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凡
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上海 200433
現代性話語中的沉默與表達
——論無聲者的存在、被代言與自我發聲
王越凡
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上海 200433
在人類思想發展史中,久負盛名的知識分子們共同構成了葛蘭西所謂的“有機知識分子”,成為了人類智慧結晶的主要發聲者。然而,社會中的多數人是與有機知識分子這一群體相對立的普通群眾。盡管數量龐大,但這些普通群眾通常只能成為無聲者,主動或被動地依托有機知識分子來為自己代言。在現代性話語中,文本是所有代言載體中的最佳選擇,而“打工文學”作為無聲者的重要自我發聲方式之一,對現代物質社會與人文精神的契合具有重要意義。
現代性話語;有機知識分子;無聲者;代言;打工文學
當我們談論西方美學時,從蘇格拉底到亞里士多德,從康德到黑格爾,眾多已經被談論了成百上千年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出現于對話中;當我們談論東方儒家,孔孟、程朱、陸王也早已成為繞不開去的名字。皇皇著述沉重了歷史,也沉淀了著書論說者的聲名。這一現象很容易引出一個結論,即這些哲學家/思想家們(或者不妨用葛蘭西(Antonio Gramsci)在《獄中札記》中提出的概念來指稱他們:有機知識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s)[1])成為了歷史進程中,那些人類智慧之結晶的主要發聲者。
然而,我們不可忽視另一個重要現象,即社會上還存在一個與“有機知識分子”概念相對立的群體——普通群眾。雖然這些普通群眾的名字大多湮滅在歷史洪流之中,但他們始終占據著社會人口的絕大部分,形成了數量龐大的無聲者。在現代性話語中,如何正確認識這一無聲群體的存在和發聲、有機知識分子作為話語權的掌控者與無聲者的關系是什么、文本在上述關系中的作用等等,是我們要討論的幾個主要問題。
“沉默”作為一個文論概念,由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皮埃爾·馬舍雷(Pierre Macherey)最先作了學理式的解釋。在他看來:書的話語來自某種沉默不語,來自賦予形式的東西,沒有它,書就不存在。對書的這種認識必須包含對這種不在場的思考,……在作品的話語中發現了這一不在場的瞬間……沉默不語就形成了所有的話語[2]。馬舍雷的這一文論層面的論述同樣可以被應用于現實社會之中。
在信息極度膨脹、人口頻繁流動的社會中,我們可以很容易找到一些代表著某類人、某種文化或是某種傾向的“響亮的聲音”,與之相對,也必然存在著“微弱的聲音”,而這種微弱的聲音,往往會淪為“無聲”。我們甚至可以這樣理解,那些響亮的聲音之所以能夠成為主流,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們背后有一支龐大的由無聲者組成的隊伍。這支隊伍中的無聲者大多處于社會底層,以社會地位意義上的弱勢者或精神文化意義上的未受過高等教育的群體為主。
社會學家陸學藝在職業類別的基礎上,根據人們對組織資源、經濟資源和文化資源的不同占有量,劃分了當代中國的不同階層[3]。處于社會底層的群體很少或者基本不占有上述三種資源,從而造成了其失語的狀態。誠然,一方面,底層群眾的聲音因被壓抑而變得微弱或支離,故只能在有限范圍內被聽到或接受;另一方面,底層群眾的表達能力貧乏,通常無法把經歷轉化為經驗、將經驗整理為清晰而準確的語言。因此,這些處于底層的無聲者們,就有意或無意地通過站到“響亮的聲音”背后,以求得有表達能力與表達權利的知識分子的代言。
但需要注意的是,無聲者不因其沉默而失去發聲的必要。其發聲的意義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多種聲音可以避免“文化霸權”現象。葛蘭西認為社會若忽視沉默者無法發聲的現狀,那么學校、報紙、書刊、教會,乃至家庭就會受到權利的控制,把掌有話語權的一方將其思想原則、組織結構等滲透于市民生活的各個層次和角落。這種影響是非暴力的、潛移默化的。二是,表達/發聲能夠凸顯自我存在的意義。一種話語是否有價值并不是按其音量高低與接受范圍大小來判斷的。
因此,我們需要挖掘無聲者背后的聲音,并將其表達出來。既然普通人民群眾作為社會的弱勢群體,在發聲時面臨著種種困境,那么代言人的存在就顯得極為必須且重要。新的問題由此產生:何種代言載體是較為有效的呢?
在多種代言載體中,文本是最佳選擇。究其原因,首先,真實的意識形態流本身不具有黑格爾(G. W. F. Hegel)意義上的整體性,而是無法說盡且不成體系的。因而一旦通過非書面文本形態的影視媒介來直接言說,就容易對一個無限之物加以封閉的、有限的規約。相較而言,文學則能夠通過審美經驗的意象世界,構建“沉默”的空間,更具開放性并兼有藝術性。其次,文學作品的言說方式并非單向輸出,而是在被分析、解構和重構的過程中,伴隨著輸入,因而它是一個雙向的內外溝通的過程。再次,對于無聲者自身來說,他們可以通過話語的力量聚攏在一起,既在現實空間中不再自守一隅,也得以從時間維度體察其群體的歷史變遷,從而促進無聲者內部的演化,并反作用于知識分子的認知結構,使知識分子向有機知識分子轉變。
在“有機知識分子”概念的提出者葛蘭西看來,有機知識分子與人民群眾之間存在著一種辯證的關系:有機知識分子使群眾克服原有的常識哲學的水平,引導他們走向更高的生活理念,形成 “知識—道德集團”;有機知識分子的發展也同群眾運動緊密相聯,需從群眾中汲取養分。真正的知識分子會投身到實踐中去,和人民群眾緊密聯系在一起,即從普通群眾中吸取營養,又對普通群眾進行引導。
有機知識分子通過文學為無聲者代言,這一方式雖然有很多優點,但也引發我們去思考這種“代言”是否能夠完全表達無聲者的心聲。有機知識分子是在替無聲者表達,還是借助無聲者來表達自己?文本的局限性又在何處?
讓我們先來討論代言人。馬舍雷基于他的文學生產理論,提出了“虛構(illustration)”概念,這種虛構將作家個人意識形態和作家所處之現實一起置入了文本。誠然,從汗牛充棟的關于文學討論以及自我的閱讀、創作體驗中,我們可以發現,文學作品中必然有著作者本身的價值觀的呈現。作為歷史中的個人,作者有時不可避免地忽視自己已被虛假意識形態所操縱的現實,也看不見認識本身的范圍和起源。因而不論有意還是無意,文學作品常常成為代言人與被代言人思想的結合。他們無法超越這點,因為他們無法跳出歷史去認識自己,而“注定對自身處于一種隱蔽或偏離的關系”[4]。既然是代言人與被代言人的二者結合,文本所表現的就不完全是無聲者的聲音,寫作者在為無聲者代言的同時也表達了自己,體現了他作為一個歷史承載者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為作家所代言無聲者,除了最初提到的弱勢群體外,還有歷史。
接著討論文本這一載體。馬舍雷認為,文本會按照自己的編織進行邏輯,“成為歪曲的模仿、語言的爭執,而不是現實的再現。它扭曲而非模仿(日常意識形態)”[5]。這也就是文學不同于現實的虛構性。不過虛構不是虛假,不是瞞和騙,它的深層目的——暴露意識形態的局限——能夠啟發思考,解放思想,從而使個別經歷、故事具有普遍性和指導意義。如此,文本語言“一開始就與日常的說、寫語言產生斷裂,這一斷裂將作品從意識形態的其他表現形式中隔離開來”[6]。馬舍雷的論文《列寧—托爾斯泰的批評家》中有著對鏡子和圖像關系的論述。他認為鏡子是一種機械,它使事物凸現出來,但這被凸顯之物并不是圖像的原形。這種鏡子與圖像的關系亦可以被用來理解文本與它所要表達的思想之間的關系:文學作品就像鏡子,它有選擇地反映局部歷史,而不會完全復制或摹寫歷史。
文學作品的多種敘述方式是文本的表層結構,文字背后的作者深意是文本的深層內容。但馬舍雷認為決定文本獨立性的既不是表層內容,也不是深層內容,而是處于文本中所沒有被言說的東西,即作品中的沉默。批評家的任務就是要從文本表面的單一性中找出隱藏在其后的沉默之處的豐富性,找出被作家代言的沉默歷史中的部分真實。
上述這種用來表達“沉默”的文學作品的雙重性在于,它是形式上的書面的沉默與內容上因語言本身缺陷而造成的沉默的結合。由此我們可以認識到,代言的確不是單向度的,它因涉及自我與他者的關系而具有雙重性。文本在承載作家所代言的社會群體之聲的同時,也呈現了作家的生存狀態和生命歷程,是作家與社會交流的活動方式之一。
既然代言具有雙重性,有時甚至還會受到有機知識分子(代言者)對所代言之群體的批判(如老舍在《駱駝祥子》中將對祥子發出了“末路鬼”的詛咒),那么無聲者是否能找到一些自我表達的方式呢?
此處且以打工文學為例進行論述。書寫行為并非知識分子的專屬,在“打工文學”中興起的打油詩、書信、日記等底層書寫都是底層群眾最直接的發聲載體。書寫底層與底層書寫的區別在于,“書寫底層”的主體是有機知識分子,多采用“俯視—啟蒙”模式,而“底層書寫”的主體則是打工文學作家,多采用“平視—觀照”視角[7]。
此處不妨再以《駱駝祥子》為例。雖然有不少評論者認為,不同于“五·四”時期的其他作家,老舍沒有以俯視的眼光批判作品中人物的國民性,而是與祥子是站在了同一平面上,對人物充滿同情。但實際上,老舍選擇用第三人稱書寫,講述祥子在北平遭遇的種種身不由己之事,并在結尾發出“末路鬼”的詛咒等,已經體現了敘述地位的不平等。相較而言,底層書寫卻不是為了通過編造故事以達到教化的目,而是為了書寫真實的生活。因此,雖然打工文學在其所展現的生活內容以及表述方式上可能顯得粗糙、缺乏美感和詩意,但這也恰是專業作家無法言述的生命體驗,這種體驗不可被替代或置換。
需要提及的是,打工文學的作者也像他們筆下的人物一樣,無法擺脫如祥子那樣的城市邊緣人的狀態:他們走出故鄉,卻也融不進城市。城市的思維方式同化著進城者,卻未能給予他們身份的認同;被同化的進城者既不愿離開城市,又無法適應回鄉后的生活,只得成為城市的漂泊人。
當然,除卻文本,無聲者們始終在不斷尋找相較過去而言更為有效的自我發聲途徑,如微博、論壇、線下聯合會等,有機知識分子也在文本以外的電影、繪畫、攝影等領域有著新的嘗試與突破。面對經典,面對同一個問題,多種聲音的交匯不但豐富了話題的內涵,而且創生并激發了愈發多樣的聲音載體,表明了在現代性話語之下,人們的言說方式和生活方式已產生了巨大的變革。
總之,底層人群的沉默與表達,是現代性話語中長期以來被忽視的一部分。通過對處于社會底層的沉默者之發聲問題分析,當下的有機知識分子能夠更深入地意識到現代性話語的虛假性,也能夠看到社會的異化和意識形態的虛假,從而在盡量客觀的立場上,對沉默者做出更接近真實的表述。打工文學及其他多種自我發聲方式對發聲效果所產生的不同影響,亦直接體現了現代物質社會與人文精神的密切聯系。
[1](意)葛蘭西 . 獄中札記[M]. 曹雷雨,譯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2](法)彼埃爾·馬舍雷. 文學生產理論[A].周忠厚. 馬克思主義文藝學思想發展史教程[C].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
[3]薛毅,劉旭. 有關底層的問答[J].天涯,2005(1):55-56.
[4](法)彼埃爾·馬舍雷. 列寧——托爾斯泰的批評家[A].陸梅林.西方馬克思主義美學文選[C].桂林: 漓江出版社,1988.
[5]Pieer Macherey, 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M]. London:Routledge& Kegan Paul, 1978.
[6]范永康.文學文本與意識形態——馬歇雷和伊格爾頓的文本意識形態理論[J].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6):97-98.
[7]徐貴芬.論打工文學的生存書寫[J].東北師范大學學報,2008(5):169-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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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越凡(1993-),女,浙江舟山人,碩士,學術論文、文學作品、采訪稿等散見于《中國青年報》《文匯》《嶺東通識教育學刊》(臺灣)《青年文學家》《中外文藝》等,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比較詩學,經學詮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