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大學 法學院,哈爾濱 150080)
論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的完善
——以歐盟、美國被遺忘權相關理論為研究視角
李云濱
(黑龍江大學 法學院,哈爾濱 150080)
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在運行過程中存在一些不完善的地方,亟須對制度本身予以完善。近年來,被遺忘權在歐盟和美國的立法和司法實踐中得到了不同程度地確立,被遺忘權相關理論對完善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有所裨益。人民法院在決定將被執行人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前應謹慎審查,一般情形下不應對未成年的被執行人采取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的措施,應慎用報紙、廣播、電視、互聯網等方式向社會公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
被遺忘權;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完善
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在我國的建構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200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修改確立了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民事訴訟法》第231條:被執行人不履行法律文書確定的義務的,人民法院可以對其采取或者通知有關單位協助采取限制出境,在征信系統記錄、通過媒體公布不履行義務信息以及法律規定的其他措施。。2008年《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執行程序若干問題的解釋》對在執行實踐中人民法院如何具體運用這一制度進行了細化*《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執行程序若干問題的解釋》第39條:依照民事訴訟法第二百三十一條的規定,執行法院可以依職權或者依申請執行人的申請,將被執行人不履行法律文書確定義務的信息,通過報紙、廣播、電視、互聯網等媒體公布。媒體公布的有關費用,由被執行人負擔;申請執行人申請在媒體公布的,應當墊付有關費用。。2013年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公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信息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若干規定》)對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的情形、方式、記載和公布的名單信息內容、救濟的程序等進行了詳細規定。2017年最高人民法院作出了修改《若干規定》的決定。正是在這些法律法規、司法解釋、會簽文件的層層推進下,在制度上構建了這一有中國特色的失信被執行人信用懲戒制度。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的建立是人民法院創新執行威懾機制的方式之一。實踐證明,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對于促使被執行人自覺履行法律義務、懲戒失信被執行人、推進社會信用體系建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但是在制度的實施過程中,也出現了納入失信名單缺乏統一標準、失信懲戒范圍過窄、撤銷速度過慢等問題,凸顯出制度本身的不完善[1]。本文正是以歐盟、美國近年來興起的被遺忘權相關理論為研究視角,對如何進一步完善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作一點思考。
被遺忘權,是指信息主體對于發布在網絡上的有關信息主體的過時的、不恰當的,繼續保留會降低社會評價的信息,可以要求信息控制者刪除相關信息的權利[2]。一般認為,雖然美國有“橡皮擦法案”的實際應用,但被遺忘權成為一個統一的法律概念濫觴于歐盟。
(一)被遺忘權在歐盟
一般認為,歐盟在谷歌訴岡薩雷斯案中確立了被遺忘權這一法律概念。西班牙的《先鋒報》于1998 年刊登了一則公告,內容為公民岡薩雷斯因無力償還債務其房產被強制拍賣。當事人岡薩雷斯于2010 年發現,雖然此事已經過去多年,其房產也早已于1998年就被強制拍賣,但是如果以其名字為關鍵詞在谷歌搜索引擎中進行搜索,仍會出現1998年《先鋒報》關于其房產被強制拍賣的網頁鏈接。岡薩雷斯認為此事已經過去多年,自己也早已擺脫當初的困境開始了新的生活,希望谷歌公司能夠刪除這一鏈接。案件一直打到歐盟法院,歐盟法院隨后對該案作出了判決,并通過這一判決確立了作為法律概念的被遺忘權。歐盟法院判決:谷歌應被理解為《歐洲數據保護指令》所稱的數據控制者,其作為搜索引擎的運營商,有責任為作為用戶的第三方處理其發布的帶有個人數據的網頁信息,并協助數據主體將其消除[3]。根據該判例,歐洲居民可以向搜索引擎公司申請在搜索結果中刪除有關個人的“不恰當的、不相關的、過時多余”(inadequate, irrelevant, excessive)的網頁鏈接。歐盟在2014年3月修正《一般數據保護條例》的過程中,將原第17條刪除了對“當信息主體是未成年人”的前提條件,并將“被遺忘和刪除的權利”精簡為“刪除權”。
(二)被遺忘權在美國
2013年,美國加利福尼亞州通過了被稱為“橡皮擦法案”的第568號法案。該法案于2015年正式生效,適用范圍為加利福尼亞州境內的未成年人。該法案明確了Twitter、Facebook等社交網站公司應當允許未成年人擦除自己的上網痕跡,目的是避免未成年人因年少無知或者缺乏網絡防范意識,而在今后不得不面對留存在社交網站的上網痕跡所帶給他們的困擾。
(三)被遺忘權在中國
中國也同樣出現了關于被遺忘權的訴訟。原告任某于2014 年一段時間內在無錫某公司工作。2015 年,任某在百度搜索中以自己的名字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在“相關搜索”處顯示有“無錫某氏教育任某”等詞匯。之后,任某以“某氏教育”為關鍵詞在百度搜索框內進行檢索,在“相關搜索”處顯示有“某氏教育騙局”等詞匯。任某將百度公司訴至法院,主張:一是自己并未在某氏教育機構工作過。二是某氏教育的名聲在業界不好。基于上述原因,百度在未經其同意的情況下,在相關頁面公開其與某氏教育有關的個人信息,除侵犯名譽權、姓名權之外,也侵犯了自己作為“一般人格權”的被遺忘權。法院經審理認為:百度公司的相關行為不存在對任某的侮辱、誹謗等侵權行為。關于任某主張的其作為“一般人格權”的被遺忘權被侵害問題,法院認為,我國并沒有“被遺忘權”的法律概念,任某所主張的利益同樣無法從“一般人格權”的角度來得到保護,故駁回了任某的訴訟請求。
從以上歐盟、美國、我國被遺忘權的相關立法和司法實踐可以看出,目前被遺忘權在我國還沒有成為一個受法律保護的權利,歐盟和美國則不同程度地承認和保護被遺忘權。歐盟、美國關于被遺忘權的規定,既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相同之處是被遺忘權僅針對信息主體已經發布在網絡上的特定信息,不包括發布在紙質媒體上的信息。不同之處:一是在權利主體方面。歐盟對普通公民給予無差別的一體保護;美國僅保護未成年人。二是義務主體方面。歐盟被遺忘權的義務主體為信息控制者,主要指向的是搜索引擎公司;美國“橡皮擦法案”的義務主體主要約束的是Twitter、Facebook等社交網站。三是行使條件不同。歐盟被遺忘權主要針對的是發布在網絡上的有關信息主體自己的“不恰當的、不相關的、過時多余”的個人信息;美國“橡皮擦法案”主要針對的是未成年人自己發布在社交網站上的有關文字和圖片信息。
雖然在我國目前被遺忘權并不是一個法律概念,公民也不能以被遺忘權受侵害為由尋求法律保護。但是,被遺忘權蘊含的一些理論對于身處大數據時代的人民法院執行工作,特別是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的完善同樣可以提供一些啟示。
(一)失信被執行人履行法律義務后能否以被遺忘權受侵害為由,請求人民法院對其留存在網絡中的失信信息予以刪除
筆者認為,失信被執行人履行法律義務后不能以被遺忘權受侵害為由,請求人民法院對其留存在網絡中的失信信息予以刪除。原因主要有:一是根據被遺忘權的相關理論,人民法院不是被遺忘權的義務主體。歐盟關于被遺忘權的義務主體為信息控制者,主要指向的是谷歌等在內的搜索引擎公司;美國“橡皮擦法案”的義務主體為Twitter、Facebook等社交網站。二是法律法規有排除性規定。2014年10月10日生效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網絡侵害人身權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2條第三款規定,國家機關依職權公開個人信息的,不適用本條規定。從中可以看出,相關法律法規已經將人民法院依職權發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信息排除在網絡侵權之外,被執行人無權以人民法院侵害其個人信息權、被遺忘權為由向人民法院主張權利。三是最高人民法院有免責聲明。目前,最高人民法院主要通過“最高人民法院官網”、“執行信息公開網”兩個網站對外公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信息。公民可以登陸這兩個網站,通過輸入被執行人姓名或名稱的方式查詢自然人、法人的失信信息。在這兩個查詢網站均有《全國法院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信息公布與查詢使用說明》,其中第2條規定,因使用本網站信息而造成不良后果的,人民法院不承擔任何責任。第五條規定,任何商業性網站不得建立與本網站及其內容的鏈接。
(二)被遺忘權對完善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的啟示
一是在對被執行人采取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措施時應謹慎審查。隨著我國信用體系建設的不斷完善,被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的被執行人將面臨著日常出行、融資信貸、資質認定、招標投標、政府采購、市場準入等方面的全面限制。同時,根據《征信業管理條例》第16條的規定,個人不良信息的保存期限為5年。可以看出,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對于被執行人來說是一項非常嚴厲的懲戒措施。這種懲戒,對其今后的工作和生活都會產生可預期的影響。即使其在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后,積極履行了法律義務,也會在征信系統中留有不良的征信記錄。這提醒我們,在對被執行人采取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措施時,應持謹慎審查的態度。在比較法中,德國有類似于我國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的債務人名冊制度。德國的債務人名冊,只允許利害關系人對特定債務人的信用狀況進行查詢,不向社會公開,即使是法院以外的其他機構想獲得這些信息,也必須履行必要的手續[4]。這種對被執行人采取信用懲戒持審慎公開態度背后所蘊含的理念,值得我們深入思考。
二是一般情形下,不應對未成年的被執行人采取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的措施。被遺忘權在美國的典型代表就是“橡皮擦法案”,即未成年人對自己在社交網絡或自媒體上發布的與其年齡、身份不符,可能對其學習、生活以及以后的就業產生不良影響的言論和圖片,有權要求社交網絡予以刪除,其目的就是為了避免“喝醉的海盜*史黛西·施耐德想成為一名教師,但是因為她在其個人網頁上上傳了一張她頭戴海盜帽,舉著杯子輕輕啜飲的照片,并取名為“喝醉的海盜”,而被取消了當教師的資格。因為這張照片被校方發現,校方認為其行為與教師職業不相稱。”和“致幻劑陰影*費爾德瑪因為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他在20世紀60年代曾服用過致幻劑 LSD,結果在 2006 年的一天他打算穿過美國與加拿大的邊境時,邊境士兵用互聯網搜索引擎查詢到了這一信息,他因此被扣留并采了指紋,而且不準再進入美國境內。”等事件的再次發生。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也一樣,雖然在執行實踐中,未成年人作為被執行人被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的占比非常小。但是按照《民法通則》第11條第二款的規定,未成年人在滿足一定的條件下,可以被視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在司法實踐中,未成年人在部分侵權糾紛、合同糾紛案件中同樣作為被告出現,在這些案件進入執行程序后,被判決承擔責任的未成年人同樣為案件的被執行人。被遺忘權在美國的發展啟示我們,對未成年人應該給予特殊的保護。對于被執行人為未成年人的,一般情形下,出于保護其日后入學、工作、就業等方面利益的需要,一般不對未成年的被執行人采取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的懲戒措施。
三是慎用報紙、廣播、電視、互聯網等方式向社會發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2008年《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執行程序若干問題的解釋》第39條規定,可以采取報紙、廣播、電視、互聯網等媒體公布的方式,發布被執行人不履行法律文書義務的信息。但筆者認為,對于在相關媒體上公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信息,應該持相對謹慎的態度,盡量減少以這種方式發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主要的原因有:一是最高人民法院已經建立了供全社會查閱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信息的相關網站,也與聯動單位建立了聯合懲戒的工作機制,不在相關媒體上發布失信被執行人的相關信息不會減損這一制度的作用。二是如果在報紙、網絡、電視、互聯網上發布相關失信信息,由于網絡對相關媒體報道的收錄和轉載,即使人民法院在執行案件管理系統中對相關失信信息進行了屏蔽或撤銷,失信信息也會因為對發布媒體的收錄和轉載長時間甚至永久地留存在網絡中,形成諸如著名編輯拉希卡在1998 年《互聯網永不忘記》中說的那樣“我們的過去就象文身一樣鐫刻在我們的數字皮膚上”。谷歌訴岡薩雷斯案就是源于紙質媒體對強制拍賣的相關報道,后來被搜索引擎公司收錄所導致訴訟發生的典型案例。但是,考慮到目前我國誠信體系還不健全,以及執行實踐中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對被執行人潛在的威懾作用,各級人民法院在減少公布失信被執行人具體信息的同時,可以通過報紙、廣播、電視、網絡等方式定期向社會公布本轄區法院實施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的總體情況,以保持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目前的威懾作用。
法律作為規范的指引作用比個別調整具有更穩定和更持續的影響和效力,而指引作用的發揮以對法律要求的知曉為前提[5]。筆者認為,我國應積極借鑒歐盟、美國被遺忘權相關理論和制度的優點,通過對《若干規定》中相關內容進行修改和補充,以完善這一具有中國特色的失信被執行人懲戒制度。
(一)刪除通過報紙、網絡等方式公布失信名單的相關內容
為最大限度避免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的失信被執行人信息通過網絡收錄和轉載的方式進入網絡空間,長時間甚至永久地留存在網絡中,刪除通過報紙、網絡等相關方式公布失信名單的相關內容。具體為將《若干規定》第7條第二款修改為“各級人民法院可以結合本地實際,根據本轄區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實施的情況,將本院及下級法院實施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的總體情況,通過報紙、廣播、電視、新聞發布會或者其他方式定期向社會公布。”
(二)增加人民法院審慎審查義務的相關規定
為更好地發揮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對失信被執行人的信用懲戒作用,同時最大限度避免錯誤納入失信名單、錯誤錄入失信信息對被執行人及案外人的影響,增加人民法院審慎審查義務的相關規定。具體為在《若干規定》第7條第一款、第二款關于將失信信息錄入最高人民法院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庫、通過其他方式公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的規定后,增加第三款“人民法院在將被執行人信息錄入最高人民法院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庫、通過其他方式公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前,應當對擬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的被執行人是否符合本規定第一條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的情形以及擬錄入的信息是否準確、全面進行審查”。
(三)細化未成年人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的情形
出于保護未成年人日后入學、工作、就業等方面利益的需要,一般不對未成年的被執行人采取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的懲戒措施,但在特殊情形下可以將其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但應做好納入后的保護措施。具體為將《若干規定》第4條修改為“被執行人為未成年人的,人民法院一般不將其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但被執行人存在以暴力、威脅方法妨礙、抗拒執行情節嚴重或具有多項失信行為的,經人民法院提示、警告后拒不改正的,可以將其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人民法院將未成年人納入失信被執行人名單的,相關失信信息不對外公布,也不向相關政府部門、征信機構等單位和行業協會通報”。
[1]沈靜,田強,杜玉勇.關于公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實施情況的統計分析[J].河北法學,2016,(5).
[2]楊立新,韓煦.被遺忘權的中國本土化及法律應用[J].法律適用,2015,(2).
[3]王融.“被遺忘權”很美?——評國內首例“被遺忘權”案[J].中國信息安全,2016,(8).
[4]百曉峰,王亞新.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制度的中國特色[N].人民法院報,2013-07-24.
[5]張文顯.法理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201.
[責任編輯:范禹寧]
D9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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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966(2017)05-0141-03
2017-05-10
李云濱(1984-),男,山東武城人, 2015級民商法學專業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