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孟倡導“三年之喪”的政治目的和文化考量

吳天明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人文視野·哲學

孔孟倡導“三年之喪”的政治目的和文化考量

吳天明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三年之喪”原本只有少數東夷貴族在先周時代間或實行。夏人應行“七七之喪”。西周官方則行天子七月、諸侯五月、大夫三月、士二月之喪，但亦稱為“三年之喪”，可見“三年之喪”后已成了傳統喪禮的通名。晚周禮崩樂壞，甚至連最守周禮的周國魯國都不再實行“三年之喪”了。孔孟反復倡導“三年之喪”，甚至說此乃三代“自天子達于庶人”“天下之通喪”，主要是為了托古改制，其政治目的有二：一是幫助新君利用血統上和宗教上的合法性，通過漫長喪期的逐步過渡，最終獲得政治上的合法性，從而實現權力的平穩交接；二是在社會失范、君臣失序的晚周時代，通過倡導傳統喪禮，進而倡導孝道忠道，恢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讓天下重歸安寧。其文化目的則是，保存先進的華夏文明，避免華夏諸族蠻夷化。

三年之喪；尚書；論語；左傳；孟子；忠孝

人生一世有許多重要的宗教禮儀，如出生禮、命名禮、成人禮、成婚禮、喪葬禮、祭祀禮等，其中喪葬禮和祭祀禮古代常常統稱為喪禮，在人生諸禮儀中最為重要。這是因為喪禮關乎死去的父母能否重生，也關乎后世子孫的壽夭禍福，①人類關于祖先與子孫關系的宗教文獻、世俗文獻多如牛毛，論述亦無比復雜，但若簡而言之，亦可只用兩句話說清楚：祖先保佑子孫，子孫供養祖先。喪禮其所以無比重要，道理也包含在這兩句話中。甚至與貴族君臣父子的政治關系、倫理關系密切關聯，人生一世沒有什么比這個更重要的宗教禮儀了。因此無論是圣賢君子還是平民百姓，無不十分關心。喪禮的具體禮儀因為時代、民族、地域、宗教的不同而千差萬別，學術價值十分有限，沒有必要不斷考證反復討論。但是中國最近四千年來關于喪期的禮制安排，因為經典文獻多有記載，重要思想家常有論述，廣大民間一直有所遺存，學術界長期關注，對中華文明的影響重大而深遠，其意義則不可小覷。而在所有的喪期安排中，西北羌戎的“七七之喪”、堯舜殷商的“三年之喪”、周代官方的“三年之喪”最為重要。“七七之喪”，我許多年前已有所研究，②詳見拙稿《七夕五考》。《中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期。后全文收入《名家談牛郎織女》，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6年版。至今尚無新體會，所以本文討論一下兩種“三年之喪”。

一、先周周代的兩種“三年之喪”

根據我們現在所能掌握的史料，在先周時代真正實行“三年之喪”的，大概只有舜為堯、太甲為成湯、殷高宗武丁為小乙服過“三年之喪”。周禮規定的喪期要短很多，但也被稱為“三年之喪”。到了春秋戰國時代，“三年之喪”有時甚至僅指“至親去世”，連周禮規定的喪禮也很少有人遵守了。所以周代君子所說的“三年之喪”，有兩個“版本”，三種含義：其一，指東夷貴族間或實行的守孝三個年頭的“三年之喪”，①東夷“三年之喪”是實實在在守孝三年還是只要三個年頭即可，目前尚無確證。西周春秋時代周人實行“天子七月、諸侯五月、卿大夫三月，士二月”之喪時，都只要求達到規定的月份即可，如天子七月而葬，并非要滿七個月，只要有七個月份即可，依此類推。由此可以推知，東夷“三年之喪”恐怕也是只要三個年頭，最短者25個月即可。中國人計算時間，至今還保存著計算“虛數”的習慣，按此習慣，一個小孩年底出生，跨年即為兩歲，而他的實際年齡可能還不到半歲。本文稱之為“原版”的“三年之喪”；其二，周禮規定天子七月、諸侯五月、卿大夫三月、士二月的“三年之喪”，本文稱之為“簡化版”的“三年之喪”；其三，僅指至親去世而已，與喪禮喪期無關。華夏諸族四千年來反復討論的“三年之喪”的文化傳統，都是從堯舜二圣這里開始的。②據《呂氏春秋·當染篇》、《韓非子·顯學篇》，戰國諸子均源于春秋顯學儒學和墨學，而儒墨二家又都自以為得了堯舜之學的正宗，故堯舜之學，周代君子無不重視。周代君子研究華夏文明，自堯舜始；秦漢君子研究華夏文明，自炎黃始。

舜為堯服過“三年之喪”。《尚書·舜典篇》：“二十有八載，帝（堯）乃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堯廟）。”孔安國傳：“舜服堯喪三年畢，將即政，故復至文祖廟告。”③《尚書》原文及孔安國傳都說明，堯崩，舜即帝位，但守喪三年時，舜并未親政。“三年之喪”期滿，“舜復至文祖廟告”之后才正式親政。這成為后世幾千年相關宗教禮制、政治安排傳統的源頭。周代官方調整了相關的禮制設計，如大大縮短了喪期，新君即位親政時間亦大大提前，但是到了先君去世三個年頭時，仍然會安排一個“禘禮”以“除喪”，周代的這個“禘禮”（特指先君去世三個年頭的禘禮，不指一年一度的“春禘秋嘗”之“禘”，也不指五年一度的正昭穆之“禘”）就是堯舜“三年之喪”的周代官方“簡化版”。如今中國民間先人去世三個年頭，亦有“除靈”禮儀，其真正的源頭，也要追溯到堯舜“三年之喪”那里去。只因傳承了四千年，民間早已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已。經傳合起來告訴我們，堯去世之后，舜為他守孝三年。三年喪期屆滿，舜到堯廟稟告帝堯，自己將即帝位，然后才親政。這是迄今為止，我們所知最早實行“三年之喪”的史料。這里值得關注的是，根據歷史文獻記載，唐堯及其堯族，學者一般認為是起源于今河南以西的羌戎，考古學資料也支持這一說法。后世之夏族周族亦本為西北羌戎，也有歷史文獻學和考古學的證據。虞舜及其舜族本為東夷，即東南部的野蠻人。唐堯和虞舜二族結為同盟的地方應該在今河南。人工煉鐵技術④據鋼鐵科技史，人工冶鐵技術，本是今伊朗一帶先民的創造，春秋時代傳入中國。人工煉鋼以及反復鍛造技術則是中國先民的發明。在春秋時代才從西亞傳入中國，此前只有河南黃土沖積平原才最適合使用原始農具耕作，所以各族都往河南發展。孟子說舜本是“東夷之人”，周文王本是“西夷之人”，“得志行乎中國，若合符節，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孟子·離婁下）那時的“中國”，應該僅指今日河南伊洛流域黃土沖積平原。人類早期農業文明和手工業文明全都起源于沖積平原。西北羌戎因為天文歷法的原因（下文還會論及），似乎從未真正實行過“三年之喪”，而作為“東夷”的舜帝為“西夷”的堯帝守喪三年，或許是用東夷貴族之禮，而非唐堯族固有的西北羌戎之禮。

殷太甲為其祖父成湯實行過“三年之喪”。《尚書·伊訓篇》：“成湯既沒，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訓……（伊尹）奉嗣王（太甲）祗見厥祖，侯甸群后咸在。百官總己，以聽冢宰。”《太甲篇上》：“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諸桐，三年，復歸于亳。”《太甲篇中》：“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歸于亳。”太甲為成湯之嫡長孫，其父早死，所以太甲以嫡長孫的身份直接繼承祖父的王位。但他“既立”，在“三年之喪”期間“不明”，即不守禮制，所以被伊尹放逐于桐，等到“三年之喪”期滿，伊尹才讓他正式親政。這里值得注意的事情有二：其一，太甲作為儲君因不明禮制而被放逐，他事實上沒能為其祖父真正守“三年之喪”，喪主應由他人暫代，但此后還是讓他繼承了王位，這應該并不完全符合東夷的禮制，而只是一種權變的做法。其二，成湯還開創了中國歷史的另一個先例，儲君若早死，可讓儲君之嫡長子即帝王之嫡長孫直接繼承祖父的王位。這一點，對后世幾千年影響也很大。

殷高宗武丁為其父王小乙實行過“三年之喪”。《尚書·說命篇上》載，武丁為其父王小乙守“三年之喪”：“王宅憂，亮陰三祀。既免喪，其惟弗言。”“三祀”即三年，儲君守喪三年期間“弗言”即不發政令，似為東夷遺軌，但是武丁“三年之喪”滿，已經“免喪”而仍然“弗言”，則因未得賢臣故。《無逸篇》引周公語：“其在（殷）高宗（武丁）時舊（久）勞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寧。”說武丁的父親小乙為讓武丁知道民間疾苦、稼穡之難，讓太子武丁長期生活在民間。小乙崩，武丁行“三年之喪”，“三年不言”，喪期屆滿仍然不言。后得賢人傅說為相，武丁才正式“言”而親政，享國五十九年。大約武丁祭祀鬼神過于頻繁，《說命篇中》載，傅說反對武丁這么做，說“禮煩則亂，事神則難”，武丁采納了傅說的意見。可能受此影響，后之殷王為先王守“三年之喪”的資料，就再難看到，可能這一禮制后來被廢除了。

根據現有史料，先周時代實行“三年之喪”的可靠記載只此三次。舜帝、殷太甲、殷武丁都是東夷大貴族。①虞舜，徐旭生認為是南蠻酋長，郭沫若認為是東夷酋長，各有證據。殷商無疑是東夷。遠古先民四方的概念較為籠統，遠不如今人精確，加上古人逐水草而居，遷徙頻繁，使西北羌戎辨識南蠻、東夷越發困難。從東夷殷商繼承虞舜喪葬宗教禮制的情況來看，或許郭沫若先生以虞舜為殷商祖先的意見是對的。因此我推測“三年之喪”很可能只是東夷貴族的禮制安排，從古到今，從來沒有官方為民間設計禮制的例子。而且經濟學常識告訴我們，東夷平民不可能實行“三年之喪”，他們在經濟上不可能承受得了。

先周時代，西北羌戎貴族用何喪禮，由于他們的經濟文化水平遠遠沒有東夷高，沒有發明成熟的文字，后世可以研究的史料極少，今天討論起來頗為不便。許多年前，在拙稿《七夕五考》里，我曾根據西北羌戎發明古老的夏歷，周代西北民間又有“一七之日祖靈還家，二七之日為祖靈做木主”的禮俗，推想他們在先周時期可能實行“七七之喪”。許多年過去了，現在看來，這一推測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從現存歷史文獻來看，周人言必稱堯舜，所有美德善政幾乎都要推本求原到堯舜那里去，對堯舜之道可謂無比崇拜。殷商文化極其先進發達，他們發明了成熟的文字，建造了輝煌的城市，②如城市設計依據中軸線而展開，這就是殷商人的發明。這一理念影響了后世幾千年大多數中國城市的設計，包括秦將趙佗營造的粵都，明成祖營造的北京。創造了光輝燦爛的青銅文明。周人的勢力從陜西發展到河南之后，與殷商爭奪黃土層沖積平原，不可能不了解殷商貴族的喪葬禮制。③殷商文化遠比周人先進發達。因此，周人無疑會研究學習殷商文化，熟悉東夷喪禮。因此我推測周人很可能在西北羌戎的“七七之喪”和堯舜殷商的“三年之喪”間作了通盤考慮，重新設計了貴族的喪葬禮制。

《左傳·隱公元年》：“天子七月而葬，同軌畢至；諸侯五月，同盟至；大夫三月，同位至；士踰月，外姻至。”④“同軌”疑指周天王的兄弟甥舅之國，這是周代歷史上最早的“華夏”，我有專文討論周代的兩種華夏觀，此不具論；“同盟”在西周僅指華夏諸國中因為結盟而另有盟約者，春秋時代“華夏”觀念有變化，“同盟”不一定僅指華夏之國；“同位”指本國同為大夫者；“外姻”指姻親。這是周代官方喪期的可靠記載，比孔子徒子徒孫所作的《禮記》《儀禮》之類可靠得多。這一史料是剛入春秋時的史料，故尚以士為貴族，貴族喪禮設計中還有士的喪禮，⑤由于貴族總是過度繁衍，加上春秋中后期實行“初稅畝”，破壞了“井田制”，所以士到了春秋時代的中晚期，除了有高貴的血統、受過一定的教育，因此還有一點心高氣傲，有一點理想追求以外，其政治地位、經濟地位幾乎與平民無異。由此可以推知，從西周早期開始，周朝華夏諸國官方依據貴賤分別實行天子七月、諸侯五月、卿大夫三月、士二月之喪，新君則在喪期結束時繼位親政。⑥《尚書·顧命篇》記載周成王之喪，周家兄弟甥舅各位諸侯，依據《左傳·隱公元年》所記之周禮，親自奔喪，故云“太保率西方諸侯入應門左，畢公率東方諸侯入應門右”。想必西周時代諸侯尚能遵守周禮。但到春秋時代，情況則完全不同。春秋242年共有13位周天王，《春秋》記載天王安葬之事者，僅僅5王而已，其余竟然均無記載，而且只有襄王、景王安葬，魯國才派卿大夫前往送葬，魯侯從不為天子奔喪。周天子尚且如此，諸侯喪禮、卿大夫喪禮又當如何；最守周禮的魯國尚且如此，其他諸國又當如何，均可想見矣。所以本文認為，孔孟提倡“三年之喪”，多少利用了一點歷史的遺影，幾乎完全是托古改制。但是到了先君去世三個年頭時，周代貴族一般都要舉行“禘禮”以“除喪”。①周代君子的“禘禮”有三種：一是每年一次的“春禘秋嘗”的“禘禮”，關乎農耕；二是先君去世達到三個年頭時，意在“除喪”的“禘禮”，今日中國民間稱為“除靈”，表示喪禮全部結束，生活完全恢復正常，類似羌戎“七七之喪”的“斷七”；三是五年一次的“禘禮”，隆重祭祀自家若干代祖先（天子七廟、諸侯五廟、大夫三廟、士一廟），古人說是為了“歸昭穆”，我看不確。三年禘禮時已歸昭穆，昭穆豈可隨便調整？中國至今還有逢五逢十隆重舉行相關活動的習慣，我看五年“禘禮”也取此意。這個三年“禘禮”的喪禮設計中，就明顯保留了東夷貴族“三年之喪”的部分禮儀。周朝民間則似乎多行“七七之喪”或“五七之喪”，這可能與貴族喪期太長，民間在經濟上無法承受有關。

漢代至清代，官方長期實行一年之喪，政府為此設有專門的“丁憂”制度，為父親守喪謂之“丁父憂”，為母親守喪謂之“丁母憂”。一年喪期屆滿，官員回朝做官。民間不可能實行一年之喪，當仍實行“七七之喪”或“五七之喪”。

據《大戴禮記·夏小正》的記載以及其他史料來推測，近四千年來中國實行的歷法，民間大多一直用夏歷，以方便農民和農業，而夏歷與“七七之喪”有十分密切的天文歷法、宗教信仰等方面的內在聯系。這一點，拙稿《七夕五考》考證甚詳，此不贅述。

孔孟生活的晚周時代，不要說實行東夷那種守孝三個年頭至少25個月的“三年之喪”幾乎完全看不到，即使實行周人“簡化版”的“三年之喪”的情況，也已經十分罕見了。我們讀讀《春秋》《左傳》《國語》《戰國策》就知道，晚周時代，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很少實行周禮規定的喪禮，如果有誰遵守了周禮的這一規定，史官就要大加贊賞，連忙大書特書“禮也”。至于不守周代喪禮的，史官要么根本不記載，要么雖然記載了，也懶得去說“非禮也”，因為“非禮”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史官早已麻木了。

周代文獻中常常講的“三年之喪”，有時只表示“至親去世”的意思，不僅與東夷的“三年之喪”的禮制無關，甚至與周禮規定的“三年之喪”的禮制也沒有關系。例如《左傳·昭公16年》，叔向曰：“王（周景王）一歲而有三年之喪二焉，于是乎以喪賓宴，又求彝器，樂憂甚矣，且非禮也……三年之喪，雖貴遂服，禮也。王雖弗遂，宴樂以早，亦非禮也。”所謂“三年之喪二”，是指周景王太子壽和穆王后均在這年去世，夫妻之間、父子之間，按周禮均要服最重的喪。但叔向這里所說的“三年之喪”，只是周禮規定的“至親之喪”的代稱，一個是嫡妻，一個是嫡長子，這樣兩個人去世，當然是周景王的至親之喪。但是這位天子對兩位至親去世，似乎并無哀戚之意。對如此違反周禮的行為，史家也就是記載下來而已，似乎早已見怪不怪了。《左傳·昭公11年》載，魯昭公生母去世，叔向曰：“魯……有三年之喪，而無一日之戚。”這里所說的“三年之喪”，猶言“國喪”、“君夫人喪”、“小君喪”，不僅不指東夷的“三年之喪”，也不指周禮規定的諸侯五月的“三年之喪”，②按照周禮，王太子、王后喪禮比照天王，實行七月之喪；諸侯夫人喪禮比照諸侯，實行五月之喪。僅僅指魯昭公的至親去世而已。

《孟子·滕文公上》記載，滕定公去世后，其子文公想為定公行“三年之喪”，但滕國“父老百官”全部反對，理由是，滕國的宗主國魯國從來沒有實行“三年之喪”，滕國的先代國君也從來沒有實行“三年之喪”。③應該僅指春秋戰國時代，西周時代斷無不行周代“三年之喪”的道理。對滕國君子的話要加以分析。他們所說的“三年之喪”，其實都不是指先周時代部分東夷貴族間或實行的守孝三個年頭至少25個月的“三年之喪”，而是指按照周禮實行的“簡化版”的“三年之喪”，魯滕二國在西周時代沒有不行周禮的道理，只是到了春秋戰國時代才不把周禮當回事。后來，經孟子勸說，滕國太子守了“三年之喪”，但仔細分析文獻我們發現，這位滕國太子實際上只為他的父親滕定公守了五月之喪。而諸侯去世，守五月之喪，這是周禮，并非東夷殷商之禮。看來，至少守孝25個月的“三年之喪”是東夷喪禮的傳統，到了周代守喪，無論是用先周時代“原版”的東夷之禮，還是用周朝“簡化版”的官方之禮，均可稱為“三年之喪”。這樣，“三年之喪”實際上就成了上等人傳統喪禮的通名。了解這一點，對我們研讀《論語》《孟子》關于“三年之喪”的相關論述非常要緊。不過我們這里要特別關注的是，滕文公為定公行傳統喪禮后，滕國“父老百官”和來觀禮的諸侯全都給予極高評價，《孟子》一書還大書特書。這說明到了晚周時代，兩種“三年之喪”天下都很少實行了。孔子孟子就是在這樣“禮崩樂壞”的情況下，大力倡導“三年之喪”的。

二、孔孟反復倡導“三年之喪”

《論語》中明確談到“三年之喪”的總共有五章，剔除一章重復的，實有四章，加上篇幅都短，下文會全文引用。《孟子》中明確論述“三年之喪”的雖僅一章，因其篇幅較長，下文會摘要引用。

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論語·學而·里仁）

曾子曰：“吾聞諸夫子：孟莊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于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①孟莊子為魯國大夫孟獻子之子，獻子卒于魯襄公19年，莊子卒于襄公23年。孟莊子生當周代，又為周人之后，而采用殷商“三年之喪”的“原版”喪禮，這種情況極為少見。（論語·子張）

子張曰：“《書》曰：‘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于冢宰三年。”（論語·憲問篇）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論語·陽貨）

《論語·學而》和《論語·子張》兩章實際上是在談論“三年之喪”，古代經師和當下學者常常誤認為孔子只是在泛泛論孝。“三年無改于父之道”，與“不改于父之臣與父之政”是一個意思，都是說先君既沒，新君即位而不親政，為先君守孝三個年頭，至少25個月，三年之中，由國相（冢宰）或“宰”（卿大夫家的總管）處理政務，新君只是每日率領父老百官哭泣而已。三年守喪期滿，新君親政，這時才可以調整先君之臣和先君之政。從孔子夸獎孟莊子“難能”的話來看，春秋時代，社會生活的節奏已經很快，嚴守殷人“三年之喪”的禮制，已經越來越困難了。

據古代文獻記載，殷高宗的確為其父王小乙守過“三年之喪”，但孔子因此便說“古之人皆然”，這便是有意歪曲歷史了。春秋時代的人所說的“古”，當然應該包含西周和商代，這個時期實行“三年之喪”的貴族其實是很少的，根本不是“皆然”。而孔子跟弟子宰我說：“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似乎更加離譜。孔子口中的“天下”，即使僅指“東夏”，不含“中夏”、“西夏”，至少也應該包括今山東境內的魯衛齊鄒滕曹邾郜等國，但歷史事實卻是，春秋時代魯國的歷代國君從未實行過“三年之喪”，魯國的附庸國滕國也一樣，在滕文公以前從未實行過“三年之喪”（孟子·滕文公上）。考慮到魯國是遵守周禮最嚴的國家，尚且如此，他國雖未一一考證，實際情況應與魯滕二國相似，不可能比魯國還好。而且孔子說的“三年之喪”，還不是周禮規定的“三年之喪”，而是堯舜殷商的“三年之喪”，這在周代越發是沒影的事情。孔子歪曲歷史，還只是說天子、諸侯、大夫行“三年之喪”，孟子更進一步，居然說，“三年之喪……自天子達于庶人，三代共之。”晚周人講的“三代”，僅指夏商西周，不包括春秋戰國這五百年。夏人并無成熟的文字，史料闕如，孟子怎知夏人實行“三年之喪”？周禮明確規定天子、諸侯、卿大夫、士都只行數月之喪，孟子的話又從何說起？而且“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禮記·曲禮上），貴族喪期的禮制安排三代之中怎么可能“達于庶人”？很顯然，孟子也在故意歪曲歷史。

上文我已經指出，早在孔孟之前，“三年之喪”就已經具有兩個“版本”三個含義：第一，堯舜殷商實行的“原版”的“三年之喪”，其主要特點是，先君去世后，儲君等人要為先君守孝三個年頭，最短也要有25個月，其間儲君不能親政，天下國家大事統統交給大管家去處理。喪期結束，儲君才能親政，才能調整先君的官員和政策。第二，周朝貴族“簡化版”的“三年之喪”，其主要特點是，貴族喪期大大縮短，天子七月、諸侯五月、卿大夫三月、士二月；守喪期間，儲君也不能親政，喪期結束安葬先君畢，儲君方可即位親政；先君去世三個年頭，新君舉行“禘禮”以“除喪”，表示先君喪禮到這個時間才算真正結束，這非常明顯地部分吸收了堯舜殷商的喪禮設計。第三，僅僅指“至親去世”而已，至于用什么喪禮來安葬，則尚未可知。

孔子孟子雖然都要求恢復“三年之喪”，但二位圣人的具體考慮并不完全一致：孔子要恢復“原版”的“三年之喪”，這從他罵弟子宰我的話里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孔子是殷商苗裔，小時盡管貧賤，卻不事產業，而自學禮儀，終成一代宗師。他主張恢復“原版”的“三年之喪”，而不主張恢復“簡化版”的“三年之喪”，應該與他一生言必稱堯舜，自視為堯舜之徒有關，①春秋顯學無非儒墨之學，而儒墨二家又均以堯舜之正宗繼承者自居，到戰國時代為此紛爭不斷。參《韓非子·顯學篇》。也當與他的文化優越感乃至種族優越感有關。孟子則主張恢復西周“簡化版”的“三年之喪”，這從孟子稱贊滕文公的話里也可以看得很清楚。孟子自視為孔子之徒，沒有一定要追隨堯舜的思想負擔。歷史發展到了戰國時期，工農業生產發展更快，社會生活的節奏也更快，孟子大約對孔子恢復“原版”“三年之喪”的想法并不十分贊成。

孔孟為什么都要故意歪曲歷史，托古改制，力推“三年之喪”？我認為他們既有現實的政治目的，也有光大華夏文明的深層考慮。現實政治目的有兩個，一是協助新君順利接管政治權力，二是助推天下恢復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下文先摘要引用《孟子》，論證第一個動因。

滕定公薨，世子（滕文公）謂然友曰：“……吾欲使子問于孟子，然后行事。”……孟子曰：“……三年之喪，齋疏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達于庶人，三代共之。”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故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

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于大事，子為我問孟子！”……孟子曰：“……孔子曰：‘君薨，聽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

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誠在我。”五月居廬，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之知。及至葬，四方來觀之，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悅。（孟子·滕文公上）

《孟子》這一章，透露了孔孟故意歪曲歷史提倡“三年之喪”的第一個動因的全部秘密。殷商時代五百多年，或兄終弟及，或父死子繼，貴族兄弟兒子眾多，何人繼承大統，并未形成規范的禮制。至西周，被后世稱為“嫡長子繼承制，余子分封制”的所謂“宗法制”才正式確立。如周武王為周文王之嫡長子，故武王繼位。武王早死，其嫡長子姬誦年僅九歲，不可能治理天下，所以周公攝行天子事，九年之后，姬誦年滿十八歲，周公便還政于姬誦，是為成王。周代幾百年，天王、諸侯、大夫，絕大多數均由嫡長子繼位。少數無故違反這一禮制的，必然混亂很長時間。②周代的宗法制強調君臣父子關系都要“順”，但是君子繼位要“順”，其中又有許多特殊情況，必須對“禮”做出靈活的安排，故孔子又強調“讓”。“順”是常態，“讓”是非常態，通過“讓”達到“順”的目的，孔子稱為“從心所欲不逾矩”，孟子稱為“動容周旋中禮”，周代君子后世子孫則常常簡稱為“禮讓”。本文所說的“無故違反這一禮制”，不包括“讓”。

但是，嫡長子繼承君位，并非全無問題。嫡長子為先君所生，血統沒有問題。但先君兒子眾多，誰都想繼位，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先君當政時，百官為先君所選，只對先君效忠。嫡長子雖為法定儲君，但并無任何功勞，也沒用顯示任何能力，因此難以服眾。若要調整官員，極易引起嚴重后果。這是第二個問題。第三，治理天下國家的政策為先君所定，儲君繼位后，若要調整政策法令，必然要調整君子的利益，新君本家的“父兄”和朝中的“百官”必然反彈。這是第三個問題。滕定公所立的太子，就面臨這三個大問題。他沒有“學問”，只會“馳馬試劍”，沒有功勞，“父兄百官”不以他為“足”，根本看不起他，他如何繼位，如何親政，如何治理滕國？

人類早期全都實行政教一體的統治模式，統治者既是政治領袖，又是宗教領袖。例如大禹既是夏人的大王，又是夏人的大巫師；商湯既是商人的大王，又是商人最大的巫師，以此類推。那么，滕國的國君在滕國也是如此。現在先君即老巫師死了，儲君具有血統上宗教上的合法性，當新巫師沒有問題，他只是缺乏政治上的合法性。所以，孟子教導這位滕國太子利用宗教禮儀來解決上述難題。太子為先君所生，先君所立，先君駕崩，太子即位而不親政，讓國相率領百官處理政務。國相、百官處理完了政務，太子就帶著他們天天去哭先君，這在宗教上沒有任何問題。太子作喪主，當主祭者，這完全符合宗教禮制。太子哭先君，“父兄百官”必須跟著哭，否則便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如此這般哭上幾個月，“父兄百官”就會慢慢明白，儲君是先君依據周禮而立，不是自立，大家就會慢慢接受這位儲君了，慢慢習慣于被新君率領了，新君的威信也就慢慢樹立起來了，新君在政治上的合法性也就慢慢有了。《孟子》文中說，滕文公守喪時，“百官族人可”，說明新君得到國內本家的“族人”和朝廷的“百官”認可了。又說定公出殯，同盟諸侯觀禮時，“吊著大悅”，說明新君得到國際認可了。喪期一滿，新君正式親政，這時調整先君留下的官員，調整先君實行已久的部分政策，就一切都水到渠成了。這就是孟子的政治謀略，當然也是孔子的政治謀略。

從《滕文公篇》其他各章所記來看，從滕文公死后得到美謚“文”的情況來看，這位新君親政之后，把滕國治理得相當不錯。這進一步說明，孟子的政治謀略是有效的，正確的。

儒家與其他各家一樣，雖有思想史、哲學史乃至文化史的意義，但他們在周代首先是帝王術馭民術，①古人講“半部《論語》治天下”，正取此義。而后面這一點，常為古代經師和現代學者所忽略，這是本不該出現的情況。

還要說明的是，孟子要滕文公實行“三年之喪”，滕文公也決定實行“三年之喪”，但事實上，滕國新君只是“五月居廬”，在草棚里住了五個月，這顯然用的是諸侯五月之喪的周禮，而不是采用先周時代守喪三個年頭的東夷之禮。周禮規定，天子七月而葬，諸侯五月而葬，大夫三月而葬，士二月而葬。那么，孟子這里所說的“三年之喪”只是用“古代喪禮”的意思。到了周代，“三年之喪”由東夷喪禮的專名，變成傳統喪禮的通名了。到了孟子的時代，周禮也已實行了六七百年，也是古禮了。

孔孟故意歪曲歷史、托古改制的第二個政治原因，是希望恢復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

據李亞農先生《西周與東周》②參見李亞農：《西周與東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一書統計，西周總共分封了300多個諸侯國，其中周家53個，古老氏族和周家親戚、伐紂功臣如炎帝族、黃帝族、夏族、商族等共近300個。周天王是這些諸侯的共主，禮樂征伐都由天王決定。天王、諸侯、大夫都實行“嫡長子繼承制，余子分封制”，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西周時代大體上政治秩序社會秩序井然。西周滅亡，平王東遷后，周天王的天下共主地位開始動搖。春秋早期，鄭莊公、齊桓公、晉文公這些霸主還“奉天子以令諸侯”，說明天王雖無一統天下的實力，但還有政治上的合法性，霸主們不打天王的旗號還不行。到了春秋中后期乃至戰國時代，周天王甚至連名義上的天子都談不上了。

春秋時代還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西亞的人工冶鐵技術傳到中國。周家各國早先大都被封在中原一帶，只有魯國和北燕等少數兄弟子侄除外。③周天王分封本家兄弟子侄，有一個戰略布局，分封幾個厲害的兄弟子侄去對付北方的游牧民族和東部東南部的東夷，其他則都分封在黃土層沖積平原地帶，拱衛王室。周人的所謂“五服”說，有一定道理。中原一帶土壤疏松而肥沃，易用石器耕作，④中國人工冶煉青銅器的歷史雖然超過了4000年，但青銅器并不適合做農具，所以鐵器時代以前，先人多用石器耕作，即所謂“刀耕火種”。刀，石刀之謂也。但國土狹小，空間潛力有限。鐵器發明后，早先經濟文化落后的如楚國、齊國、秦國等國，因其國土廣袤，農耕迅速發展，國力越來越大，周天王乃至周家各國的地位迅速下降，周家的很多小國紛紛被滅掉。到戰國時代，終于形成“七雄”格局。

各國的卿大夫也學著用諸侯對付天王的辦法對付諸侯，很多諸侯國的大權逐步落到大夫手里，大夫的實權又常常落到家臣手里，經濟上也出現了大夫富于公室的局面。所以“三桓霸魯”、“三家分晉”、“田氏代齊”之類“陪臣執國命”⑤“陪臣”是臣的臣。諸侯是天子的臣，故卿大夫是天子的陪臣；卿大夫是諸侯的臣，故卿大夫的家臣又是諸侯的陪臣。孔子所謂“陪臣執國命”僅指家臣控制諸侯，而本文所謂“陪臣執國命”卻要寬泛許多。的情況就不斷出現。

總之，晚周時代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西周禮制蕩然無存，政治秩序社會秩序完全失范。

在這種情況下，孔孟都迫切地希望恢復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孔子雖講“克己復禮”，但他并沒有明確地講要恢復西周的秩序，他也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周天王不可能重新統治天下了。過去我們批孔時，常常說孔子要恢復西周秩序，這的確冤枉夫子了。孟子比孔子走得更遠，如他多次勸田齊的齊宣王一統天下，讓天下重歸安寧，讓人民休養生息。孟子把不指望周天王的話，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了。孔孟都希望恢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不管這個“君”是不是周天王，其實他們都已經不在意了。但是，要恢復天下的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君臣父子關系是一定要首先理順的。兩位圣人都故意歪曲歷史，托古改制，提倡“三年之喪”，實際上是抓住了君臣父子關系這個根本。他們明白西周天下安寧，就是因為君臣父子的關系是順的。晚周天下不寧，就是因為君臣父子的關系亂套了。這是兩位圣人倡導“三年之喪”的第二個政治目的。

孔孟都是大圣人，儒學又一直是顯學，孔孟倡導“三年之喪”，可能對“厚葬久喪”風氣的形成客觀上起了一定的推動作用，這會影響子孫的生計。所以，《墨子》有《節葬篇》，《呂氏春秋》有《節喪篇》，都隱含了批判儒家的意思。其實孔孟，特別是孔子，是明確主張喪事從儉的，認為只要“心喪”即真正悲哀，按傳統喪禮辦事就可以了。孔子說：“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論語·八佾）孔子的兒子孔鯉死了，有棺而無槨，不是孔子沒錢買槨，而是孔子認為應該喪事從儉。后來愛徒顏回死了，顏回的弟子們背著老師為他買了槨，孔子還批評了他們。①為顏回買槨者是顏回的弟子，不是孔子的弟子。古來學者從未認真思考這一類問題。我把它放在孔子設帳弟子稱“子”現象中一并研究，將另有專文討論，茲不贅述。所以把“厚葬久喪”的賬算到儒家頭上，一是不符合歷史事實，二是沒有真正理解孔孟的苦心。

孔子孟子當年大力倡導“三年之喪”，最直接的動機可能主要是為了解決當時的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失范的問題，但他們更加深層次的考慮，則應該是為了保存華夏文明的特色和長處，避免文化先進、經濟發達的華夏被野蠻人同化，有明顯的文化憂患、種族憂患意識。而后面這層意思，我們從《論語》《孟子》所記載的孔孟評價管子的談話中，就可以得到相當有力的印證。

管仲這個人，中國歷史上對他的評價，是孔子、孟子、司馬遷三個人定的調，此后不管怎么研究，始終都是按照他們的調子來的。管仲其實是很復雜的一個人，對其私德，古人不無微詞；他的內政政策，古人也有所批評。但是他輔佐齊桓公擴大華夏文明圈的歷史功績，千秋傳頌，從無異詞。孔子一方面批評管仲“器”小，實際上是怪他沒有充分利用有利條件，幫助齊桓公一統天下（論語·八佾），因為一統天下，天下就安寧了。另一方面，又因為管仲畢竟協助齊桓公大大地擴大了華夏文化圈，使華夏諸族免于被“披發左衽”的野蠻人所同化，所以孔子又常常稱贊他“仁”（論語·憲問）。要知道孔子從不輕許任何人“仁”。孔子贊美的圣人只有堯舜禹吳王太伯文武周公，稱贊的仁人只有“殷末三仁”伯夷叔齊管仲子產顏回，孔子認為自己都不能算仁人，可見他對管仲的評價之高。因此我認為，孔子托古改制倡導“三年之喪”，完全具有光大華夏文明的文化自覺。孟子也說：“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孟子·滕文公上）而華夏文明毫無疑問是當時最先進最發達的文明。所以，孟子倡導“三年之喪”也有光大華夏文明的文化自覺。

孔孟在“禮崩樂壞”的晚周時代倡導“三年之喪”，雖然在政治上沒能挽狂瀾于既倒，卻十分有利于保存先進的華夏文明。四千年來，“七七之喪”和兩種“三年之喪”都在中國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得以廣泛傳承，②秦漢以來的官方喪制則主要是取舍調和“七七之喪”、“三年之喪”這幾種喪制的結果，這種調和本身就是大漢民族形成的重要標志之一。同理，此前周人設計周禮時，將堯舜殷商的“三年之喪”吸收到周人的三年“禘禮”中來，這就是華夏形成的標志之一。這些已經超越了本文的主題，所以只能存而不論。借以表達對祖先對家國無比真誠的感情，而這種感情就是四千年來中華文明最重要的精氣神。

“三年之喪”有“原版”、“簡版”兩個“版本”，三種含義；孔孟所倡導的“三年之喪”，“版本”不同，目標則一，有的目標實現了，有的卻沒有實現。大家都說了實行了幾千年的“三年之喪”，過去從來就沒有人理個頭緒出來，所以始終是一筆糊涂賬。本文初步理了個頭緒，希望對相關學科的研究有所幫助。宗教學、禮學本來就是冷學問，而祖先教則是冷學問中的冷學問。最近幾十年中國學術界從上到下一直狂躁不安，許多人都想一夜暴富。我也好想暴富，但沒門道，只有老老實實做做這種冷學問而已。

責任編輯 高思新

B222.2；B222.5

A

1003-8477（2017）08-0096-08

吳天明（1956—），男，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