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老鼠煮得太熟了（外一篇）

孫寬（新加坡）

記憶就好像浩瀚的海洋，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它到底有多深多遠。特別是人們對童年的記憶，永遠是最深邃的海洋，那里蘊藏著無窮無盡的寶藏。每一個時代，人們的生活主體特征都有所不同，我的童年回憶起來，總令人忍俊不禁。

估計現在小孩兒都不知道什么叫“除四害”。我小時候，上學要交“除四害”的家庭作業。就是每個小學生要交在自己家里抓到的害蟲。比如：蒼蠅、蟑螂、蚊子和老鼠。按道理說，在農村家里頭抓點兒這些不是個難事兒。偏偏我們家屋子特別小，母親要求我們每個孩子都分擔家務，因此收拾得甚是干凈，基本上沒有蒼蠅。屋里偶爾有一個蒼蠅，我母親也想辦法把它拍死，不然我睡不著。家里養了幾只貓，老鼠還不夠它們吃呢！所以每個星期交的作業我都完不成。

我的同桌小A每次交作業時，我就特別羨慕她。她每次都能交滿滿的一小瓶蒼蠅，因此經常受到老師表揚。

于是，有一天我跟她商量能不能上她們家去拍幾只蒼蠅好交作業，她說中午她父母都不在。平時我母親絕對禁止我去同學家串門兒，為幫助我完成作業算是額外開恩破了例。現在才明白，在一個歷史反革命的家庭里，母親總要額外小心地呵護孩子們，至少盡量避免無端生出是非。

一走進小A家的院子我才注意到，即使都同樣生活在農村，我和小A生活的小環境也可以有天壤之別。她家院子里滿地的雞屎鴨糞，完全下不去腳；靠近窗口還有一個豬圈，不只是豬圈久未清理，滿圈都是豬屎，就連豬食槽子也遠遠地散發著撲鼻的餿臭味兒。他們家的門窗都敞開著，沒有安紗窗紗門。原來，在當時的農村，紗窗紗門都是奢侈品。

踏進屋來，我滿心歡喜，怪不得這么容易拍蒼蠅，滿屋都是啊！外屋地一迎門兒就是一個大灶臺，灶臺上和大柴鍋里堆滿了用過的臟碗筷。那時候要在灶臺上拍一蒼蠅拍子，估計一次性就能完成作業。灶臺下，滿地都是燒剩下的柴草，應該是從未清理過，新舊柴草胡亂放著。走進里屋，滿地是大大小小的鞋子，東一只西一只。炕上沒有褥子，只有光禿禿的炕席，一些黑黢黢的被子，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小A的弟弟妹妹們正睡午覺，東倒西歪地躺了一炕，蒼蠅在他們的臉上身上爬來爬去。桌子上還有一些吃剩下地飯菜，也都落滿了蒼蠅。我再一抬頭——哇！房頂上黑壓壓一片都是蒼蠅。

現在的小孩要看到這個情形也許會嚇一跳吧？反正當時我可高興壞了，這下我要拍多少蒼蠅就有多少！我們兩個還展開了拍蒼蠅比賽，看誰一拍子下去拍死得更多。實際上拍蒼蠅也是需要練習的，她“劈啪”“劈啪”兩下子，整個瓶子就滿了。我們家平時就沒有什么蒼蠅，萬一有一兩只蒼蠅從紗窗紗門的縫隙鉆進來，在那里嗡嗡亂飛，我就怎么都睡不著覺了。爬起來要拍這一只蒼蠅可不是件容易事兒，再加上我從來也沒完成過拍蒼蠅作業，拍蒼蠅的水平也就不怎么樣了。她裝滿了自己的瓶子，再幫我拍。

我特別感激她，幸虧有這么個地方去拍蒼蠅，不然我就總得挨批。就這樣，每個星期我上她家去拍一次蒼蠅，后來我拍蒼蠅的水平也很高了，最高紀錄是一拍子拍下去，拍死了十八只。

放學后的學習小組輪流去每個同學家，同學們都愿意上我們家來做作業。因為除了在我們家做作業有桌子以外，做完作業之后，我母親總是會準備一些吃的東西給我們。比如冬天有煮玉米、煮紅薯，夏天還有園子里剛摘下來的黃瓜、西紅柿，秋天還有沙果之類的。看來只要有的吃，就能緩解孩子之間的階級斗爭。但是無論如何，老師也要求大家互相輪一輪。

一次輪到去小A家，她母親也熱情地給大家煮了一大鍋面條湯。我因為是回民，從來不在別人家吃東西或喝水。但是小孩兒看人家吃東西香，心里也很饞，只好把口水往肚子里咽。大家都高興地吃了一碗后，一個男生說再去盛一碗。我只記得聽到他尖叫：“耗子啊！”“啪”的一聲碗掉到地上，摔碎了。我們都跑出去看，原來鍋里煮了一只老鼠，面條湯見底了才被撈上來。

老鼠怎么會在面湯里？大家分析的結論是：可能是柴草里有老鼠窩，燒火的時候，煙一熏，老鼠慌亂逃竄，不小心掉到鍋里去了。不過大家吃的時候都很香啊！

我看了看那只老鼠，覺得非常可惜：“就是煮得太熟了，要不然可以拿去交作業。”

來自天堂的故事

今天是老友羅伯特的忌日。他去世整整兩周年了。這篇文章我最早寫于去年的這個時候，經過一年的沉淀，今天我又重新整理完成，以表達對這位老友的無限感恩和思念。我知道他此刻正在天堂里安詳地微笑，仍然如無數個往日一樣，正和聲細語地講著那些迷人的故事。

認識羅伯特純屬機緣巧合。八年前，當時我正處于一個感情的瓶頸期，我和男朋友兩個人的感情都拔不出來，又都不能夠深入地把它發展下去。羅伯特被當成心理輔導官，經朋友介紹給我們的。在我們的這段感情的發展過程中，我和羅伯特逐漸成了忘年之交。

雖然我的那段感情，最后還是無疾而終了，但是我卻從和老先生的交往中學習到了不少人生智慧。比如，在他的認知中，這個世界上沒有壞人。

當時，我不太理解。今天看來，就是如果我們有同理心，站在別人的角度看問題，這個世界上就沒有“壞人”。特別是每一個感情問題，都是雙方缺乏同理心和不知道如何相處而發生的。換句話說，世界上沒有不可相處的人，只是我們沒有找到合適的方法和有沒有要相處下去的必要或心愿。

有些時候，真正的智慧需要我們自己通過實踐去獲得，生命是一個體驗的過程，即使我們有機會與智者為伍，我們也得允許自己有成長的時間，有犯錯的時候，有感恩和悟道的心……

我非常幸運，他對待我和我當時的迷茫，從來沒有急于求成或拔苗助長。

我開始放棄刻意地去尋找那個“對的人”，而把更多的時間用于學習思考和去感受生活。去看望他，開始是因為他半身不遂行動不便，他不能出門，我就花些時間陪他說說話，聽他講講故事。后來，我慢慢發現自己很喜歡聽他講故事，不是他需要我陪伴，而倒是我需要從他的故事里汲取精神上的營養。所以隔些日子，我就一定帶些吃的去看望他一下。久而久之，聽他講講故事，就成了我們之間交流的一種方式。

今天我還記得當時我很困惑這其中的含義，我曾經反復地思考，什么嘛？完全沒有道理啊！“這樣來說，是不是每個追求我的男人，我都可以嫁啦？”之后的一年中，我確實先后帶過幾個男朋友給他看，請他幫我出出主意，拿捏一下。現在回頭看看，覺得我也曾如此幼稚可愛過。

其實，完全沒有答案。因為在他看來，他們每個都非常優秀。現在，我才知道，那是因為他心地善良，待人寬容，處事豁達。他所看到的是每個男生都有顆愛我的心，每個都是很好選擇。因他自己有能力處理各種復雜的關系，可以解決所面臨的各種問題，所以他從我的角度看這些男生個個都很棒，配我都沒有問題。基本上是應驗了現在人們常在口頭上說的那一句：你是怎樣的人，你看到的世界就是怎樣的。

那么，問題在哪兒呢？問題在我這里。我需要成長，我需要等待那個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刻。

他給我講的故事都是些張三李四的人生或情感經歷，有些聽起來好像夢幻傳奇，似真似假；我若聽得懂一定會受益終身；我若愚鈍遲緩也無妨害。這些故事也許來自于真實生活，也許不是，但是它的智慧卻好像來自天堂，它們都有些奇妙的魅力或力量。這些年下來，我在這些故事中慢慢成長起來。后來我遇到了馬克，我們戀愛、結婚，一起去看望他；再后來一起去吊唁他，今天我們一起在這里緬懷他……

那些陪他聊天和聽他講故事的時光，在記憶中依舊那么美好。我仍然能依稀地記得他講起故事時得意詼諧的樣子，還有他講的每一個故事的內容和細節。他給我留下的最珍貴的財富是什么呢？

至今，我仍然不知道我是否領悟了他講的每一個故事；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用余生去回憶那些美秒的瞬間。但是我知道，我是幸運的，自己曾在人生最迷茫消沉的時候，遇到一位智者，他曾悉心地給我引路，用一雙智慧的眼睛，幫我看到了未來我看不清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