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雅清
從感知動詞的體貌詞尾探究其事件結構
陳雅清
敘實類感知動詞的三類詞尾〔1〕反映了感知動詞不同的“體”意義,同時也決定了其不同的事件結構?!耙姟焙汀暗健彪m然都是實現體,反映在動詞的事件結構中卻有不同的內涵。本文以“見”、“到”為切入點,通過對其語法化過程的考察討論其作為敘實類感知動詞體貌詞尾的不同內涵。研究發現,“到”和“著”是典型的體貌詞尾,分別表達終結和持續的體意義,帶有這兩個詞尾的感知動詞的事件結構表現為單個事件內部的時間結構;“見”為非典型體貌詞尾,雖可表達動作事件的完結,但其本身并未完全語法化為表動作完結的體貌詞尾,因而以其為詞尾的感知動詞表現為雙事件結構。
感知動詞;事件結構;語法化
依據張新華的研究,〔2〕感知動詞依據不同的感受器官可分為五組:視覺、聽覺、味覺、一般感受和一般察覺。這五組詞在表現感知動詞敘實作用的當下性時都可以帶三種表體貌的詞尾,即“著”、“見、到”和“出”。“出”是三類詞尾中最特殊的,其虛化程度不高,通過本義的引申表示由內而外,指把內隱的東西揭示出來。相對于“出”而言,“著”與“見、到”作為體貌詞尾的特征更為明顯。
一般認為“著”是持續體的標記,指動作內部的進行;“到、見”是實現體,部分保留觸及的詞匯義,并半虛化而指感知動作的現實完成。但仔細考察就會發現,“見”和“到”作為體貌詞尾也有細微的差別。因此,本文擬以“見”和“到”的語法化過程為切入點,通過對兩者語法化特征的考察來探究其分別作體貌詞尾時的不同,從而進一步討論感知動詞在作敘實類詞語時的事件結構。
從“見”的字形演變可以看出,無論是在甲骨文中還是在早期的銅器銘文中,其形體都突出了一只大眼睛。直至后來的隸書和楷書繁體,其中的“目”也是眼睛的意思。造字本義即為“睜著眼睛看”?!墩f文》:“見,視也。從兒從目?!倍巫ⅲ骸拔鲅灾?,有視而不見者;渾言之,則視與見一也?!笨梢姟耙姟钡谋玖x與視覺活動有關,且表示視覺活動有結果。在古漢語中,其與“看”、“望”、“觀”、“窺”等表視覺動作的動詞的主要區別即在于它的達成結果性。“視”可以獨立作謂語:
(1)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易·系辭上》)
(2)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戰國策·楚策四》)
由以上例句可知“見”表示視覺活動有結果,共包含了兩個語義要素:[+視覺動作]、[+結果]。
從先秦時,“見”就常與不帶有結果義的單音節視覺認知動詞配合使用,作為其后的第二謂語,表示先進行了一個視覺動作,然后達成了視覺動作的結果:
(3) 窺見室家之好。(《論語·子張》)
(4)登鐵上,望見鄭師眾,太子懼,自投于車下。(《左傳·哀公二年》)
(5)扁鵲以其言飲藥三十日,視見垣一方人。(《史記·扁鵲倉公列傳》)
(6) 王曰:“吾欲觀見之?!保ā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
(7)至于澤畔,方將杖挐而引其船。顧見孔子,還鄉而立。(《莊子·漁父》)
(8)充每聚會,賈女于青鎖中看見壽,說之。(劉義慶《世說新語·感溺》)
以上所有例子中,“見”都與表示視覺動作的單音節詞連用,表達視覺動作的結果“看到”,此時句子結構皆為連動式,即V1(視覺動作)+V2(見,結果)+O。
由于“見”的語義特征中很明顯的一點是[+結果性],久而久之,表示的動作行為范圍逐漸擴大,不僅可以表示視覺動作的結果,還可以表示相關的聽覺動作行為的結果,從而發展為由“看見”表示“聽見”。這種用法最早出現于唐宋時期的詩詞當中,如:
(9)世人見我恒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李白《上李邕》)
(10)從茲耳界應清凈,免見啾啾毀譽聲。(白居易《香爐峰下新卜山居重題》)
(11)見說蠶叢路,崎嶇不易行。(李白《送友人入蜀》)
(12)旁人聽見時,教我怎地做人?。ā毒劳ㄑ浴り惪沙6岁栂苫罚?/p>
例(9)、(10)中的“見”均是單音節及物動詞直接作謂語,根據其后的賓語“調”和“聲”可以推斷“見”在此處所表達的并非視覺動作的結果義,而是有結果的聽覺動作,即現代漢語中“聽見”的意思;例(11)中的“見說”可以解釋為“見有人說過”,或“聽見有人說過”,和現代漢語中常用的“聽說”基本同義,這里的“見”既可以理解為本義的視覺動作有結果也可理解為其引申為聽覺動作的結果;例(12)中的“見”用于單音節的表聽覺動作的動詞后直接作其補語,表示聽覺動作的結果。
“見”可以表示“聽”的意義,其最開始的用法可能源于類似于修辭方法的“通感”或“移覺”,即用形象的語言使感覺轉移,將人的聽覺、視覺、味覺、嗅覺、觸覺等不同感覺互相溝通、交錯,彼此轉換。在以上例句中即表現為用表示視覺動作結果的“見”代指聽覺動作的結果。值得注意的是,古漢語中本有表示聽覺動作結果的詞“聞”,有“聽而不聞”的說法。但由于“見”表示結果性的廣泛使用,出現了“聞”與“見”共同表示有結果的聽覺動作的用法:
(13)乞食之聲甚苦,聞見者莫不凄惻。(白行簡《李娃傳》)
(14)聞見樓上歌聲嘹亮,便一齊勒住馬,……(孔尚任《桃花扇》)
雖然在古漢語中“聞”和“見”多次連用表示“聽到和看到”,但以上例句中“乞食之聲”和“歌聲”分別作為動詞“聞見”的賓語顯示句中動詞含義側重于“聞”,即聽覺動作,而“見”只是表示動作的有結果,而不是有結果的視覺動作。
后來,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見”的使用范圍也逐漸擴大,發展到可以表示其他感覺動作的結果性。除了表視覺和聽覺的“看見”、“聽見”等外,漢語中還有表示嗅覺動作有結果的“聞見”和“嗅見”:
(15)那皮狐的屁放將出來,不拘甚么龍虎豺狼,聞見氣亮,只往腦子里鉆,熏得寄姐丟了鞭子,直蹶子就跑。(《醒世姻緣傳》第95回)
(16)只聞見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紅樓夢》第19回)
(17)陸小鳳現在又變得像是只蜜蜂,嗅見花香就想飛到花蕊上去。(古龍《陸小鳳傳奇·銀鉤賭坊》)
(18)陪媽住院以后,因為老是在她身邊轉來轉去,就嗅見她身上有股沒洗凈的汗味。(張潔《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
在漢語史上還曾有過“見”作其他動詞補語的情況:
(19)更恐見和尚楚捉入州。(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
(20)長吁解羅帶,怯見上空床。(韓偓《春閨》)
(21)東坡海上無消息,想見驚帆出浪花。(黃庭堅《和蒲泰亨》)
(22)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李清照《永遇樂》)
以上例句中的“見”一般在翻譯成現代漢語時大多都沒有明確的語詞對應,研究者常將其當作助詞,或解釋為復指動詞??梢钥隙ǖ氖?,句中的主謂詞“恐”、“怯”、“怕”、“想”都是心理感覺動詞,且不論“見”在各句中的具體含義,其作為感覺動詞的結果補語的用法是肯定的,而且是越來越擴大化了。
同時,“見”還可以作一般動詞的補語,表示結果的達成,相當于“到”、“著”:
(23)魏文帝嘗與陳思王植同輦出游,逢見兩牛在墻間斗。(《世說新語·俊辯》)
(24)遇見一道人,問所簽,便釋然。(《世說新語·文學》)
(25)夢見鬼合之,非夢與神遇乎?(《論衡·奇怪》)
(26)婦人摸見袖子里重重的,道……(《金瓶梅》第20回)
(27)只怕不撞見高衙內,也照管著他頭面。(《水滸傳》第6回)
(28)你找見他或偶爾得到他的消息,你給他說,我期待他回滋水跟我共事。(陳忠實《白鹿原》)
(29)大蟲去了一盞茶時,方才爬將起來,再收拾地上香爐,還把龍香燒著,再上山來,務要尋見天師。(《水滸傳》楔子)
這些例句中有的“見”作動詞補語時依然帶有“視覺動作”的隱含意義,如在“逢”、“遇”、“夢”、“撞”等動詞后,整個結構仍然含有“看見”、“見到”的意思,“見”并未完全虛化。在有些動詞后則只充當動詞的補語,表示該動作達到的結果。同時,這些例句也表明“見”作為動詞補語的用法越來越普遍,搭配也越來越廣泛。
總之,“見”由表示有結果的視覺動作,通過凸顯[+結果]的語義元素,在長期的語言使用中,逐漸與其他動作動詞結合使用,演變為表示動作結果的補語成分,其[+視覺動作]的語義元素逐漸脫落。
行為動詞“到”經歷了兩條語法化路徑:一是由行為動詞變為介詞;二是由行為動詞演變為動詞補語。本文主要關注后一種語法化過程。
“到”從獨立作動詞到用在動詞后作結果補語的語法化過程大致分為五個階段:一是“到”單獨作謂語動詞;二是“到”用于動詞后構成“V到O”結構,表示動作行為到達某處所;三是“V到O”結構中的“到”表示動作行為延續到賓語所代表的時間;四是“到”表示動作行為達到的某種程度;五是“到”在動詞后作補語表示動作行為有了結果,表達“終結、完成”的體意義。
先秦時期的“到”主要是單獨作謂語動詞,可以帶賓語,也可不帶賓語:
(30) 蹶父孔武,靡國不到。(《詩經·大雅·韓奕》)
(31)是以使君王沛焉,辱到敝邑。(《公羊傳·宣公十二年》)
(32)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論語·季氏篇》)
以上三個例句中的“到”都是表示“到達”的實義動詞,包含了[+位移]、[+目的地]兩個語義要素。(30)中的“到”可以理解為不帶賓語,也可理解為賓語前置,意思是“沒有他沒到過的國家”。(31)中的“到”直接帶處所賓語,是其作為趨向動詞表“到達”的最自然的語義聯系。(32)中的“到”后接時間名詞作賓語時需加上介詞“于”是其作為動詞的最好證明。而之所以可以帶時間詞則是隱喻的作用,即從空間域投射到時間域。Anderson& Lyons曾指出“語言中表示空間的詞是最基本的,它們是派生其他詞語的基礎。派生是通過隱喻或引申從空間這個認知域轉移到其他認知域,如時間域、目的域等等?!薄?〕雖然(32)中的“到”仍然是動詞,但后帶時間詞時其表示動作的意味會弱化。
到漢代時,“到”的用法出現了一些變化,首先表現在可以直接帶表時間的詞:
(33)到漢之立,而長吏以為十二渠橋絕馳道,相比近,不可。(《史記·滑稽列傳》)
(34)到其四月,昌邑王賀行淫辟,立二十七日,大將軍霍光白皇太后廢賀。(《漢書·天文志》)
可以直接帶時間詞反映了“到”在表達空間位移義上的虛化。其次,“到”開始出現在連動式中:
(35)以騎渡河南,送漢王到雒陽,使北迎相國韓信軍于邯鄲。(《史記·樊酈滕灌列傳》)
(36)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史記·李斯列傳》)
(37)孝文曰:“朕能任衣冠,念不到此……(《史記·律書》)
“到”出現在連動式中,首先表示的是先后兩個動作,如(35)中的“V+O+到+O”;隨后由于隱喻的作用,空間的位置投射到時間位置,“到”后的名詞可以由時間詞來充當,如(36);又由于“到”所蘊含的[+目的地]語義元素,由具體的空間或時間位置虛化為抽象意義上的某種程度或某種地步,出現了“到”在“V1+V2(到)+O”結構中表程度的格式。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到”在用法上大致與前代相同,而到唐代,其用法有了比較大的發展:
(38)若說嬌奢,誰人到此?。ā抖鼗妥兾摹っ罘ㄉ徣A經講經文(一)》)
(39)日日不備歡樂,次弟漸到王郎排備酒饌。(《敦煌變文·丑女緣起》)
(40)大王屈請圣仙才,侵晨便到門守(首)來。(《敦煌變文·八相變(一)》)
(41)廣政十年八月九日在西川靜真禪院寫此弟廿卷文書,恰遇抵黑書了,不知如何得到鄉地去。(《敦煌變文·維摩詰經講經文(四)》)
(42)齋了到來寺門前,缽盂撲碎街頭臥。(《敦煌變文·佛說阿彌陀經講經文》)
(43)共汝暑到地獄看去。(《敦煌變文·難陀出家緣起》)
(44)歸到壁前看季布,面如土色結眉頻。(《敦煌變文·捉季布傳文》)
(45)稱訴冤屈,詞狀頗切,所以追到陛下對直。(《敦煌變文·唐太宗入冥記》)
(46)須臾白莊領諸徒黨來到寺下。(《敦煌變文·廬山遠公話》)
唐代的“到”有兩種主要用法:一是單用作謂語。單用作謂語的“到”出現了直接帶表程度的“此”和受事的情況,表明了其位移意義的進一步虛化。二是用在連動式中。出現了大量的和“來”、“去”、“入”等位移動詞或“走”、“召”、“引”之類的致使位移動詞搭配的用例,使“到”的位移意義有可能發生弱化。當“到”后出現處所賓語時,它作前一動詞的趨向補語;當它后面沒有出現處所賓語時,可作前一動詞的結果補語。
五代時的用法與唐代差不多,只是“到”和“來”、“去”連用的情況較多。宋代時“到”在用法上有兩個新的發展,一是與“得”連用的情況顯著增加,二是與“想”、“思量”、“看”之類表示主觀或客觀感覺的動詞連用,表達主觀或客觀的結果:
(47)想到第九重,只成硬殼相似,那里轉得又愈緊矣。(《朱子語類·理氣下》)
(48)人只是不思量到這里,所以追感之誠不至也。(《朱子語類·論語四》)
(49)以是察人,是節節看到心術隱微處,最是難事。(《朱子語類·論語六》)
到元明清時代時,“到”與“來”、“去”連用的情況及和感覺動詞連用表主觀或客觀結果的情況都大為增加。
先秦是“到”的起源時期,大都是獨立作動詞,表本義“到達”。兩漢、魏晉南北朝時的“到”開始出現用在動詞后作補語的用法,且其前面的動詞只能是動作動詞并一般含有[+位移]或[+致位移]的語義特征,“V+到+O”結構表示位移義,保留了其本義“到達”,此期間表示時間義的“到”格式開始萌芽。隋唐時期,“V+到+0”的出現頻率大幅度提高,“到”的虛化程度在加深。宋代是關鍵時期,“到”前面的動詞既可以是感知動詞,也可以是其他抽象動詞,“V+到+O”結構可以表示動作行為到達某程度。到了明代,“到”用在動詞后作補語的比例開始超過獨立作動詞的比例,這說明其虛化程度又大大加深了。元明時期表動作行為有了結果的“V+到+O”結構開始萌芽,清代表示動作行為達到某程度的“V+到+O”結構大量出現。到近代,表示動作行為有結果的“到”格式已普遍使用。
“見”與“到”雖然都經歷了由實義的表行為的動詞到表結果補語的語法化歷程,但其語法化路徑卻不盡相同。
兩者可用的結構格式的發展都經歷了從獨立動詞帶賓語到連動式再到動結式的過程,但其結構的改變卻有明顯不同?!耙姟钡慕Y構發展歷程為:“見+O”—“V1+(V2(見)+O)”—“(V1+V2(見)) +O”—“V+見(表結果補語)+O”。在發展過程中,“見”的兩個語義元素 [+視覺動作]、[+結果]中的第一個漸漸脫落,最后只剩了表結果性的語義元素,但其作為及物動詞的特性始終保持在各種結構格式中,有時格式中帶賓語的可能性甚至取決于“見”而非前面的主謂詞:
(50)我看見他把書放在桌子上。=我看(動作)+我見(動作結果)(他把書放在桌子上)。
(51) 他聽見媽媽開門進屋了。=他聽(動作)+他見(動作結果)(媽媽開門進屋)。
第一個例句中的“見”不僅表示了動作的結果,而且[+視覺動作]的語義元素還部分存在,第二句中雖然表視覺動作的義素已經脫落,但“見”作為表結果性的補語成分其及物性依然存在,而沒有進一步虛化為單純表示終結的體貌成分。
“到”的結構格式發展經歷了“到+O”—“V1+O+V2(到)+O”—“V1+ (V2(到)+O)”—“(V1+V2(到)) +O”—“(V+到(表結果補語)) +O”—“(V+到(表完成、終結的體貌成分)) +O”。通過與“見”的發展歷程對比,我們可以發現“到”的發展過程要多一步,即最后的從表補語的成分到表示動作完成的體貌成分?!暗健弊铋_始也是可單獨作謂詞表行為的及物動詞,其所具有的[+位移]、[+目的地]兩個語義元素中的第一個在虛化過程中逐漸脫落,同時由表目的地處所的義素逐漸引申發展出了表示程度或地步的含義,并最終通過“達到某一程度”得到“達到某一結果”類表結果性的義素。且它在從連動式結構變為動結式結構的過程中經歷了重新分析,即“(S+V)+(到+O)”—“(V+O) +到”,“到”作為體貌詞尾表示動作的完成。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到”在最開始是作為及物動詞出現的,在發展過程中其及物性也隨著虛化的過程逐漸丟失,其后作體貌成分體現出的及物性都是由前面的主動詞決定的,這也是“到”經歷結構重新分析的證據,如:
(52)他看到現場的排練正緊張進行。=他看(現場的排練緊張進行)+到(表示“看”的動作的完成及結果)
(53)我們聽到孩子們在唱歌。=我們聽(孩子們唱歌)+到(“聽”的動作的完成及結果)
以上兩個例句表明“到”已經喪失了直接帶賓語的及物能力,句中動詞“看到”、“聽到”所體現出的及物能力都是由“到”前的動詞決定的,“到”已經完全虛化為了表示動作完成及結果的體貌成分。
通過對比,我們可以很容易發現“見”與“到”在語法化過程中的不同經歷和地位?!耙姟彪m然實現了從行為動詞到結果補語的發展變化,但其仍帶有動詞的及物屬性而沒有完全虛化為表體貌的成分,“到”完成了全部的虛化過程并通過結構的重新分析成為了表體貌的虛化成分,丟掉了動詞的及物屬性,它在虛化程度上比“見”更高一級。當“見”和“到”作為詞尾與感知類動詞相結合表敘實事件時,其不同的語法地位必然會導致其所構成動詞的事件結構的不同。
我們談論的事件有兩種,一種是現實世界的事件,另一種是語言事件?,F實世界的事件是現實中發生的事件,而語言事件是對現實事件的表征,或又稱詞匯化。由于事件具有內部時間結構,如事件的起始、持續、終結等,所以稱為事件結構。
最早對動詞的蘊涵事件進行研究的是Vendler?!?〕他根據終結性、持續性和同質性等時間結構特征把英語中的動詞分成了四類,即狀態類、活動類、達成類和完結類,〔5〕狀態類和活動類動詞在時間上都是無界的(atelic),其中狀態類動詞描寫的是事件的靜態的情狀,活動類動詞描寫的是事件的動態情狀;完成類和成就類動詞表達的是狀態的改變,因此,是有界的(telic),其中完成類動詞的時間可以延遲而成就類動詞的時間不可以。
現代漢語中沒有單音節的動詞可以與英語的完成類動詞直接對應,為表達一種狀態的完成或結束,漢語往往要借助表示結果的復合動詞形式,第一個詞表示活動,第二個詞表示結果;或是借由“著”、“了”、“過”等體貌詞與活動動詞相結合來表達動作事件的不同狀態。漢語也經歷了由單音節動詞向雙音節動詞的發展過程,在古代漢語中存在不少單音節動詞表動作事件完成或終結的情況。下文將分別從光桿動詞和復合動詞兩個方面來討論感知類動詞表敘實性事件時的事件結構。
在對英語動詞事件結構的研究中明確區分出了活動類動詞與完成類動詞,如“look”和“see”,“listen”和“hear”,分別表示看、聽的動作以及有結果的看和聽。漢語從古代發展到現代,一個重要特點即是單音節動詞的減少和雙音節動詞的增加,體現在感知動詞上也特別明顯。如古漢語中與英語相對應的,“看”、“聽”為活動類動詞,表示看和聽的具體動作;而“見”、“聞”為完成類動詞,表示看和聽的動作有結果。漢語發展到當今的階段,已沒有了和英語完成類動詞直接對應的單音節詞,而是由古漢語中獨立的兩個單音節動詞組合在一起構成表示結果的復合動詞形式,如“看見”、“聽聞”,前一語素表示具體的動作,后一語素表示動作的完成和結果。之后,隨著“見”的語法化和其他表完結的語素的發展,又出現了“聽見”、“聽到”、“看到”等完成類復合動詞。
復合感知類動詞的出現并不表示光桿的感知活動類動詞不能表達實現的意義或動作狀態的正在進行、充當敘實性謂詞,如以下例句:
(53)看你作業寫成這樣子,我都改不下去了。
(54)他笑瞇瞇地看孩子們跳著舞、玩著游戲。
(55)聽她唱完這首歌,他默默地離開了。
(56)我在滿街水兵中間走著,聽他們互相笑鬧著、喧囂著,一直來到碼頭邊。
以上例句中的光桿感知動詞都可以分析為帶有[+實現]、[+完成]語義特征的完成類動詞或是表現動作所描述事件的正在進行的狀態,但需要注意的是,表示事件結果或狀態的結構特征并不是由原為活動類動詞的光桿動詞單獨實現的。
一方面光桿感知動詞作敘實動詞時,其表現的體受后續從句中動詞的體貌標記的影響。如(53)和(55)句尾的“了”表達的完成義決定了“看”的動作必須先完成后才能以此為依據作進一步的判斷或表述。而(54)和(56)中“看”和“聽”所表達的事件正在進行的含義是由賓語性從句中的動詞“跳、玩”和“笑鬧、喧囂”后表持續的體標記“著”所表達的。
同時,在表達事件結果時,“看”、“聽”的結果義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后的動詞詞尾所承載的。如(53)中的“成”和(55)中的“完”都是明確地表示動作完成或終結意義的詞尾,它們的出現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看”、“聽”兩個動作的結果性。事實上,兩個連續出現的動詞構成了“見”、“到”語法化中期的動結式:V1+(V2+O(表程度的賓語成分/名詞性賓語)),整個“V2+O”的結構構成了動詞V1的賓語,賓語動作的結果性暗含了主動詞的完成、終結義。
(54)、(56)中“看”、“聽”所表達的敘實性也可用體的升降來解釋:
(57)a他笑瞇瞇地看孩子們跳著舞、玩著游戲。=b他笑瞇瞇地看著孩子們跳舞、玩游戲。
(58)a我在滿街水兵中間走著,聽他們互相笑鬧著、喧囂著,一直來到碼頭邊。=
b我在滿街水兵中間走著,聽著他們互相笑鬧、喧囂,一直來到碼頭邊。
此時的主動詞和賓動詞是同時存在的,兩個動作發生的時間是契合的,而不是分離的,“看”的動作與“跳、玩”的動作,“聽”的動作與“笑鬧”、“喧囂”的動作指向的是同一個時間段。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作為活動類的光桿感知動詞作敘實性謂詞的功能并不是由獨立的單音節動詞實現的,而是由賓語動詞的體貌詞尾和從句動詞的體標記綜合實現的。
活動類的光桿感知動詞與表達不同體貌意義的詞尾結合可構成雙音節感知動詞作敘實性謂詞,且不同的體貌詞尾可表達不同的事件結構,如完成、終結、進行狀態等。最常見的體貌詞尾即“著”、“到”、“見”。
通過上文語法化過程的對比分析,我們已發現了“到”和“見”在作體貌詞尾時的不同語法地位。而“到”和“著”在表達敘實性時也有不同:
(59)他們看著小王在座位上抽煙。
(60)他們看到小王在座位上抽煙。
“看著”與“看到”兩個不同的動詞使句子在語義上有差別,原因就在于“著”和“到”分別與“看”構成了不同的事件結構,即“著”指向動作的正在進行,與“著”相結合的動詞構成的是狀態類動詞,具有無界性的特征;“到”指向的是動作的結果和完成,與動詞相結合構成完成類動詞。
“著”所表達的動作執行過程還可與現實中時態進行的內部環節一一對應:
(61)他站在雨中,看著她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62)我是看著她一天一天長高、長大的。相比于表動作完成的“到”,“著”與感知類動詞相結合時所表達的動作內部時間與現實世界事態發展的步調更一致。
值得注意的是,“到”與感知動詞結合構成雙音節敘實動詞后,其后還可以加體標記“了”或“過”,而“著”構成的動詞不行:
(63)他們看到了小王在座位上抽煙。
(64)他們看到過小王在座位上抽煙。
(65)*他們看著了/過小王在座位上抽煙。
在本身已具有完結義的雙音節動詞后加“了”或“過”,動詞所投射的體意義便不再指向當下發生的個體事件(即賓語動詞表達的事件),而是指向主動詞所表達的整個事件的完結,包括小句內動作的完結,即感知類事件已經發生或發生過。而“到”后可再接表完結的體標記而“著”不行,可能與“著”本身是使用廣泛的體標記有關,也可能與“著”、“到”本身所表達的意義不同有關,限于篇幅,此處不再詳細討論。
上文在分析“到”、“見”的語法化時已討論過“見”與感知動詞結合時所表達的事件意義,此處也不再贅述。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發現,“到”與“著”都是已虛化完成的體貌詞尾,分別表達“完成、終結”和“持續、正在進行”的事件意義。但“著”同時也是廣泛使用的獨立體標記,比作為體貌詞尾的“到”虛化程度更高,主要表現在其表達體意義時使用范圍更廣,以及其后不能再出現“了”、“過”等同為體標記的詞。“見”是尚未完全虛化的非典型體貌詞尾,雖發展成了表結果的補語成分,但作為動詞的及物屬性并沒有完全丟失,它在與感知類動詞結合構成具有敘實語義特征的復合動詞時,表達的事件意義也是典型的復合事件,即動作事件+動作完成事件的雙事件結構。
“見”和“到”經歷了不同的語法化過程從而也獲得了不同的語法地位?!耙姟彪m然實現了從行為動詞到結果補語的發展變化,但其仍帶有動詞的及物屬性而沒有完全虛化為表體貌的成分;“到”完成了全部的虛化過程并通過結構的重新分析成為了表體貌的虛化成分,丟掉了動詞的及物屬性,因此,它在虛化程度上比“見”更高一級。當處于不同語法地位的二者與感知動詞相結合表達敘實性事件時,其事件結構也有著明顯的不同?!暗健焙汀爸倍际堑湫偷捏w貌詞尾,分別表達終結和持續的體意義,帶有這兩個詞尾的感知動詞的事件結構表現為單個事件內部的時間結構?!耙姟弊鳛榉堑湫腕w貌詞尾,雖可表達動作事件的完結,但由于其本身仍保有動詞的及物屬性,且其并未完全虛化為表動作完結的體貌詞尾,因而以其為詞尾的感知動詞表現為雙事件結構?!?/p>
考參文獻:
[1]依據張新華老師的《感知類敘實動詞研究》,感知類敘實動詞的三類體貌詞尾為:“著”、“見、到”和“出”?!俺觥弊鳛樘厥庖活?本文不細究;前兩種都帶有明確的“體”意義,與動詞的事件結構聯系緊密,是本文研究的重點。同時,筆者還認為即使是同一類的“見”和“到”也有不同之處,因而以“見”和“到”的語法化過程作為切入點來進行探討。
[2]張新華.感知類敘實動詞研究[J].語言教學與研究,2015(1):69-77.
[3]沈家煊.“語法化”研究綜觀[J].外語教學與研究,1994(4):18.
[4]Z.Vendler.Verbs and Times[J].Philosophical Review,1957(56).
[5]Z.Vendler.Linguistics in Philosophy[M].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67:97-121.
責任編輯:白 沙
Research on the EventStructure of the Perception verbs from the Verb's Aspect Suffixes
Chen Yaqing
The three types of aspect suffixes reflect different meanings of the perception verbs,and determine the verbs’ different event structures.Although both “jian” and “dao” can express achievement,they show different connotations in verb event structures.Taking “dao” and “zhe”as starting point,this paper explores different connotations expressed by these three aspect suffixes through their grammaticalisation process.It is found that “dao” and “zhe” are typical aspect suffixes, expressing the aspect meanings of FINISH and -ING respectively.The event structures of the perception verbs that co-occur with these two aspect suffixes are analyzed as time structures within single events.Whereas,“jian” is an atypical aspect suffix which can be used to express the end of a verb event, yet it has not fully grammaticalised as an aspect suffix.Thus, the perception verbs that co-occur with it are analyzed as double-event structures.
perception verbs,event structures,grammaticalisation
H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547(2017) 10-0107-09
陳雅清,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