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青
天下才子半流人
狄 青
古代的中國文人,極看重行走與創作之間的內在關聯,因而特別將“行萬里路”與“讀萬卷書”的重要性并列在一起,仿佛此二者才是文人創作的入門條件與不二法門,之后方有“下筆如有神”的靈性與決絕。讀書這事兒的重要性嘛,咱就不用說了吧;而行走嘛,于古代中國文人而言,方式大致有兩種,一種系主動,一種乃被動。所謂被動,便是貶黜與流放。比之前者,后者對文人內心的觸動以及對其文學創作的影響力無疑更大、更重要,同時也更深遠。
王昌齡當年被流放的原因,史料謂之“不護細行”,也就是說有人認為王昌齡這個家伙“太不拘小節了”。大家都知道王昌齡是中國邊塞詩的領軍人物,有“七絕圣手”之美譽。為了誰在坊間影響力更大的問題,他曾不止一次與王之渙、高適以歌女吟唱誰的詩多為由輪流付酒錢,由此也可感知其豪放的一面。他一生兩次被流放,都與他的“不護細行”有關。對王昌齡這樣的文人而言,流放無疑屬于“痛并快樂著”,他一方面舍不得長安城的繁華與熱鬧,一方面又借此與更多地方上的文人、隱士、僧道以及官員結交,乃至于朋友遍天下。公元739年,王昌齡被流放嶺南。他一路遍訪名山大川,于襄陽見到之前慕名已久的孟浩然。孟浩然當時正患疽病,原本就要痊愈了,據說因見到王昌齡實在高興,不僅破戒喝了大量的酒,還吃了海鮮,并乘著酒興寫了《送王昌齡去嶺南》一詩。沒想到事后癰疽病癥復發,竟就此離世。王昌齡十分悲痛,原本要去金陵,卻在巴陵遇到了李白。當時李白也正在被流放夜郎的途中,二人一見如故,盤桓多日。臨別,王昌齡作《巴陵送李十二》一詩送李白。一年后,王昌齡得赦,高高興興地趕回長安。可他屁股還沒有把長安的板凳坐熱,就再次因自己的口無遮攔而被流放至湖南龍標。李白聞訊后,專門寫了《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王昌齡樂觀,去龍標不僅帶去了中原的蔬菜種子,在流放地推廣中原的先進農業生產技術,還教人讀書、辦了許多詩社,引導當地人吟詩作賦,以至于人稱“詩荒開遍夜郎西”。
白居易的老娘去世,據說是因為看花落井而亡。于是有人說,白居易的老娘都掉到井里死了,而他卻還在寫賞花和與井有關系的詩文,這樣的人實在不該在朝中任職,于是白居易就被貶為江州司馬。江州系今日九江,那時候還屬于偏僻之所。他的摯友、通州(今四川達州)司馬元稹聞訊后,曾寫下了《聞樂天授江州司馬》一詩,所謂“垂死病重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可見當時流放之令人揪心。然而就在流放江州期間,白居易幾乎完成了他一生文學創作中最重要的作品,包括《琵笆行》《與元九書》等,尤其是《與元九書》,乃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理論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后白居易又被放四川忠縣。按說比九江還要路途遙遠,但他卻懷著無比喜悅的心情沿長江而上,一句“鳥得辭籠不擇林”,便可一窺他彼時的愉悅心情。因白樂天的到來,原本荒僻的忠縣亦很快成了文風繁盛之地。
與其他被流放的同時代文人相比,劉禹錫是個特例,因他被流放的地方特別多,先后被貶湖南朗州、廣東連州、四川夔州、安徽和州等地。劉禹錫流放朗州達十年之久,其間,他一邊在當地辦學授課,一邊與流放到湖南永州的柳宗元相互通信打氣,倒也算“既來之,則安之”了。終于等到了被朝廷赦免召回的那一天,或許是實在太高興了,劉禹錫一回到長安便寫了一首名為《游玄都觀詠看花君子》的詩:“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旋即被朝廷中有人認為是“暗含譏刺”,劉禹錫因而被流放夜郎播州(今貴州遵義)。同被赦免回到長安的柳宗元聽說后,立馬上書道:“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劉禹錫)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朝廷似乎覺得有理,于是又將劉禹錫改為流放廣東連州。后劉禹錫母親于連州去世,劉禹錫奉靈柩北返,至湖南衡陽,聽到柳宗元于同月去世的消息,“驚號大叫,如得狂病”,遂寫下了中國古代散文史上感人至深的兩篇長文 《祭柳員外文》《重祭柳員外文》。
李白原本是沒有被流放的資本的,這與他始終沒有進入權力中心有關。但被“賜金放還”的李白因為不甘心于自己從此遠離仕途,便投到了造反的永王麾下。沒成想跟錯了人、站錯了隊,永王兵敗,李白也被下了大獄,后改判其“長流夜郎”。于是李白在他58歲那年開始了他的流放之旅。前往流放地這一路,于李白可謂一次光耀中國文壇的辭賦之旅。他先武昌,再洞庭,又湘西,所到之處都留下了他的詩賦與逸聞。那時候的官員也可愛,明明來的是一個被貶黜的文人,卻不光好吃好待,還爭著搶著讓李白多住些時日。于是,單是去程,李白在路上就消耗了大約七八個月的時光;他的“夜郎萬里道,西上令人老”詩句的含義,顯然不止是感嘆時光流逝那么簡單。這七八個月的時光,對中國文學史非常重要。倘使沒有這次流放,李白與他的“粉絲”們也難以如此近距離相見,更不會留下那么多別有意味的詩篇,就連杜甫,都因李白的流放而寫下了《夢李白》《天末懷李白》等篇什。至少有四五個省因李白的“長流夜郎”,而留下了各式各樣的“李白舊址”。李白在流放地呆了有兩年多時間,便遇上了全國性大赦。詩人欣喜若狂,回程一路的詩作與去程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公元762年,據說李白在安徽醉游采石江的時候,因為興之所至入水撈月而死。晚于李白不長時間的唐代詩人項斯有詩為證:“夜郎歸未老,醉死此江邊。”醉死,無疑算得上是文人最好的死法之一了吧!
韓愈與柳宗元都是大詩人,與元稹、白居易被人并稱“韓柳元白”,被封為文壇一代宗師。然而,韓愈跟柳宗元卻不是一條道兒上的人。韓愈是保守派一邊的,柳宗元是改革派一邊的,二人只要碰面就抬杠,鬧得臉紅脖子粗,但這倒沒妨礙他們成為好朋友。柳宗元死后,韓愈甚至還收養了他的孩子。這令人想起在他們二人之前,魏晉時的竹林七賢,嵇康與山濤絕交,還寫了《與山巨源絕交書》,就怕全國人民不知道他跟山濤撕破了臉。可到后來,嵇康被問斬前,卻把兒子托付給了山濤。古代文人的處事方式,的確與眾不同。
還說韓愈和柳宗元。二人在朝廷里貌似政敵,卻都沒能逃脫被流放的命運,而且是差不多同時期被流放,一個被流放到廣東潮州,一個被流放到廣西柳州。他們的區別在于,韓愈是頭一次被流放,而柳宗元是第二回了。那是一千三四百年前,潮州跟柳州往好了說,也未必能趕得上我們現今的“五線”小城鎮,兩個愛嗆火抬杠的文人差不多同時被拋入了各自人生的最低谷。然而,你看他們二人這個時期相互往來的詩文,卻極少談到他們各自的失勢與不如意,倒是大談人生理想以及兩廣美食。說美食其實很牽強,那時候顯然還沒有如今以生猛海鮮為主打特色的粵菜菜系,兩廣地區甚至連二人早已習慣的豬肉牛肉這些肉類都很難吃到,于是,他們不約而同地喜歡上了吃蛙肉。尤其是柳宗元,吃青蛙甚至吃出了許多心得,他一方面與劉禹錫鴻雁往來談人生,一方面和韓愈詩文酬酢論美食。韓愈后來則是吃海鮮吃上了癮,他寫了一首《初南食貽元十八協律》寄給長安他的“粉絲”,不僅仔細描述了他在廣東見到的許多稀奇古怪的食物,而且還講解了他剛學到的一些生物學知識。
再來說說宋代的蘇東坡與秦觀。從公元1079年移知湖州開始,老蘇的被貶就成了他人生的一種常態。黃州,常州,廣東英德,廣東惠陽,海南瓊州……蘇東坡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其實都是在各種顛沛流離之中度過的。不得不說蘇東坡為人的寬廣胸懷。他一路被貶到廣東惠州。那個時候,廣東尚屬蠻夷之地,什么也沒有,即使如此,他還能“日啖荔枝三百顆”,何其樂觀!在廣東惠州的時候,蘇東坡寫下了“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他還寫信給友人:“到惠將半年,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并附上“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等詩篇。這些篇什傳到朝廷,當時的掌朝者章惇道:“蘇子瞻尚爾快活。”于是老蘇立馬又被貶為瓊州別駕,前往海南島。《宋史》言海南“非人所居”。正是這個“非人所居”的海南,卻讓蘇東坡寫下“九死南荒吾不悔”的詩句。僅僅數年后,海南便出現了“書聲瑯瑯,弦歌四起”的景象,海南文士還結成了“桄榔詩社”,此被稱為海南文化團體的發軔。
蘇東坡與秦觀亦師亦友。當年29歲的秦觀在兩淮游歷,于彭城見到了他最為崇拜的蘇東坡,于是乎寫下了“我獨不愿萬戶侯,惟愿一識蘇徐州”。蘇東坡對秦觀的才華也大為贊賞。在蘇東坡的鼓勵下,秦觀同學發奮讀書,連考三次,終于在他37歲那年考取了進士。沒成想,其后來之命運與蘇東坡也十分相似,被貶流放,先長沙,再郴州,后廣東橫州、雷州。秦觀在性格上柔弱,內心不如蘇東坡強大,蘇東坡就從海南寫信至雷州鼓勵他。在雷州,秦觀寫下了大量吟詠當地民俗風光的詩文,并教授當地人文化與生產知識。他與蘇東坡后來在雷州相會,二人百感交集,并相約“齊生死,了物我”。
宋元以后被流放的文人其實也非常多,最著名的,我以為當屬王陽明無疑。王陽明被流放完全是因為他得罪了當朝的大太監劉瑾。他當時是被流放到貴州的龍場驛做驛丞。驛丞嘛,實在是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吏了,即便如此,因知道劉瑾為人之狠毒,所以王陽明被流放的時候“日夜南奔”,生怕劉瑾派錦衣衛的人追來刺殺他。
貴州的戍所可謂苦不堪言。日夜兼程終于趕到了貴州龍場的王陽明,當時就寫《雜詩》三首,其一云:“危棧斷我前,猛虎尾我后。倒崖落我左,絕壑臨我右。我足復荊榛,雨雪更紛驟。”因為根本就沒有可居住的房屋,王陽明只好結草庵以居,至此,“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便“日夜端居默坐,澄心靜慮,以求諸靜一之中”。據說,他長期端居默坐,一天夜里,忽然高興得雀躍歡呼,“從者皆驚”,原來他已“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認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也就是說,“圣人之道”存在于每一個人的人性里,即每一個人的心里,向外部事物去尋找是錯誤的。于是他創立“心學”,稱“心即理,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并寫成《五經臆說》一書,為后世留下了中國古代哲學里的“陽明學派”,甚至被后人尊崇到與朱熹并列的位置。完全可以這樣講,如果沒有流放貴州龍場的經歷,在京城養尊處優的王陽明是不可能如此“頓悟”的。
普希金的名篇《致西伯利亞的囚徒》,最初是為流放西伯利亞的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而作的,后來就成為所有流放西伯利亞者共同吟誦的詩篇。1849年4月23日,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牽涉反對沙皇的革命活動而被捕,并被判死刑。11月16日,在圣彼得堡謝苗洛夫校場,他都已經被穿上了白色的尸衣了,士兵們也已經舉起了準備射向死刑犯們的步槍,然而在行刑之前的一刻,有人急火火地拿來了沙皇的最新“指示”——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被改判為流放西伯利亞。我很難想象,這些被從木樁上解掉繩索的死刑犯,在那一刻會不會集體瘋掉,這當然就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內,況且他原本就患有癲癇癥。在西伯利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發生了巨變,同時癲癇癥的發作也愈發頻繁。1854年他被釋放,但是要求必須在西伯利亞服兵役。1858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升為少尉,從此可以有自己的時間來思考與寫作了。從假處決事件到西伯利亞服刑這十年時間,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生最重要的轉折。他開始反省自己的文學觀念與文學寫作,并開始篤信宗教。可以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此后一系列重要的作品,應該全部來源于他被流放期間對人類命運和宗教哲學的再思考。186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獲準返回圣彼得堡,次年他便發表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這部作品可以被看作他前后期文學創作的過渡性作品,既有前期對社會苦難人民的描寫,又帶有后期對宗教與哲學的深刻認識。188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開始準備寫作《卡拉馬佐夫兄弟》第二部。2月9日那天,他在寫作的時候,筆筒不小心掉到了地上,而且滾到了柜子底下。他在搬柜子的過程中,因為用力過猛,導致血管破裂,當天便離開了人世。彌留之際,他要求妻子為他朗誦《圣經》。
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執行死刑的前一刻被改判流放差不多,幾年之后的1864年5月,有個文人被押至圣彼得堡梅特寧廣場示眾,并處以殘酷的假死刑。這個人便是車爾尼雪夫斯基。他后來被改判為流放西伯利亞,在伊爾庫茨克鹽場勞動,之后又被轉送到卡達亞礦山。兩年后,他被押到亞歷山大工場做苦役。七年苦役期滿后,又被延長,轉押到荒無人煙的位于東西伯利亞的雅庫特和維留伊斯克地區,繼續流放,前后長達21年之久。被流放前,在彼得保羅要塞囚禁期間,車爾尼雪夫斯基就創作了長篇小說《小說中的小說》,以及一部未完成的中篇小說《阿爾費利耶夫》和一系列短篇小說。在漫長的流放生涯中,車爾尼雪夫斯基堅持創作小說和撰寫隨筆,但其中保存下來的只有一部長篇小說《序幕》。流放的經歷,使車爾尼雪夫斯基開始重新思考人類生存的價值和意義。晚期他曾撰寫《回憶屠格涅夫與杜勃羅留波夫的關系》《人類知識的特征》等文章,對自己年輕時候的許多觀點進行了某種形式的反思。1889年6月,他被準許返回自己的故鄉——溫暖的薩拉托夫。在故鄉,他自稱是流亡者中的幸存者。僅僅4個月后,車爾尼雪夫斯基便因腦溢血離開了人世。
二戰中蘇德戰爭爆發后,索爾仁尼琴應征入伍,曾任炮兵連長,在前線兩次立功受獎。1945年2月,索爾仁尼琴在波蘭前線給自己的朋友寫了一封信,因信中出現了“那個蓄著絡腮胡子的人”以及“主人”和“老板”等詞匯,被當時的蘇聯內務人民委員部以“進行反蘇宣傳和陰謀建立反蘇組織”的罪名,判處八年勞動改造。1953年3月獲釋后,他便開始了在中亞哈薩克斯坦的流放生涯。他先后在數個勞改營里勞動。在一個專門關押政治犯的“特別勞改營”里,他從事采礦、制磚、鑄造等多個繁重工種。在埃基巴斯圖茲的勞改營,他創作了短篇小說《伊萬·杰尼索維奇的一天》。正是長達數十年的勞動改造和流放生活,鑄就了一個作為思想家和思考者的索爾仁尼琴。他的作品絕不僅僅是單純泄憤抑或控訴性質的揭露黑暗與苦難的文字,他始終要探討的都是人類何以“會如此”、世界該“怎么辦”等等形而上的問題。隨著《古拉格群島》《癌癥樓》的相繼面世,索爾仁尼琴旋即被流放出了自己的祖國。1974年2月25日的美國《時代》周刊封面上,索爾仁尼琴被拍成像卡什鏡頭下的海明威那樣:臉頰的線條堅毅而粗獷,面部稀疏的白色胡茬和滄桑的皺紋,令他像一頭老獅子。內文文章的副標題是“從藝術家到流亡者”。美國人的初衷,是認為索爾仁尼琴只是討厭極權主義,但有一天,他們卻驚恐地發現,他對資本主義和封建的極權主義幾乎一樣保持著嚴厲的批判態度。在一次受邀出席哈佛大學的畢業典禮時,他在演講中并不認為西方式的自由民主有著什么普世價值,他稱西方已經陷入了庸俗的物質消費主義。這樣的言論讓美國人極為尷尬。1998年,當時的俄羅斯總統葉利欽宣布頒發給索爾仁尼琴國家獎章,而他卻為了抗議葉利欽的“毀滅性國內政策”而拒絕接受。直到2007年,索爾仁尼琴才接受了普京親自去他家頒發給他的國家獎章。作為一名流亡作家,索爾仁尼琴的流亡生活于他而言并不是一個可資展示與控訴的賣點,而是讓他更加深刻地認清人類命運的荒謬與無常、生命價值的高貴與渺小的現實舞臺,這也是他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堅持自己獨立的批判精神、從不為某種利益或權力而低頭的緣故。
一戰到二戰期間的德國形成了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作家流亡潮。最先離開德國的不是政客,更不是土豪,而是作家。因此,“流亡文學”成了那個時期德語文學的最重要的表現特征。先后出國流亡的德語作家約有一千余名,其中具有世界影響力的,就包括了貝歇爾、本雅明、布萊希特、雷馬克、亨利希·曼、克勞斯·曼、托馬斯·曼以及阿·茨威格等。在這一大批流亡作家中,后來有一部分人由于對國家前途失去信心、感覺看不到出路而自殺,如本雅明、茨威格等;有一部分人則加入了居留國的國籍,如德布林、楚克邁耶爾、雷馬克、托馬斯·曼等。最先感知到德國納粹對人類文明戕害的是德國作家,始終選擇不與納粹有一絲一毫合作的也是德國作家,他們因此而不得不進行自我流亡。同時,德國“流亡文學”所形成的強大的文學沖擊波,也深深地震撼了當時的世界文壇,其影響力至今依然存在。
文人曾被認為是最柔弱且無力的一群,然而,在人生的逆境中,在無常的命運里,卻是這些人創造了文化的奇跡、推動了社會的發展,同時,也是這些人堅守了人類良知的底線。反觀那些帝王,無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無論是南唐后主李煜,宋徽、欽二帝,還是因支持戰爭而被流放到國外的意大利最后一個國王翁貝托,他們忘不掉的是自己昔日的榮華富貴,不能放下身段面對現實。像李煜,干脆“日夕以淚洗面”;看他的詞,那簡直幽怨到整個人都快不行了。還有那個被金人掠去的宋欽宗趙恒,更是“時時仰天號泣”,搞得他父親宋徽宗都看不下去。二帝被金人掠走的一行共計一千四百余人,而“幸存者”中,有名有姓的只有幾十位;這固然有被金人迫害的因素,但相當一部分人(尤其是昔日的王公大臣),既無法忍受北國的寒冷蕭瑟,更不能放下身段迎接甚至改變現實,他們缺少的恰恰是像蘇東坡那樣“九死南荒吾不悔”的氣度與灑脫。西方的官僚貴族們也一樣。十月革命后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沙皇時期的行政長官們,自殺率極高;而在斯大林時期,著名的勞改營地——荒涼的索洛維茨島上,最先無法忍受艱苦環境而倒下的,是那些曾經養尊處優,卻在殘酷的權利斗爭中失勢的昔日官僚們。
流放從來都不是一種正常的人生進行時,但于文學而言,于作家來講,我們今天能夠記住的劉禹錫、柳宗元以及蘇東坡的那些金詞錦句,差不多都是他們在流放期間所創作的,更不用說像王陽明那樣開創了中國哲學新領域的文人了。而像索爾仁尼琴那樣,無疑是流放造就出了一個原本很可能不是作家的大作家。這難道不是正印證了孟子的話:“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這顯然是一種力量,更無疑是一份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