀整綿密中入。”[9]清代孫承澤在《庚子銷夏記》中也說道:“宋人書能存晉法者惟薛紹彭道祖,蓋彼時定武蘭亭妙石在其家。”[10]除了定武蘭亭,薛紹彭家藏的晉唐名跡為數尚多,光是載于米芾《書史》的就有:王獻之、懷素、歐陽詢、李邕、唐肅宗、楊凝式等人的書跡,此外還有唐摹右軍《異熱帖》《裹鲊帖》等。這些法書名跡為他由唐入晉,最終“超越唐人”“入山陰兩廡”創造了條件。
薛紹彭在師法晉人的同時應當也受到了米芾的影響。二人以鑒藏書畫相交,詩歌酬唱,書信往還不斷。在米芾的《寶晉英光集》當中錄有六首寫給薛紹彭的詩,多半是在談論書法和收藏,薛紹彭的和詩亦是。傳世的米芾手札墨跡中就有一通直接提到了和薛紹彭同觀懷素書作的事情。通過這樣交流,米芾的書法思想對薛紹彭所產生的影響應當是不言而喻的;另一方面,米芾此時已有書名,其人又以高蹈不羈、行為怪異被世人所矚目,他給薛紹彭的書信可以視為其書法風格的傳播。米芾崇尚魏晉,對古人的書法用力頗多,且尤擅大令書風,素有“集古字”之稱。這與薛紹彭在取法上可謂同宗同祖,耳濡目染,薛紹彭的書法帶有米芾的影子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今將薛紹彭《致伯充太尉扎》與米芾《篋中帖》相對比可以發現,除去米芾書體勢較為欹側之外,二者在用筆上十分相似,“起”“長”“安”等數字的用筆角度、結構也頗多雷同。薛書一改蘊藉風流的婉約風格,沾染米芾挺拔飄逸,迅疾流利的特點,足見米芾對他的影響。
清人梁巘在《評書帖》中說:“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11]從宏觀上對一個時代的書風進行了概括。這樣的總結有助于我們發現時代鮮明的書法特征。但其弊端也是明顯的,即忽略掉了那些主流之外的書風,哪怕它們對于這一時代的書法發展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正如傅申先生在《時代風格與大師間的相互關系》一文中引用阿諾德·豪澤所說:“時代風格的概念最好得自于那一時代的創作的平均或中檔水平,而不是它的最高水平。”[12]毋庸諱言,以蘇軾、黃庭堅、米芾為代表的“尚意”書風代表著宋代書法的最高成就。但在與他們同時的書家當中,依然有為數不少的人和薛紹彭一樣不務新變,恪守魏晉典則,延續著“尚法”書風的遺緒。薛紹彭所處的年代已經到了北宋末期,由他作為尾聲的北宋“尚法”遺緒經歷了由唐入宋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同“尚意”書風的形成一樣,都絕非一朝一夕之功。
宋初的書家多由五代而來,這其中最著名的要數王著。王著,字知微,初仕于蜀,蜀亡歸宋。《宋史》說他:“善攻書,筆跡甚媚,頗有家法。”這里所說的“家法”就是王羲之的書風。黃庭堅評其書曰:“王著臨《蘭亭序》《樂毅論》,補永禪師、周散騎《千文》皆妙絕同時,極善用筆。”[13]指出王著曾學《蘭亭序》和《樂毅論》。宋代的皇帝幾乎沒有不雅好書法的,王著自稱是羲之后人,深得宋太宗的賞識,官拜翰林侍書,還受命編纂《淳化閣帖》,這使得王著的書法在宮廷內部頗受重視,后世稱為“小王書”。在他的影響下“禁廷書詔,筆跡丕變,刬五代之蕪,而追盛唐之舊法,粲然可觀矣”。[14]王著在宋代尚法書風的傳承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他是尚法書風由唐入宋的傳遞者。正是因為有王著保存古法的努力,才使得尚法之火沒有熄滅。所以黃庭堅在批評他的“美而病韻”的同時也不忘對他學古的深厚功力給予肯定。
宋綬(991——1040),字公垂,平棘(今河北趙縣)人。大中祥符元年(1008)賜同進士出身。歷知制誥,翰林學士兼侍讀,同修《真宗實錄》,知應天府。明道二年(1033)拜參知政事。謚宣獻。他的書法富有古人法度,尤其得益于王羲之的《黃庭經》和《樂毅論》,這一點與稍早的王著較為相似。《宣和書譜》載:“(宋綬)嘗為小字正書,整整可觀,真是《黃庭經》《樂毅論》一派之法。”[15]黃庭堅也不止一次地標榜他書法中的古意說:“宋宣獻富有古人法度,清秀而不弱,此亦古人所難。”“近世士大夫書,富有古人法度惟宋宣獻公。”[16]宋綬在當時書名顯赫,頗得時譽,朝野上下學宋綬的大有人在。蔡襄也曾從其學書,作為“宋四家”當中個人面目最不明顯的一家,蔡襄融合了虞世南與顏真卿的筆法,書風淳淡婉美,古意盎然,顯得與其他三家格格不入,因此被視作“宋四家”當中的“尚法派”和“保守派”。之所以會這樣,想必與宋綬早年對他的啟蒙不無關系。

《元章召飯帖》粉箋紙 草書28.1×38.4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昨日帖》紙本 草書26.9×29.5 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到了北宋后期,蘇軾、黃庭堅、米芾的余熱日漸褪去,書壇重新回到“尚法”的軌道上,出現了黃伯思、章惇等書家。他們的觀點雖趨于保守,但作為一個時代最后的聲音,具有總結的意義。
黃伯思(1079——1118),字長睿,別字霄賓,號云林子,邵武(今屬福建)人。元符三年(1100)及進士第,歷通州司戶,河南府戶曹參軍、右軍巡院等,有《東觀余論》傳世。黃伯思博覽群書,學識淵博,又精通文字,書法擅長諸體。《東觀余論》當中有《法帖刊誤》兩卷就是他對《淳化閣帖》研究、辨偽的成果。他曾自言其書:“筆勢頗傳魏晉余韻”“予書格本出魏晉,知者觀之,亦可求古人筆意”“吾于書字,比今人差知古意,非于漢魏晉諸人書中游心者不愛”。[17]可見他崇古尚法的觀念很深。還有比黃伯思早,與黃庭堅幾乎同時的章惇(1035——1105),據說他日臨《蘭亭序》一通,所以他的作品和蘇、黃、米比起來要顯得勻凈儒雅一些。
通過這樣的梳理我們發現,宋代的尚法書風承接晚唐五代,萌芽要早于以蘇軾、黃庭堅、米芾為代表的尚意書風。從宋初的王著到宋末的黃伯思,宋代尚法書風的發展從未間斷,哪怕是在尚意書風炙手可熱的時候。同唐代比起來,宋代尚法有著自身的特點,唐代的“法”并非一家一派之成法而是指法度規范而言。宋代之法則更加具體,從對法度的追求轉變為對王羲之一家之法的傳承。可以這樣說,宋代的尚法書法書風絕不是一個偶然的現象,而是經過幾代書家的傳承所最終建構起來的一個書法體系。它上接唐代的遺緒,下啟南宋,對元代的復古書風也有一定的影響。
就國力而言,宋代顯然無法同大唐盛世相比。尤其到了薛紹彭所生活的北宋后期,無論政治、外交還是在藝術上都已現頹喪之勢。綜觀整個書法史的發展我們可以總結出這樣的規律:在一個時代昂揚進取,國力強盛之時,書法的發展往往也是充滿激情,創新求變的;而當國力不振,時逢亂世的時候,書法的發展便會走上復古的道路。我們今天看待薛紹彭的書風也應當將其置于這這個大的社會環境當中。日人內藤湖南曾提出“唐宋變革論”,指出宋代與前代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的種種不同,并以宋代為“近世”的開端。實際上,就書法而言,我們更應當看到宋代對于唐代觀念上的接受,制度上的傳承。在這個接受和傳承的過程當中,尚法的遺緒就像一根無形的鏈條,而薛紹彭無疑是這根鏈條上重要的一環。

章惇《會稽帖》紙本行書27.8×29.6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危涂帖》紙本 行草書31.8×60.1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元章召飯帖》粉箋紙 草書 28.1×38.4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云頂山詩、上清帖等雜書卷》行草書,紙本,26.1×303.5 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注釋:
[1](元)脫脫 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
[2](明)陶宗儀《書史會要》,載于《中國書畫全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
[3]王云五 編《叢書集成初編》,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
[4](元)虞集《道園學古錄》,長春:吉林出版集團 ,2005年版
[5](元)危思《薛臨 〈蘭亭敘〉跋》,載于《佩文齋書畫譜》,?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年版
[6](明)張丑《清河書畫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7](明)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載于《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
[8]見(宋)桑世昌《蘭亭考》,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年版
[9](明)李日華《六研齋筆記》,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
[10](清)孫承澤《庚子銷夏記》,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年版
[11](清)梁巘 ,載于《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年版
[12]傅申《時代風格與大師間的相互關系》,載于《書法研究》1992年第一期
[13](宋)黃庭堅《山谷題跋》,載于《中國書畫全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
[14](宋)朱長文《續書斷》,載于《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年版
[15]《宣和書譜》,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年版
[16](宋)黃庭堅《山谷題跋》,載于《中國書畫全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
[17](宋)黃伯思《東觀余論》,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