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成立 屈偉忠
(浙江省臺州中學,浙江臨海 317000)
不可忽視的琵琶女
——《琵琶行》解讀的新視角
董成立 屈偉忠
(浙江省臺州中學,浙江臨海 317000)
僅從白居易的視角分析《琵琶行》,是單向度的,是不全面的;只有增加琵琶女的視角,才能全面、深入地理解《琵琶行》。解讀《琵琶行》的文本時,應當并重看待琵琶女與白居易,否則就會造成文本解讀的狹隘性。
文本解讀;《琵琶行》;琵琶女
站在白居易的視角解讀《琵琶行》,是《琵琶行》鑒賞史上的主流解讀方法。在此視角之下,分析者均將白居易的身世遭遇和情感世界作為挖掘的重點,而將琵琶女作為陪襯,比如“滿腔遷謫之意,借商婦以發之,有同病相憐之意焉”[1](乾隆語),又如“借敘述琵琶女身世,抒遷謫之恨”[2](劉學鍇語)。這種解讀的不足之處在于,將琵琶女與作者互相激發、觸動的雙向行為,簡單處理為琵琶女激發了白居易情感抒發的單向行為。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中說:“既專為此長安故倡女感今傷昔而作,又連綰己身遷謫失路之懷。直將混合作此詩之人與此詩所詠之人,二者為一體。真可謂能所雙亡,主賓俱化,專一而更專一,感慨復加感慨。”[3]49陳先生非常精當地指出琵琶女與白居易應當并重看待,但我們在教學中沒有很好地落實這一點。
因而,僅從白居易的視角分析《琵琶行》,是單向度的,是不全面的;只有增加琵琶女的視角,才能全面、深入地理解《琵琶行》。
從詩人的角度概括故事,其脈絡再熟悉不過了:詩人先是為琵琶聲所吸引,接著被琵琶女的生活遭遇所打動,聯想到自身的生活遭遇,再到琵琶女重彈琵琶,于是,詩人感情再度升華。而從琵琶女的視角審視這個故事,有一個重要問題需要思考:什么東西觸動了琵琶女,使她面對陌生男子時的態度發生了轉變,即從猶豫轉變為袒露心胸?這個問題不解決就不能深入琵琶女的世界。
這個問題實際分為兩個子問題:一是琵琶女為何猶豫,二是琵琶女為何袒露心胸。
琵琶女邂逅白居易,聽到邀請時是“琵琶聲停欲語遲”,見面后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態度是猶豫不決的。所謂猶豫,就是琵琶女既想與陌生人相見,又不想與他們相見。希望相見的原因是琵琶女孤獨寂寞,需要向人傾訴。琵琶女婚姻生活的孤獨寂寞,與其丈夫是商人這一職業有關。這可以從兩點進行分析。一是常年在外奔波,“重利輕別離”,是商人的職業特點。不只是詩中的茶商如此,一般商人都是如此。墨子曰:“商人之四方,市賈信徒,雖有關梁之難,盜賊之危,必為之。”唐人李隱小說《瀟湘錄》中的商人鄭紹新婚不久即要出門經商,對其妻說:“我本商人也,泛江湖,涉道途,蓋是常也。雖深承戀戀,然若久不出行,亦吾心之所不樂者。愿勿以此為嫌!當如期而至。”[4]這對經常享受眾星拱月般生活的倡女而言,尤為難以忍受。二是與琵琶女和商人的婚姻關系特點有關。“退役”的倡女嫁給商人,家庭地位不是很高,婚姻關系也不見得牢固,在一夫多妻制之下,倡女可能只是經常行走江湖的茶商諸多姬妾中的一個而已,陳寅恪先生更是斷言:“此茶商之娶此長安故倡,特不過一尋常之外婦。其關系本在可離可合之間,以今日通行語言之,直‘同居’而已。”[3]53如此,倡女不僅是孤獨寂寞,而且也為自己的生活穩定性而憂慮。曾經紙醉金迷的琵琶女,面對如此的現實,落差特別大,需要傾訴是可以理解的。
不想相見的原因,首先要考慮的是封建社會男女有別的人際交往準則是否約束了琵琶女。那么琵琶女是否因此而有所顧忌呢?有學者指出,帶有鮮卑族血統且發家于隴西胡漢雜居地帶的李唐皇族,因受鮮卑族自由的男女關系影響,婦女貞節觀念淡薄,唐初直至唐宣宗時,一直“給予婦女社交、婚姻等社會生活方面的自由度”[5]。而《琵琶行》的故事發生在唐憲宗元和年間,遠早于唐宣宗對婦女行為規范的約束。唐代婦女交往的自由,在詩文中有大量的反映。崔顥《長干曲》:“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這是女子主動詢問陌生男子。琵琶女并非良家婦女出身,男女大防的禁忌更加淡薄。“此即唐代當時士大夫風習,極輕賤社會階級低下之女子。視其去留離合,所關至小之證。是知樂天之于此故倡,茶商之于此外婦,皆當日社會輿論所視為無足重輕,不必顧忌者也。”[3]54宋人洪邁在《容齋三筆》中對此現象總結議論:“白樂天《琵琶行》,蓋在潯陽江上為商人婦所作,而商乃買茶于浮梁,婦對客奏曲,樂天移船,夜登其舟與飲,了無所忌。豈非以其長安故倡女,不以為嫌邪?……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譏也。”[6]由此可見,琵琶女內心顧忌不是社交倫理的問題。
琵琶女真正擔心的是傾訴對象所托非人。琵琶女雖然技藝高超,但是作為“倡女”,一則地位低下,如果邀請者是一般士紳,不但不會理解琵琶女內心的苦楚,甚至會嘲諷她咎由自取;二則年老色衰,自慚形穢,擔心邀請者看到其面目之后自己會受到冷遇。
那么琵琶女在演奏之后,為何顧慮全消,向白居易敞開心扉呢?
首先,白居易精通音樂,能夠欣賞琵琶女的演奏。關于白居易的音樂才能,詩中第二段中用了“轉”“撥”“彈”“攏”“捻”“抹”“挑”“畫”等八個動詞描寫了琵琶演奏的八種手法,再加上序言所說“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都能說明。翻開白居易的詩集,我們還看到他寫過大量有關樂器演奏的詩歌,比如《夜琴》《松下琴贈客》《船夜援琴》《聽彈古淥水》《好聽琴》《春聽琵琶,兼簡長孫司戶》《小童薛陽陶吹觱篥歌》《和令狐仆射小飲聽阮咸》《夜箏》《箏》《五弦彈》等,并在《好聽琴》中寫出了自己對音樂的喜愛:“本性好絲桐,塵機聞即空。一聲來耳里,萬事離心中。”晚年還在家中養了一批歌妓,并親自教導,他在詩中說:“老去將何散老愁,新教小玉唱《伊州》。”(《伊州》)“菱角執笙簧,谷兒抹琵琶。紅綃信手舞,紫綃隨意歌。”(《小庭亦有月》)白居易“既是文學家、詩人,又是音樂舞蹈鑒賞家”[7]。正因為白居易有如此高的音樂修養,他在欣賞琵琶聲時才能投入情感,其情感亦隨琵琶聲的音律轉變而轉變,進而在音樂上與琵琶女達成共鳴。這一點也正是琵琶女所看重的,因為淪為商人婦的琵琶女姿色已去,唯有琵琶技術傍身,只能依靠此得到別人的尊重,在江州這樣荒僻的地方能夠遇到白居易這樣具有高超音樂修養的人實屬難得。
其次,琵琶女能夠從詩人服飾行止中看出詩人的落寞。根據詩歌描述,琵琶女在詩人自我介紹之前,并不知曉詩人的身份,但琵琶女能從細節判斷詩人的大致身份。詩人身穿官員裝束,顏色是青衫,可以判斷為低級官員。“隋唐規定,根據官員的散官品階,決定官員的不同服飾。因此從官服的顏色、冠的型制、笏版的質料和佩戴的飾物上,就能看出官員品階的高低。”[8]八品官服裝顏色是深青色,九品官是淺青色,八、九品腰帶是鍮石(黃銅)帶九銙,冠是一梁冠;并且詩人能懂京都音樂,說明曾在京都生活;詩人“醉不成歡慘將別”,神色凄慘。綜合上述因素,琵琶女能夠判斷詩人是被貶謫的落魄之人。
因為有音樂上的共鳴和生活上都是從京城流落偏僻之地的共性,琵琶女才會大膽地將自己的委屈和不幸向一個陌生男子和盤托出。
但是我們要注意到,雖然兩人在這特定時刻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但是兩人畢竟身份上有本質的不同,其淪落的嚴重程度也不相同。白居易是士人,琵琶女是沒有人身自由的歌妓。作為士人,雖然仕途挫折,畢竟還有起復的可能,根據白居易日后的仕途表現,他的官職是扶搖直上的;而琵琶女隨著年紀的增大,經濟越發不能獨立,命運只會越來越黯淡。正因為身份地位的懸殊,白居易對琵琶女的同情也是有限度的,“江州司馬青衫濕”,白居易雖有對琵琶女的同情之淚,但更多的是為自己而傷感。這是歷史局限性,不能苛求白居易。但從琵琶女的角度來看,更可見琵琶女的悲慘,作為被損害、被侮辱、被消費的歌妓,始終得不到真正的同情。
在《琵琶行》的閱讀接受和教學上,許多教師無意挖掘琵琶女這個人物,這值得我們深思。其原因恐怕正如文學評論家南帆所指出的:“通常的閱讀中,人們總是和敘述者構成了同謀關系。人們將不知不覺地站在敘述者的角度上看待角色。第一人稱將制造一種自述的語言氣氛,敘述者與角色‘我’的合一將有效地俘獲人們的同情之心。”[9]這種現象,在非虛構作品中表現尤甚,讀者容易站在作者的角度分析文本,這就造成了文本解讀的狹隘性。在教學中,我們應當警惕這種傾向。
[1]韓兆琦.唐詩選注匯評[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98:646.
[2]劉學鍇.唐詩名篇鑒賞[M].合肥:黃山書社,2008:194.
[3]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
[4]姜革文.商人·商業·唐詩[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119.
[5]孫順華.唐朝婦女觀之嬗變與社會政治[J].文史哲,2000(2):100.
[6]洪邁.容齋隨筆·三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1141-1142.
[7]李斌城.唐代文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424.
[8]陰法魯,許樹安,劉玉才.中國古代文化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230.
[9]南帆.文學的維度[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8: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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