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歆
“掙脫開王小波”后的房偉
武 歆
一
在蘇州大學任教的房偉,是地地道道的山東人。在2016年年初,他以“特殊人才”的方式從山東師范大學出發,向南、再向南,猶如孔雀東南飛,最后棲落在了樹木翠綠、安靜優雅的蘇州大學文學院。
房偉是教授,也是評論家。多年前他是以“王小波研究專家”的身份登陸中國文壇的,也是至今以專論的方式——《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王小波傳》(以下簡稱《王小波傳》)——成為研究王小波的70后評論家中的第一人。
與房偉聯系不是很多,但他在我工作、寫作經歷中卻有著重要標識:我現在供職的天津作協文學院與《小說月報》聯合召開的第一個作家新作發布會,就是房偉研究王小波新作的會議;我在兩年多前開始寫書評,接著寫評論,至今已經寫了數十篇,其中第一個書評就是寫房偉的作品。這兩個“第一次”,注定我的“70年代作家印象系列”中必定要有房偉。
回想兩年多前初識房偉,還有閱讀他的《王小波傳》時的情境,似乎依舊歷歷在目。那就讓讀者看一看當時的房偉是怎樣的寫作狀態,以及房偉當時的“王小波研究”。因為不說王小波、不說房偉對王小波的研究,肯定不能全面認識當下的房偉。
二
我還清晰記得,當時正是突然燥熱的北方5月,從月初到月中,我的閱讀興趣始終停留在一本書上。那本書就是房偉研究王小波生平、創作和精神軌跡的傳記文學《王小波傳》。
我在閱讀這部23萬字的大作時,仿佛在沉重地翻閱著“聽說有個文學圈,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的一位文學天才生前局促不安,但死后卻又綻放奪目的“人生考勤簿”。如今想來,傳記由評論家來“操作”的不多,這不是一個普遍現象,那么評論家筆下的傳主該如何呈現?與作家的寫作又有怎樣的差異?況且書寫王小波這樣在讀者和大眾眼中“頑主式”的傳主,定會給寫作者帶來極大的挑戰。我記得當時和房偉通話時,我說這是你具有難度的一次寫作。
讓人驚奇的是,房偉并沒有因為傳主“斜睨人生”,他也順水推舟地采用同樣的腔調,他沒有。憨厚的房偉“反其道而行之”,他沒有依照傳主的風格為其作傳,而是用嚴肅謹慎的語調講述、評述,他在把握總體風格統一的情況下,偶爾又不失時機、恰到好處地“詼諧一把”,于是文本與傳主自身風格達成了默契的吻合,讀來不僅引人入勝、輕松愉悅,又能令人掩卷思考。
之所以產生這樣契合的閱讀效果,原因在于房偉對傳主傾注了太多的情感,同時在情感噴涌之下,又不失學者的理智和嚴謹。記得當時在電話中他告訴我,他用了17年的時間研究、記錄自己的研究對象,曾經采訪眾多與王小波有關的人和事,還查閱了浩如煙海的文檔資料。老實人用笨辦法,于是一部可圈可點的《王小波傳》誕生了。可以說在我有限的傳記閱讀范圍里,中國當下70后青年學者中秉持如此認真嚴謹的傳記寫作風格者,房偉應該屬于第一人。
房偉沒有偷懶,沒有耍小聰明。他在動筆之前,在與自己的傳主“親近”之前,做了大量的與王小波親人有關的資料收集工作。他以時間為中軸,從王小波祖父、父親寫起,特別是對王小波的父親做了一次詳盡的“人生盤查”,試圖在他身上找到王小波性格、精神形成的原因,在“血緣檢驗”中,找出王小波寫作風格、精神走向的內在基因。當然還有對王小波妻子李銀河以及王小波眾多生前好友的采訪。假如沒有誠實的態度,不可能收集到如此繁雜瑣碎的第一手資料。
《王小波傳》讓人體味到了房偉與王小波內心有著一種“心心相印”的感情。為什么這樣講呢?因為我從一個熟悉房偉的朋友那里,聽到了這樣一個感人的故事——
大概是在1997年吧,那時候房偉還在山東一家肉聯廠當工人。有一天,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宿舍,當他無意中翻到王小波作品中“你坐在屋檐下,心里寂寞而凄涼,感到自己生命被剝奪了,我害怕這樣活下去”時,忽然激動不已,好像在那一刻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教父,于是心潮澎湃的房偉開始去書店尋找王小波更多的作品。他通讀、細讀、研讀,用心傾聽那位早已逝去的“臉色黃黑,嘴唇發紫,上身頎長,坐在凳子上,比他身旁的班長高出一大截”的騎士怪才的內心世界。
寫作《王小波傳》時,房偉已經把自己化作了一架紙張粉碎機,他幾乎把王小波所有作品逐字逐句地進行分析研究,在所有作為例證“拎”出來的王小波片段的作品中,無不有著作者房偉自己的美學追求與人生向往。
比如《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中,房偉如此地欣賞王小波這樣的描述——“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太陽初升時,忽然有十萬只金喇叭齊鳴,陽光穿過透明的空氣,在暗藍色的天空飛過。在黑暗尚未退去的海面上燃燒著十萬支蠟燭。我聽見天地之間鐘聲響了,然后十萬只喇叭又一次齊鳴。我忽然淚下如雨……”
房偉欣賞王小波這樣的文學描述,那一刻他一定想到了自己在肉聯廠的場景,想到了當年自己的追求與憧憬。房偉與自己的傳主一樣,都是“在生人面前很靦腆”,但他們又都擁有“一個人只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作者與傳主如此相像、貼近,寫出如此精彩之作,也就不足為奇了。
假如你沒有看過《王小波傳》,我在這里極力推薦你應該去看一看。因為無論是敘述還是語言都極為精妙,沒有一些評論家慣有的套話、行話,不枯燥、不乏味,相反妙趣橫生,有時又會掠過一種空靈之感,在頗具張力的語言的襯托下,《王小波傳》似乎更像是一部優秀的長篇小說。
王小波是個狂妄的寫作者,他曾經在1996年時就講過,諾貝爾文學獎至今只發對了兩個人,一個是羅素,一個是伯爾。身材高大的王小波講出的話也很高大生猛,但在這種狂妄不羈中,他又用自己獨特的作品,為“狂妄不羈”做了謙虛的注解,道理也很明了,他擁有如此講話的力量。
王小波是一個需要漫長時間才能讀懂的作家。多少年之后,王小波會被后人不斷地解讀(現在已經被不斷解讀),并且會不斷地呈現獨特的新鮮的風貌,到那時,房偉的《王小波傳》也許會成為“王氏風貌”的解說詞。王小波當年不知道在哪兒的“那個文學圈”,將會伸出無數雙熱情的手臂邀請他——他已經氣宇軒昂地極不情愿地“被”加入了——相信王小波會蠕動著厚厚的大嘴唇,那一刻,誰都不知道他會講出怎樣驚世駭俗的言語。
這就是房偉寫作《王小波傳》帶給我的真實感受。
三
任何事情似乎都是一把“雙刃劍”。通過研究王小波走上文壇并被文壇廣為熟知,這也注定了房偉將要被王小波“幸福”地“桎梏”。是被王小波一輩子套牢,做一個“王小波專家”,還是重新開辟一片文學新天地?我猜想,這個選擇始終考驗著這位山東濱州青年。
兩年前,我第一次在天津見到房偉,留下很好的印象。
那時的房偉,臉膛紅黑,身材健碩,談話淳樸。他曾經的工廠經歷、曾經遭受的不公正,我都有過同樣的經歷與感受,所以那天晚上吃飯時,別人喝啤酒,我和房偉喝白酒;晚上到了咖啡廳,別人開始喝咖啡,我和他改喝啤酒。我們同樣喜歡熱烈。和其他沒有在工廠經歷過的人相比,我和房偉可能有著更多的共同語言。他在回憶當年肉聯廠的工作時,似乎并不在意身體的艱辛,而是更看重精神上的絞痛。那會兒我看著他,無論怎樣敞開思維,都無法想象他是如何將手里的一把剔肉刀磨成一支鋼筆的。在那“磨刀成筆”的背后,肯定留給房偉太多的生命思考。顯然用這樣的鋼筆寫作,會比其他作家用力更深,更會飽蘸深情。也正是從那時開始,這位后來的文學博士、后來的中國現代文學館首屆客座研究員開始發表作品,不僅有評論,也有詩歌和長篇小說。但無法否認,“王小波研究專家”的身份始終沒有脫離開房偉,就像標簽一樣粘貼在他的身上,既照耀他,又籠罩他。
房偉匆忙離開天津后,我們沒有更多的聯系,但能在微信里看見他的行蹤。后來才知道他調到蘇州大學,并在2016年的下半年在臺灣東吳大學做為期半年的研究學者。
我從一些媒體里知曉,房偉在臺灣期間,與臺灣學界經常展開深入的交流,同時還參加了很多學術會議和文學活動。在臺期間,他先后受邀在淡江大學、中央大學、臺灣師范大學、佛光大學、東吳大學、文訊雜志社等高校、學術和文學機構,做過多場演講與講座,介紹大陸當下的文學創作情況和學術研究狀況,溝通兩岸情感與友誼,引起了廣泛的反響。
除了學術研究,房偉在臺期間,還在網絡上發表了許多關于在臺灣生活的短文與照片,看得出來,那段時間他是全身心地投入。而且他也比兩年前瘦了,似乎也變得白凈了,顯得更加年輕帥氣,且又透著一股沉穩勁。
當然,房偉所有的變化都不及他在寫作上的變化。現在他除了繼續教學、寫評論之外,又開始了中短篇小說創作。就像當年評論家寫傳記不多一樣,現在評論家寫小說的也還是少數。房偉,又成為了“少數”。
我特別想探究,現在寫小說的房偉,是否意味著已經“掙脫開了王小波”,真正開始踏上了另一條嶄新的文學之路?
四
盡管過去房偉寫過小說,還曾出版過長篇小說,但因為各種原因,他以前的小說并沒有引起文壇更多的關注。但這次不同了,他的抗戰系列短篇小說在一年多的時間里,一下子“拋”出來十幾篇,不僅發表在諸如《花城》等重要文學期刊上,而且篇篇都會引起一些關注和影響,幾乎大部分都得到了轉載。特別是短篇小說《中國野人》在《青年文學》發表后,迅即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轉載,隨后入選《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必讀2016短篇小說卷》,緊接著又入選了中國小說學會主辦的2016年度小說排行榜,位列短篇小說第5名。
在我讀到的房偉抗戰系列短篇小說中,我更感興趣的是他發表在《天涯》2017年第1期,并被《小說選刊》第2期轉載的《殺胡》。我覺得這篇小說無論是敘事還是敘述似乎都更有韻味,更加具有某種探索性。相信到了年底,各種選本也會“蜂擁而上”。
《殺胡》的故事是由梁漱溟的一篇二百余字的日記引發而來。梁漱溟在1939年8月的一篇日記中,記載了在一個叫“胡家樓”的小山村,看見國軍俘獲日寇6人,一名叫佐藤的士兵原是醫生,梁與其在談話中感覺他有厭戰情緒。后來梁晚飯后散步,在夕陽下感嘆戰爭的錯誤與人類的愚蠢。
就是這樣一篇看似普通的日記,房偉要把它改造成為敘事發酵劑,重新將其組裝,還要呈現出新的敘事姿態:
戰俘佐藤因為疾病原因暫留在胡家樓,還有一個叫三橋的戰俘愿意留下來陪伴他。因為胡家樓太過偏僻,兩個日軍戰俘被外界遺忘。佐藤救了村中一位少女母親的性命,族長挽留佐藤和三橋,讓他們與村中兩個少女成婚并受宗族保護。三橋答應了。佐藤雖不答應,但卻和那個少女有了肌膚之親。后來日軍討伐隊來到胡家樓,此時佐藤感覺自己中了山間瘴毒,與少女親熱時被咬傷的左臂開始腐爛,并且臀部長出了尾巴。小說最后又回到梁漱溟,不僅講了梁在“文革”中的遭遇,還講了梁的墓地周圍盛產狐貍。這篇建立在貌似真實基礎上的小說,結尾卻陡然翻轉,有著神話一般的歸筆。
初讀《殺胡》,總覺得結尾有些突兀,但是再讀很快發現,房偉早就為非同一般的結尾設置了諸多伏筆。比如在敘述中始終沒有離開過“霧”。
“霧”始終彌漫在敘事的進程中,比如“梁先生離去后,白色的山霧一直聚集不散”,“整個山村都湮沒在濃霧中”,“在霧氣中也看不真切”,“再出去看,人影卻倏地不見了,只有濃霧還彌漫在山村”,“山霧很濃,遠處野物的嚎叫,如泣如訴”等等。
在這些亦真亦幻的濃霧中,那個被救村婦的女兒,在與佐藤親昵后,終于講出“胡氏一族,本為東海狐族,明末大亂……胡家避禍山中,得到異人傳授,皆吸食月華為延命,至今已三百多年”。
胡氏一族擁有如此綿延的歷史,且還“吸食月華為延命”,日本人如何能夠“殺胡”呢?顯然,房偉在《殺胡》中的追問,不僅停留在人性層面,他還要繼續上升,在更高處發出無聲的質問。
《殺胡》浮現在文本層面的僅是冰山一角,巨大的冰山都隱藏在浩渺的冰水之下。這樣的敘事策略并非獨創,但在真實歷史背景下,糅雜神話傳說,并且用來書寫抗戰題材的小說,這樣“三點結合”式的敘事好像不多。
從評論家房偉到小說家房偉,他沒有任何不適應,并且很快就能精準到位。比如他讓《殺胡》擁有了神秘色彩,但在敘述進程中卻沒有故弄玄虛,完全就是水到渠成。就像我最近讀到的翁貝托·埃科的小說《試刊號》,埃科并沒有過多描寫秘傳、謎題,卻在極為詭異的文字鋪排中,顯示了獨特的神秘色彩。原因何在?就是營造了神秘的氛圍,從而呈現出了新的敘事格局。
“掙脫開王小波”之后的房偉,氣勢并沒有被王小波所局限,而是越發顯得闊大,看上去也更加安然、沉靜。蘇州的憂郁還有淡淡的惆悵,可能會讓來自北方的房偉感受更多的反差,而對作家來說,反差的生活,更是一份難得的經歷。
即使說上更多的話語,似乎也不能完全清晰地呈現出房偉的全貌,干脆就去讀他小說吧。這不,《當代》剛剛刊發了他最新的中篇小說《獵舌師》,相信會帶給我們新的期待。
《中國磬史》
張傳倫著 百花文藝出版社
該書詳盡介紹了磬這一禮樂文化重要載體幾千年的發展演變過程,系統闡釋了其與儒、釋、道文化及民俗的密切關系和深刻影響,并首次提出“磬學”之說。本書入選“國家出版基金項目”,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