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沈從文湘西小說《牛》的思想價值及其藝術特色

⊙黃巨龍［廣東輕工職業(yè)技術學院， 廣州 510300］

淺談沈從文湘西小說《牛》的思想價值及其藝術特色

⊙黃巨龍［廣東輕工職業(yè)技術學院， 廣州 510300］

沈從文的《牛》是一篇別具一格的寓言體小說，采用擬人的修辭手法,描寫了大牛伯將小牛打傷后的懊悔和對小牛歉疚的心情，生動地展示出人與牛在勞動中建立的“同甘苦，共命運”的親密關系，彰顯大牛伯“樸素、善良、勤勞、博愛”的自然人性，深刻地揭示了現(xiàn)代中國農民在黑暗政府統(tǒng)治下的悲慘命運，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對現(xiàn)代中國農民的悲憫之情。《牛》具有豐富的思想價值和獨特的藝術特色。

沈從文 湘西小說 《牛》 思想價值 藝術特色

沈從文小說《牛》的故事情節(jié)并非復雜，主要由孤獨的莊稼漢大牛伯“因小事傷牛——悉心護牛——延醫(yī)治牛——借牛未果—雇工代耕—牛病治愈—痛失小牛（小牛被衙門強行征去）”等情節(jié)組成。然而，沈從文用其生花的妙筆創(chuàng)造出一篇膾炙人口的傳世佳作。反復細讀沈從文的《牛》后，本文主要論述《牛》豐富的思想價值和獨特的藝術特色。

一、《牛》的思想價值

以小見大，深刻揭示了現(xiàn)代中國農村的現(xiàn)實和農民的悲慘命運。沈從文的《牛》寫于1929年，取材于湘西農村。根據寫作的時間背景，《牛》應是反映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農村的社會現(xiàn)實。當時的中國社會秩序混亂，軍閥混戰(zhàn)，尤其是1927年大革命失敗以后，國民黨黑暗統(tǒng)治者橫征暴斂，民不聊生，農村經濟破產，廣大農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大家知道，中國是一個落后的農業(yè)國，生產力水平低下，牛是農業(yè)的重要生產力之一，土地是農民賴以生存的必備條件，牛是農民的寶貝，是農民的命根子。我們的祖祖輩輩都把牛看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把牛看作自己的親兒女一樣而倍加珍愛。沈從文深諳牛在農民心目中的地位和農業(yè)生產中的作用，他以“鄉(xiāng)下人”的視角，以對湘西農民不可言說的溫愛，講述“大牛伯與小牛”的故事。

在湘西農村一隅——桑溪蕩里住的綽號叫“大牛伯”的莊稼漢，“前一天居然在蕎麥田里，同他的耕牛為一點小事生氣，用木榔槌打了那耕牛后腳一下。”由于大牛伯在氣頭上不知輕重，把他的小牛的后右腳打傷了，不能正常犁地。此時，正是犁地搶種的好時節(jié)，大牛伯陷入深深的焦慮和痛苦之中。接著作者濃墨重彩地敘述“大牛伯這種焦急和懊悔的心情以及不分晝夜悉心看護小牛——不惜血本延醫(yī)治牛——不辭勞苦各處借牛（未果）——不怕天黑到附近莊子里請幫工——小牛病治愈，大牛伯和小牛齊心合力順利完成了犁地任務”的全過程。行文至此，大牛伯和小牛“爺兒倆”“又有理由做那快樂幸福的夢了”。然而，“天有不測之風云，人有旦夕之禍福”，就連牲畜也不例外。正當大牛伯和小牛“爺兒倆”的好夢即將實現(xiàn)的時候，與大牛伯相依為命的小牛不幸被衙門強行征發(fā)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去了。小說集中描寫了大牛伯將小牛打傷后的懊悔和對小牛歉疚的心情，生動地展示出人與牛在勞動中建立的“同甘苦，共命運”的親密關系，彰顯大牛伯“樸素、善良、勤勞、博愛”的自然人性，深刻地揭示了現(xiàn)代中國農民在黑暗政府統(tǒng)治下的悲慘命運，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對現(xiàn)代中國農民的悲憫之情。

沈從文不像有的作家那樣，一個作品書寫包羅萬象的人生或社會現(xiàn)象，他的單個作品只是反映人生或社會現(xiàn)實的一個側面，并通過單個作品影射社會現(xiàn)實中普遍性的問題，起到以小見大的作用。《牛》取材于湘西農村一隅，題材雖小，但開掘頗深，能以小見大，展現(xiàn)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在黑暗政府統(tǒng)治下農村經濟破產，農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歷史畫卷，小說中大牛伯的悲慘命運就是現(xiàn)代鄉(xiāng)土中國農民的縮影。

二、《牛》的藝術特色

（一）采用擬人修辭手法將小牛人格化

沈從文的《牛》是一篇別具一格的寓言體小說。所謂寓言是指用假托的故事或自然物的擬人手法來說明某個道理或教訓的文學作品，常帶有諷刺或勸誡的性質。在《牛》中，作者以“鄉(xiāng)下人”的視角，采用擬人修辭手法，將小牛人格化。小牛不僅具有人的靈性，而且具有湘西人優(yōu)美、健康的自然人性。如，當大牛伯蹲到小牛的身下，扳開小牛的腳很溫和地查看小牛的傷勢時，小牛“仿佛也明白了大牛伯心中已認了錯，記起過去兩人的感情了，就回頭望著主人，眼中凝了淚，非常可憐的似乎想同大牛伯說一句有主奴體裁的話，這話意思是:‘老爺，我不冤你，平素你待我很好，你打了我把我腳打壞，是昨天的事，如今我們講和了’”。小牛儼然成為大牛伯的“兒子”，具有人的靈性，似乎懂得古訓“打是親，罵是愛”的含義，它不僅原諒大牛伯昨天打它的過錯，還原諒大牛伯此后經常罵它、教訓它的話。它明白主人著急、苦惱才罵它，它明白主人在它身上所做的夢，它明白它的責任。因此，“當大牛伯走到屋里去找取鐮刀削犁把上小木栓時，它曾悄悄的獨自在院里繞了圈走動，試試可不可以如平常樣子。”小牛具有人的靈性還表現(xiàn)在能分清是非，判斷人心的好壞。如“它有點討厭他們（指大牛伯請來的幫工），尤其是其中一個青年一點的人，竟說‘它的病莫非是假裝’那些壞話，有破壞主人對牛友誼的陰謀”。作者將牛人格化，讓人與牛展開感情的交流，不僅作品具有親切感，而且富有情趣；不僅生動地揭示出人與牛在共同的勞動生活中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而且還建立了“同甘苦共患難”的命運共同體，展示出大牛伯與小牛彼此理解他們之間相依為命的“父子”關系。

（二）“煞尾”結尾形式

沈從文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十分講究小說的結尾藝術。縱觀沈從文的小說結尾形式，可以歸納為兩大類，一類是“度尾”， 一類是“煞尾”。“‘度尾’如畫舫笙歌，從遠處來，過近處，又向遠處去；‘煞尾’如駿馬收韁，寸步不移。”沈從文小說《牛》的結尾是“煞尾”的典型例子，《牛》的結尾寫道：“到了十二月，蕩里所有的牛全被衙門征發(fā)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去了，大牛伯只有成天到保正家去探信一件事可做。順眼無意中望到棄在自己屋角的木榔槌，就后悔為什么不重重的一下把那畜生的腳打斷。”小說這樣的結尾，既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又符合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既揭示出大牛伯與小牛的悲慘命運，又表現(xiàn)出大牛伯對官府橫征暴斂行徑的怨憤，將整個故事提到一個很高的境界，深化了作品的社會意義，凸顯作品的悲劇性。大牛伯的牛能否重新回來?大牛伯往后的生活如何?給讀者留下了聯(lián)想和思索人生的藝術空間，增強了小說的藝術效果。

（三）以“夢”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

采用織夢方法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是沈從文小說《牛》又一重要的藝術特色。沈從文是一名織夢高手，他織夢的形式多種多樣，織夢的內容豐富多彩，而且將織夢與抒情巧妙結合，營造出一幕幕亦真亦幻，如詩如畫的夢境。通過夢境表現(xiàn)生命的多方，禮贊優(yōu)美健康的自然人性，表達對湘西底層百姓的溫愛，豐富作品的思想內涵，增強作品浪漫主義的色彩，提升作品的藝術效果。在《牛》中，沈從文通過編織“人物夢”和“動物夢”來刻畫大牛伯的心理活動。“小牛”不僅能理解人、認識人，而且還能做“美夢”。如：有一天中午，主人讓小牛養(yǎng)息一會，它到后躺在斜坡下坪中睡了，被太陽曬著，非常舒服地做了一個最光榮的好夢：“夢到大爹穿新衣，它自己則角上纏紅布，兩個大步地從迎春的大寨里走出，預備回家。”小牛的“午寐夢”頗具詩情畫意，間接刻畫大牛伯盼望小公牛“明天就會全好了”的心理活動。再如：小牛與主人心有靈犀一點通，同時做著“豐收夢”：小牛“夢到它能拖三具犁鏵飛跑，上山下田，犁所到處土地翻起如波浪。主人正站在耕過的田里，膝以下全被松土所掩，張口大笑”。在沈從文小說中出現(xiàn)這樣的“動物夢”，絕不是為了標新立異。這樣的描寫，顯示了下層社會人民與自然的契合，增強了小說的生活氣息，有助于讀者對大牛伯失牛之痛的理解。

當小牛做著“豐收夢”時，大牛伯也同時做著“豐收夢”，他“夢到用四床大曬谷簟鋪在坪里，曬簟上新蕎堆高如小山，抓了一把褐色蕎子向太陽下照，蕎子在手上閃放烏金光澤。那蕎子就是今年的收成，放在坪里過斛上倉，竹籌碼還是從甲長處借來的，一大捆丟到地下，嘩的響了一聲。而那參與這抽成的功臣——那只小牛，就披了紅站在身邊，他于是向它說話，神氣如對多年老友。他說，‘伙計，今年我們好了。我們可以把圍墻打一新的了；我們可以換一換那兩扇腰門了；我們可以把坪壩栽一點葡萄了；我們……’他全是用‘我們’的字言，是仿佛這一家的興起，那牛也有分，或者是光榮，或者是實用。他于是儼然望到那牛仍然如平時樣子，水汪汪的眼睛中寫得有四個大字：‘完全同意’”。作者在此不惜筆墨，繪聲繪色地描寫大牛伯和小牛“爺兒倆”共同做的“豐收夢”，細膩地刻畫了大牛伯盼望小牛盡快好起來和渴望豐收的心理活動。當小牛后腳痊愈后，他們估計大約還有兩天就可以完成農事時，他們“爺兒倆”又同時做著“未來快樂幸福夢”，尤其是大牛伯做的夢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因為他夢到牛欄里有四只牛，有兩只是花牛，生長得似乎比伙計（指小公牛）更其體面”。這些夢境生動地刻畫了大牛伯向往“快樂幸福”生活的心理活動。

（四）融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于一爐

有的論者認為，沈從文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有的論者則認為，沈從文是一個浪漫主義作家；沈從文又說自己是“20世紀最后一個浪漫派”，而且在《水云》一文中沈從文又宣稱：“用一支筆來好好保留最后一個浪漫派在20世紀生命揮霍的形式，也結束了這個時代這種情感發(fā)炎的癥候”，“在‘神’之解體的時代，重新給沈作一種贊頌，在充滿古典莊嚴與雅致的詩歌失去光輝和意義時，來謹謹慎慎寫最后一首抒情詩。”沈從文究竟是什么作家？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還是浪漫主義作家？關于這個問題，筆者困惑了很長時間，也研究了很長時間。最后，筆者采用作品文本與文論相結合的方法進行研究，發(fā)現(xiàn)沈從文有的作品具有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如《神巫之愛》《豹子·媚金·與那羊》等；有的作品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兼有，只不過各自的分量不同而已，比較典型的是《邊城》與《長河》。《邊城》似乎是浪漫主義色彩較濃，《長河》似乎是現(xiàn)實主義成分較多。由此分析，筆者認為，沈從文是一個“融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于一爐”的作家，而且還是一位兼有自由主義、理想主義的作家。著名美學家、文學批評家朱光潛曾經指出：“于今天的文學批評家們愛替作家們戴些空洞的帽子，這人是現(xiàn)實主義者，那人是浪漫主義者，這人是喜劇家，那人是悲劇家，如此等等，我感覺到這些相反的帽子安在從文頭上都很合適。”本人認為朱先生所言比較客觀，符合沈從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際。就《牛》而言，沈從文采用現(xiàn)實主義手法敘寫湘西農民大牛伯失手傷小牛到痛失小牛的故事，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即真實地展現(xiàn)出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在黑暗政府統(tǒng)治下農村經濟破產，農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歷史畫卷。從表現(xiàn)手法上看，沈從文采用擬人修辭手法和夢幻抒情形式，使作品具有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所以，筆者認為，沈從文《牛》是一篇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代表作品。

①②④⑤⑥⑧⑨⑩?? 沈從文：《牛》，《沈從文全集（第5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84頁，第199頁，第184頁，第195頁，第198頁，第199頁，第188頁，第191頁，第191頁，第199頁。

③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修訂本）》，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1544頁。

⑦ 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修訂本）》，岳麓書社2006年版，第309頁。

?? 沈從文：《水云》，《沈從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27頁，第128頁。

? 朱光潛：《關于沈從文同志文學成就歷史將會重新評價》，《湘江文學》1983年第1期。

[1]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修訂本）[M].長沙：岳麓書社，2006.

[2]依人.沈從文的《牛》與周立波的《牛》[J].理論與創(chuàng)作，1992（4）.

[3]劉敦綱.一篇很有特色的短篇小說——讀沈從文的《牛》[J].名作欣賞，1984（6）.

作 者：黃巨龍，廣東輕工職業(yè)技術學院中文副教授，研究方向：現(xiàn)代文學研究，高職教育研究，文化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