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詩頂,盛翠菊
(1.江蘇建筑職業技術學院人文系,江蘇徐州 221116;2.徐州工程學院人文學院,江蘇徐州 221111)
“社會剖析”范式的價值與意義
董詩頂1,盛翠菊2
(1.江蘇建筑職業技術學院人文系,江蘇徐州 221116;2.徐州工程學院人文學院,江蘇徐州 221111)
以茅盾為代表的中國現代小說流派中重要的小說流派“社會剖析派”所創造的“社會剖析”范式,是用文學的載體和方法把中國問題的本質——鄉土問題納入到文學創作中,參與到中國發展問題的討論和解決之中的。這種范式對作家和載體的較高要求使其具有了史詩性追求的價值和意義,因而也就具有了超出文學門類苑囿,在時代變幻中,依然具有規約作家、指導創作的當下意義。
茅盾;社會剖析派;范式;史詩性
重新理解以茅盾為代表,包括吳組緗、沙汀和稍后的艾蕪在內的“社會剖析派”,是在基于把“社會剖析派”所采用的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理論和方法作為一種“范式”的意義上而展開的。其價值和意義就在于:把建立在本身生活、學習、思考的經驗收獲,特別是在科學世界觀基礎上形成的社會觀、文學觀,與中國問題的解決、中國革命的現實緊密結合起來,對具體的社會經濟形態作出科學的剖析,對這種形態下的勞動的性質和勞動者的生存和發展進行了想象性的文學描述和表現,在關于社會發展和社會問題解決的眾多競爭性話語之中,以鮮活的面對現實、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活力發揮出自己的文學力量。這種范式對作家,對文學載體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也具有了跨越時代的價值和意義。
20世紀中國最大的社會問題就是實現民族獨立并解決發展壯大的道路問題,是包括文學在內所有時代話語的中心話題,即使歷史推進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后,關于中國道路選擇的問題依然是中心問題。回顧歷史,1927年國民革命失敗后,國民政府拋棄了農民和農村,而和資本家的快速結合可以理解為對中國革命根本的偏離,并導致了其政權的快速倒塌。而正是被國民黨剔除出隊伍的中國共產黨和民眾的結合,才接上了孫中山革命的道路。而延安道路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指導下,所形成的社會平等主義作風,所進行的土地改革,連同20世紀20年代開始的中國現實,都是“社會剖析”范式產生的真實歷史條件。只有在正確社會科學理論的指導下,才能正確認識這種現實,才能形成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進而指導思考和創作。在“社會剖析”范式產生、發展的過程中,從茅盾等“社會剖析派”諸作家到周立波、丁玲,再到柳青等人,不管后來都經過怎么樣的去政治化,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作為作家,以他們的作品連續展開了對舊的社會經濟形態下勞動和勞動者的客觀描寫,對新的國家,或者是新的政治審美理想的不斷想象和確認,也很大程度上主動契合了中國問題的解決和中國革命發展的方向。
例如茅盾,他首先應該是個戰士,其次才是個文學家,并且在以文學作為手段開展政治審美化的文學創作的同時,游走于社會現實中,努力于社會理想的實現。他耳熟能詳的革命歷程,甚至不遜色于職業的革命者。而革命者把小我融入大我的奉獻精神也在其創作中得到審美化的體現。他力圖在對積貧積弱現實的痛楚中,通過作品尋求個人乃至國家民族的生存意義。在一片迷茫和幻滅后,找到了意義的存在,并表達在自己的作品中,這就是茅盾作為一個作家,一個思想者的訴求。《子夜》發展了現實主義藝術手法,通過文學這種媒介提出了中國民族工業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壓迫下何去何從的問題,具有獨到、深邃和尖銳的思想性。他的作品是那個時代條件的產物,也會在類似的時代條件下發揮影響和作用。相比于同時代許多作家的沉淪和迷茫,和類似條件下的缺場,他的訴求當更有意義。
特別是他們所采用的“社會剖析”范式的現實主義創作手法,具有面對現實、發現問題,進而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法的鮮活的生命力——這應該是文學發揮力量的較好范例。但他們的作品具有確定的歷史時間和歷史語境,而時代和問題卻處于不斷的變化中,這就使作品的闡釋和時代變化之間存在著程度不同的誤差。那么,這就出現一個令人困擾的問題:一個作家,處在社會化的社會里,主動或者被動地處在一種社會變化的環境和條件中,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個人,他會有各種身份。秉承現實主義原則創作的作家們的信仰表明他們自認為是革命者,或者是革命的同路人。在他們依靠創作表達首肯并且為其正義性作出證明和確認的時候,他們又是運用專業技藝進行表達的作家個人。這一點,是他們的個人命運和作品命運得以存活并寄希望稍傳后世的資本,這是他們作為社會人身份所確定的個人命運。同樣,也是當下作家思考的出路。特別是在新的世紀,社會還處在社會經濟條件不斷變化的過程之中,也存在許多問題,存在對問題的疑問和解決出路的探討——如何正確認識這個現實,并明確未來理想的方向,如何在自己專業范圍內處理和表現好現實與理想的關系,也同樣是文學所要思考的重大課題。
“社會剖析派”諸作家把對鄉土社會文化社會內涵的理解、把握和表現,通過對具體社會經濟形態下人的命運的描寫和分析,集中投射到中國鄉土社會這個載體上,為中國鄉土小說增添了解讀的內涵深度。那就是,把鄉土問題與中國問題、中國發展道路的結合,是“社會剖析”范式發揮作用產生并繼續產生影響的重要來源,同時,也是未來考慮這種結合的時候,重點思考的地方。
中國鄉土文學,特別是鄉土小說,一開始就有兩種不同的側重,或者說不同的路數。一是側重于鄉土“風景”的發現,極力展示幾千年中國鄉土社會積淀下來的自然風物和人情世故,描繪出老中國兒女怡然自得的風景畫和風俗畫,這以周作人、沈從文、廢名為代表,并延續到汪曾祺在20世紀末大放異彩,并在20世紀80年代現代文學史的敘述中作了延續意義上的接通;一是被稱為“魯迅傳統”的另一條路徑,那就是帶著啟蒙視角深入到傳統文化層次,對傳統文化、國民性進行針砭批判,也一直是各種話語爭奪的闡釋資源。但是,在相關研究中,由于“社會剖析派”諸作家帶有強烈的政治性和政治批判色彩,現代文學史的敘述、鄉土文學的研究往往對他們進行壓縮之后的解讀。我們現在可以看到的是,“社會剖析派”恰恰是在文化的深層次上繼承了魯迅傳統,更是由于其關涉到國家社會問題上的追求,又在更高的層次上鍛造出中國鄉土社會發展變化的史詩。
孟繁華基本同意這兩種路數,并且認為,由于作家的鄉土經驗記憶和中國革命道路的選擇,對鄉村中國的敘述成為百年的文學主流,并在中國社會歷史發展的左右下,出現了兩次轉折:發生于20世紀40年代初期鄉土文學向“農村題材”的轉移,和20世紀80年代初期“鄉村題材”向“新鄉土文學”的轉移。魯迅的路子和沈從文的路子這兩種鄉村想象之間的矛盾,直到共產黨為了建立現代民族國家而動員發動農民才得以解決。那就是對農民的重視和對農民文化贊揚的鄉村整體敘事,并具有反映農村巨大變化的“史詩性”。這也成為《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暴風驟雨》,乃至之后的《創業史》《山鄉巨變》《三里灣》《紅旗譜》《艷陽天》《金光大道》《黃河東流去》等作品敘述鄉村中國變遷模式的最終追求。于是,從“五四”而來的鄉土文學,是一個充滿啟蒙理想的發揮領域,也是一個以鄉村中國為書寫對象的矛盾的文學敘事,發展到以追求“史詩性”為目的,就創造出和社會歷史密切結合的“鄉村敘述整體性”。這種敘述整體性,終結了上述矛盾的但卻實際存在的鄉村中國的文學敘事。而當20世紀70年代和20世紀80年代之交,這種史詩性的追求被認為是虛幻的烏托邦,因無力為繼而被放棄的時候,鄉土題材文學讓位給深受西方文學影響的“新鄉土文學”,僅僅在武俠小說中留下潛在的也是頑固的暴力欣賞趣味。[1](p94-100)陳繼會也作了類似的考察,他認為,周作人和魯迅大體上是類似的見解。茅盾1936年發表《關于鄉土文學》對作者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強調,說白了就是態度,進而可以說是立場,也就是茅盾本人念念不忘的“為人生”,更可以看作是無產階級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比孟更為直接的是,陳把“社會剖析派”的鄉土題材文學定性為“反映論”、“工具論。”[2](p90-95)丁帆從把鄉土小說作為一種“載體”的總的視角出發,來觀察鄉土題材創作的。認為茅盾因為其融合了“人生相”和“自然相”、對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強調,而使表現地方色彩和風俗畫面為主要責任的鄉土小說改變了方向。其鄉土小說和蔣光慈相比,已經進行了“恰當的調整”,其作品中引人注意的象征隱喻等手法“變成一種中介以緩沖主客體之間的矛盾,減少兩者之間在作品中的‘摩擦系數’,從而架起兩者之間不可逾越的橋梁。”[3](p7-80)應該說,丁帆對茅盾在鄉土題材文學中的重視、發現茅盾的轉變和發掘出的茅盾對作家意識的強調和作品在與革命文學的對比中的進步,開闊了鄉土小說研究的視野,為我們繼續追索這條線索提供了有力的幫助。
進入新世紀,當鄉土問題又一次成為時代話題的熱點之后,鄉土文學再次引起人們的注意。很多人帶著深入歷史、針砭當下的眼光開始重新審視這個話題。楊位儉等人就從鄉土文學觀念的歷史形成入手,梳理出目前存在的三條研究思路。[4](p102-112)在觀念的梳理上,更加注意到茅盾的變化。認為這些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的先聲,也是多種競爭性話語之一,顯示出鄉土文學的背后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和多元生存價值。這既是時代對文學的要求,也是時代生產了這樣的文學。
時代在發展,文學在變化。當時代和文學之間互相生產的紐帶斷裂已久,互相在對方的視野中消失的時候,紐帶的回歸也在歷史的辯證法啟動的當口成為必須。就曾經勇敢面對時代現實、發現現實問題并力圖用鮮活的力量解決問題的“社會剖析”范式而言,最大的價值是不被歲月侵蝕的史詩性,因為這是符合中國現代鄉土文學實際歷史的真實和邏輯,是時代和文學紐帶牢固的締造者和見證者,也應該是回顧和前瞻的立足點。
按照盧卡奇的說法,史詩的特性產生于史詩時代。在希臘人的世界里,生活的基礎就是盧卡奇所謂的“總體性”。在這樣的史詩年代,一切遺留下來的言語,都是在先驗的層面上表達內在的總體性,展示其本來的面目,是不言自喻的存在意義。這類似于老子所描繪的混沌世界,是一個天道不言的世界。在這里,無須去尋找存在的意義,因為意義就存在其中;無須去區分行而上和行而下,因為物皆“混成”。而隨著人們對人生悲劇的覺悟,這種混沌被打破,出現了智者的哲學追問,史詩時代就一去不回了。人們越來越感到生存的焦慮,越來越想尋求存在的意義,但是,現實生活并不能回答這個問題,藝術就出現了。而小說作為“被上帝遺棄的世界的史詩”,在經驗層面上重新尋找或者是塑造總體性,尋找其生存的意義。被無數失去神性的藝術家苦苦追求著去“把異質的離散成分佯謬地熔鑄成一個一再被廢止的有機整體”。[5](p5-61)現代以來,人作為個體的失落,工具理性大行其道,人生意義受到空前嚴峻的質問。但是,對史詩性的不斷訴求,恰恰說明起碼部分作家是還在孜孜地追尋著精神的烏托邦。不管這種追尋多么的無助,但畢竟能讓人在一塌糊涂里看見些微光,給人以一絲生活存在的理由和希望。處廟堂之高,勤力于國事;處江湖之遠,修身以待,依然通過憂己而表達憂國憂民之思。而作為和意識形態相輔相成的左翼、解放區和新中國成立后的代表作家,茅盾諸人更是跳出個人情感自怨自艾的小圈子,從最廣大和最草根的生活空間里關注生存狀況和生存者的意義,乃至整個國家和民族的命運,以期通過自己的作品反映哪怕是一管憂國憂民之見,這就是“社會剖析”范式和“社會剖析派”的既把握整體又挖掘深度的史詩性追求。
有論者說:“史詩緣自于一個完滿的統一世界,而小說則在一個充滿沖突的現代工業社會中,繼續史詩的功能”。[6](p73-79)特別在當下以市場經濟、全球化為基本內涵的社會經濟形態下,勞動和勞動者的本質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把這種變化還原到中國社會建設和發展的背景上,我們可以看到,在小說、散文、詩歌等文學想象中,現代化消滅鄉土文化內核的方向,不僅帶來物質和精神之間的陣痛和糾結,而且在鄉土和鄉土文化大變遷的社會變革中,影響到了政治決策和社會治理的選擇和進行。關于農村問題的中央文件,頻頻以天字一號的名目出現,一方面說明政治層面上的無比重視,也在另一方面,說明改變鄉土和鄉土文化、進行工業化積累和發展中的艱難和無奈。而這種糾結的發展和在矛盾中的社會前行,正是中國已經進行、正在進行也必然走向未來的發展方向。這條發展道路和方向,具有的史詩性,正是文學,特別是現實主義文學所應該承擔起來的使命。
在很大程度上,個人物質利益、精神家園等都成為令人焦躁而切身的問題,需要具備思想深度和洞見的智者站出來,為大到國家民族,小到群體個人的生存意義著想,去針對實然的現實種種,懷著理想的應該追求,去講一個充滿意義的啟迪故事,以啟發懵懂蕓蕓,讓星空不僅照見工具知識的天空,也為腳下的路折透一絲前行的微光,即使這個故事可能是“無奈”的小說。但只要文學的想象是勇敢面對現實的、是明晰發現問題的,是孜孜于問題解決的,最根本的是具有史詩性的追求,并具有鮮活的活力的,這樣的講述和“無奈”就有了力量,自身也有了希望。“社會剖析派”小說講了許多這樣的故事,所以才具有了史詩的意義。在這種范式以后的發展中,無不有這樣的講述。如果說《人生》還是站在對鄉土文化溫馨欣賞的一面,鞭撻城市文化對鄉土文化的侵蝕上。但高加林作為一個愛學習、求上進的農村青年,浸染著路遙對千千萬萬有理想的農村青年深深的同情。這種同情就是對中國社會發展以城市化為代表的現代化方向的贊同,即使這種發展付出了失去以劉巧珍為代表的鄉土文化優秀基因的代價。如果說《人生》中的隱約同情還是掩蓋在對城市文化的譴責中,那么,到了《平凡的世界》,孫家兄弟一個在鄉土發展工業,一個勇敢地走上從身體和精神離開鄉土的道路,就是明確地宣布:即使鄉土有著迷人的溫馨和巨大的吸引力,但,鄉土中新人的方向必然是擺脫鄉土生產關系,從新塑造發展生產力,進而為個人發展和社會進步作出示范性努力。雖然,鄉土上集體主義的日漸淡薄,義利之間的糾結那么突出和無奈。
今天對茅盾為首的“社會剖析派”史詩性寫作的重新理解,對史詩性追求的再呼喚,也是希望會引起作家和讀者的關注。畢竟,“社會剖析”范式的價值和“社會剖析派”的創作實績及其影響已經證明:歷史對文學史詩性的必然要求,已經在歷史實際中得到過實現,也必將在當下或者未來可以實現。
當然,當下中國的發展,早已經遠離了那個時代,甚至路遙的時代也已經成為一個需要知識考古的時代。但社會發展的過程,雖然呈現出不同的面貌和特征,但發展的犧牲和獲取,欣喜和痛楚,在本質上并沒有多大的改變。進入新的世紀,城鎮化的暴風驟雨,以更猛烈的勢頭沖擊著殘存的鄉土和鄉土文化。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痛楚,一點也不比他們的先輩們減少。文學所表現的徒然自強的“涂自強”,身處泥淖吧失純真的“推拿”人,從接受的表面看,充滿著對人命運的同情和唏噓。但從社會發展的宏觀角度上看,這種同情和唏噓價值幾何?當下的文學并沒有,或者說,并沒有深刻地表現這種矛盾。如果從文學觀照社會發展的大脈絡上入手,則“社會剖析”范式對作家和載體的要求,對史詩性的追求,也許能夠更深刻地再現這個時代的真實全貌,進而表現出具有深度和廣度的理解和把握。
[1]孟繁華.百年中國的主流文學——鄉土文學/農村題材/新鄉土文學的歷史演變[J].天津社會科學,2009,(02).
[2]陳繼會.概念嬗變在文學批評中的意義——20世紀鄉土文學研究歷史的學術考察[J].中州學刊,1996,(02).
[3]丁帆.中國鄉土小說史論[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2.
[4]楊位儉,許斌,王光東.鄉土文學觀念和研究思路的思考[J].當代作家評論,2011,(01).
[5]盧卡奇.小說理論[M].張亮,吳勇立,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
[6]王璞.講故事的人:編年史、小說[J].文藝理論研究,2003,(02).
責任編輯 鄧年
I207.4
A
1003-8477(2017)01-0136-04
董詩頂(1967—),男,文學博士,江蘇建筑職業技術學院人文系教授;盛翠菊(1970—),女,文學碩士,徐州工程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
江蘇建筑職業技術學院項目“觸摸歷史深處的真實——社會剖析派文學作品價值新探”(902508867014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