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媛云[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 廣州 510420]
女性主義者的自我認同與性別自覺——評女詩人安琪的《父母國》
⊙馮媛云[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 廣州 510420]
詩歌是詩人書寫自我生命的疆域,同時又消解傳統權力政治疆域的某種獨具特色的生命建構,就是其自性張揚和他性約束中的某種因緣牽系和力量平衡。而突破傳統的性別政治敘事,重建女性內在的自我,就成為安琪詩歌所指向的獨特的緣域世界。在《極地之境》的《自序》中,安琪寫道:“我冷靜梳理了自己寫作至今的點滴,得出一個結論: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女性主義寫作者”“一個女性主義者必定是先鋒精神的追求者”。在這種理念的支持下,安琪的詩歌不再是某種單純靈感或感性體悟的瞬間抓取,而是有著一種強烈的女性主體意識覺醒中的自由選擇及其責任承擔。去選擇,并承擔你的責任,就是安琪詩歌所在意的。因此,安琪的詩歌或詩學思想就具有一種新時代的女性主義者所獨具的倫理品格與實踐勇氣,就是在從古典知識型時代向現代知識型時代轉向中的女性主義的文學緣域世界的呈現和展開。
在2007年寫成的《父母國》這首詩中,安琪就明確地表達了這種帶有強烈的性別主體意識的女性寫作的自覺。這種女性寫作并非說就是女性的寫作,而是女性主義的寫作,這就是安琪強調的“滿足于男性要求于女性的寫作,也就是通常我們說的小女人寫作是不屬于女性主義寫作的”“那種安于家庭婦女的幸福狀、撒嬌裝癡狀、炫耀夫疼子乖狀,在我看來都是小女人寫作而非女性主義寫作”。這里的區分很重要,就是女性主義的寫作是承認女性的主體獨立意識的,是不同于傳統的女性將自己的歸宿安排在男人的認同那里的,就是要消解傳統的性別政治疆域的。我們先來看《父母國》這首詩,因為詩篇并不太長,我們附全詩如下:
看一個人回故鄉,喜氣洋洋,他說他的故鄉在魯國
看一個人回故鄉,志得意滿,他說他的故鄉在秦國
看這群人,攜帶二月京都的春意,奔走在回故鄉的路上
他們說他們的故鄉在蜀國、魏國和吳國
無限廣闊的山河,朝代演變,多少興亡多少國,你問我
我的國?我說,我的故鄉不在春秋也不在大唐,它只有一個稱謂叫父母國。
一個稱謂叫父母國,我的父親當過兵,做過工,也經過商
我的父親為我寫過作文,出過詩集,為我鼓過勁傷過心
他說,你闖吧,父親我曾經也夢想過闖蕩江湖最終卻廝守
一地。我的母親年輕貌美生不逢時,以最優異的成績遇到
“偉大”的革文化命的年代,不得不匆匆結婚,匆匆
生下我。她說,一生就是這樣,無所謂夢想光榮
無所謂歡樂悲喜,現世安穩就是幸福。我的父母
如今在他們的國度里掛念我,像一切戰亂中失散的親人
我朝著南方的方向,一筆一畫寫下:父母國。
安琪的詩歌始終在追尋著一種先鋒精神,她在跟進現代女性主義的最新發展狀況,在為自己的個體化生存尋找一種理論的解釋,當然,這種理論的自覺,正如張清華指出的“從不沉湎于‘小女子氣’的寫作,甚至也不沉湎于概念化的女權或女性主義寫作”,說不沉湎于概念化的女權主義寫作是準確的,但安琪詩歌卻又實實在在的是某種女性主義先鋒精神的肉身化生長,是在自我的生活與生存體驗中來展現這種女性主義者的理論思考與現實選擇的。
在詩歌開篇,詩人即向我們呈現數千年以來的作為男人的家國觀念和權力結構,這是性別、情感和權力的共謀式結合:“看一個人回故鄉,喜氣洋洋,他說他的故鄉在魯國/看一個人回故鄉,志得意滿,他說他的故鄉在秦國∥看這群人,攜帶二月京都的春意,奔走在回故鄉的路上/他們說他們的故鄉在蜀國、魏國和吳國”。
領悟因緣,方得解疆化域,安琪因著一種對于文學穿行于自然、性別、政治、歷史和宗教的緣域化特質的獨特感受,所以她的寫作便沒有阻滯,而有著一種流暢感、速度感、厚重感和滄桑感。就以“回鄉”而言,它是華夏民族數千年來的貫穿始終的一個主題,但中國文學中,回鄉又不是簡單的回鄉,而是牽系著一種性別話語和邦國話語;這種性別話語和邦國話語隨后又演變成了家國話語,無論歷史如何演變,其中的男性性別霸權與家國話語同構卻幾乎是恒定的,是宏大的國家政治權力和男性性別政治的結合。因此,詩人開篇就出人意表,穿越古今地寫出了幾千年來的回鄉,其實是男人的權力話語制造的鄉邦故國。在這開篇的幾句中,詩人特意只用了“他”和“他們”的男性的人稱代詞,而故意隱去了女性的“她”和“她們”的主體性存在;詩人又接著特意寫了這些男性的“他”和“他們”要回鄉,是回的各自所在的“魯國”“秦國”“蜀國”“魏國”和“吳國”,多么奇妙,這些國的名稱是早就消逝了的歷史名詞,但詩人卻用到了現代人回鄉的那種強烈的當下情感牽系之中,這無疑表達了詩人對于個體生命的自然感情與歷史的男性性別國家政治話語密切捆綁狀況的揭示。這些人“喜氣洋洋”“志得意滿”地回自己的故鄉之國,他們的驕傲和成功捆綁著某種恒久的已經歷史化的意識。然而,詩人呢?安琪在她的《女性主義者筆記》中明確表示說:“我認為女性主義批評與女性主義詩歌一樣,必須首先要有性別自覺,自覺女性所處的劣勢和位置,承認女性面對的種種問題,為女性發出吁請。”這首詩就是安琪為女性發出吁請表達其性別自覺的體現。詩人明確表示自己的故鄉之國,不同于那些被歷史的政治意識形態話語所制造出的男權之國:“無限廣闊的山河,朝代演變,多少興亡多少國,你問我/我的國?我說,我的故鄉不在春秋也不在大唐,它只有一個稱謂叫父母國。”
“鄉”和“國”的聯系是如此緊密,鄉邦故國,問故鄉在哪里,對于男人來說,也幾乎是在問你的國在哪里,這種提問和明確的回答指向了明確的男性權力的訴求與統治。當女詩人也被他人問起“我的國?”她否定了那樣一個貫穿著歷史的男權敘事的話語權力體系,不再指向曾經標明男性政治權力的魯國、秦國、蜀國、魏國和吳國……而是否定了一個又一個興替更迭的歷史王朝,無論春秋與大唐……并直接指向了一個當下的自己的出生和生長之地,那就是“父母國”。父母國只能是牽系著一個女人的生命個體的,不再指向歷史和政治的宏大敘事,而只是指向了一個歷史風雨中飄搖的小小的家;于是,大被還原到了小。如果說男人的愛意味著權力的大的天下,女人的愛卻意味著親情的小的家……這正如女權主義理論家托莉·莫指出的:“一個要求解構性身份的理論才是真正忠實于女性主義的”“女性主義抗爭的目標應該是要解構陽性特質和陰性特質之間致命的二元對立”。作為女性主義者,安琪解構了傳統社會中男人致力于天下國家的權力敘事,而將男人拉回到了人本身,也其實就是男人和女人都共有的作為本源之地的故鄉。女詩人的解構性敘事首先是從她的父親開始的:“我的父親當過兵,做過工,也經過商/我的父親為我寫過作文,出過詩集,為我鼓過勁傷過心∥他說,你闖吧,父親我曾經也夢想過闖蕩江湖最終卻廝守/一地。”
在安琪的筆下,她的父親,作為一個男人,也回到了生命本源和出生之地,被各種職業或政治所裹挾的個體只有返回本源之初,才能贏得其尊嚴;她的父親的生命指向不再是天下和國家。她的父親雖然也從事過各種職業,當兵、做工、經商、寫詩,也曾有守“闖蕩江湖”的經營天下的夢想和歷練,然而,父親“最終卻廝守一地”,回到故鄉,那也實際就是“父母國”。天下的繁華或豐富,終究要回歸故鄉的樸實與單純。在這里有著多重敘事,在詩歌中,這是父親向女兒訴說的,但其實是女兒從父親身上敘述出了那種生命的柔軟特質,而這只有女兒才懂的。這種女兒的敘述,實際是打破了性別分界的女性主義者的敘述。在這種敘述中,作為歷史與政治權力的父親形象消失了,一個溫暖的尋求回歸的柔軟的父親形象顯現了。這是人回到了自身,也是性別功能角色的被消解。
因此,正如女性主義者反復強調的:“革命的潛力并非取決于個人的生理性別,而在于她/他占據的主體位置。”在安琪的筆下,真正的女性主義者就是覺醒到人的主體性位置,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她都不再是宏大敘事和革命機器中的功能性和工具性存在。他/她從革命話語中走出,因此,真正的女性主義者不僅是女性生命和靈魂的吶喊者,同時也是男人或者說人的被壓抑的人性源初的發現者:“我的母親年輕貌美生不逢時,以最優異的成績遇到∥“偉大”的革文化命的年代,不得不匆匆結婚,匆匆/生下我。她說,一生就是這樣,無所謂夢想光榮∥無所謂歡樂悲喜,現世安穩就是幸福。”
安琪前面寫了父親從傳統的權力秩序回到了故鄉也就是自我生命本身,這里同樣寫到了母親曾經被“偉大”的革命文化敘事吸引,嘗試著要將自己變作齒輪和螺絲釘,她要求進入權力的象征秩序,然而,這種權力秩序對女人同樣是一種欺騙,同樣在損耗著女人的青春,最后,她的母親也拒絕了這種權力的象征秩序。當詩人訴說父親和母親對于傳統的或革命的權力秩序的拒絕在對于自我生命的回歸中,男/女和陰/陽的二分與對峙于是被打破,人與人的關系呈現出一個相互看視而不再有中心點或者說是多中心點的“環視”發散狀態,這是“文學”對于政治權力的消解,也是性別政治權力話語在軟性的文學話語中的讓渡和彌散。于是,再也沒有了崇高屬于男人、溫柔屬于女人的牽強的界限分割,“廝守一地”“現世安穩就是幸福”,就是父親/母親或者說男人/女人最后在覺悟中的共同回歸。
在這里,我們也就理解了安琪說的每個男人身上都有女性的特質,每個女人身上也有其男性特質的因由所在,權力是互滲的,視點是轉換的,角色是重疊的,只有對抗社會權力規馴機制所共同強加于男/女身上的機械劃分,就是讓女人成為女人,讓男人成為男人,這“是”其實也“不是”,這種“是”和“不是”都是他們自由自覺的主體意志的選擇,而不再是因著某種歷史權力敘事和革命話語的強制植入。于是,在一個覺醒的女性和女詩人的筆下,我的父母都回到了平凡和平淡本身,而這種平凡和平淡是屬于個體生命的源初與本真的家,就是作為男人和女人的自身的:“我的父母/如今在他們的國度里掛念我,像一切戰亂中失散的親人”。
在詩人的筆下,父母對于我的思念,已不僅僅是父母對兒女的自然親情之愛,而是在抵抗著傳統權力敘事和宏大革命話語后的重回生命本源,是個體生命在生存經驗的展開中重新選擇,既是真正的女性視野,卻又是超越了女性視野;一個女性主義者,就是超越了女性性別本身的思想者。在沖破性別權力政治敘事以后,安琪的詩歌向我們昭示了一個“新時代”的“新人”形象,那就是“父母國”(我的國)。“父母國”才是“祖國”的前提,然而,多少個世紀以來,人們已經沉浸在祖國的言說中,而遺忘了更為根基性的父母之國。回去,回到本源之地,回到人的起點,這就是女性主義者所要呼吁的。
安琪認為:“女性意識是女性寫作者身上最美的部分”“女性意識一旦覺醒就將激發女人自身蓬勃的創造力和不可遏制的沙場秋點兵式的凜冽氣象,因為女性意識是一個女人自身潛藏著的男性部分。”這真是一個女詩人具有形而上學哲學高度的精彩論斷,消解了男人和女人具有本質差異的偏見,而寫出了兩性的共融和互滲,這既有中國古老易學的陰陽哲學觀念的傳承,又有當代西方女權主義哲學思想的影響。在本首詩歌的結束處,一個女詩人就顯現出那種“潛藏著的男性部分”的力量與堅韌,她這樣寫道:“我朝著南方的方向,一筆一畫寫下:父母國。”
南方的方向,或許不僅僅是詩人故鄉的方向,而且也是溫潤柔軟之地,是掙脫了詩人所處的北方這個數千年來作為男性權力敘事的話語建構的城市的某種具有意味的象征,這個異化女人其實也就異化了每個人的城市,并沒有多少值得夸耀和自豪的,詩人真正的故鄉在南方,她“一筆一畫”寫下,這是一種象征的儀式化的寫作,而她為這個方向的命名,她為心所系的方向的命名“父母國”,就是女詩人自我的賦予,是人的意義的實現與生成。安琪仍舊像她的父母一樣過著淡泊的生活,她已經厭倦于被男權政治的意識形態固化了幾千年的權力敘事,她用她的筆為她自己雕塑出屬于自我的生命圖騰,她既為女性的自我體驗寫作,也為每個人的生命尊嚴寫作。
閱讀這首詩,我們不難發現安琪的寫作路徑,以解構男權敘事為起點,以女性主義的性別自覺為主線,而最終卻以“人”為終點。一個真正的人在她的詩歌中出場,解放女性,就是解放人自身,同時也是讓男人扔掉和打碎套在他們身上的枷鎖。一種熾熱的生命之愛,燃燒在她的詩里,讓她的詩歌的肉體呈現出火一樣的顏色和溫度。閱讀這首詩,我們充分感覺到當女性一旦獲得解放并接受到充分的文化教育,她們的歷史感覺與生存體驗就會達到一個極其敏銳的深度,她們就必然沖破漫長歷史的苦悶的悲哀并獲得一種感情的釋放和心靈的回歸。“我的故鄉叫父母國”,這是當代女性重建自己的王國和故鄉的努力和嘗試。從這里開始,中國女性走向了她們自己的遙遠的未來,回到了她們自己的生命的故鄉!從這里開始,一個詩歌喚醒人心解放人性的時代也就真正到來!扔掉沉重的讓人窒息的權力之鎖,回去,回到生命的故鄉,就是詩人向我們呼喚的!
① 何光順:《文學的緣域——兼論文學的自性與他性》,《暨南學報》2013年第11期。
②③ 安琪:《極地之境·自序》,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④ 張清華:《在生存與精神的極地——關于安琪詩歌的隨記》,《文藝爭鳴》2013年第10期。
⑤⑨ 安琪:《女性主義者筆記》,黃河出版傳媒集團陽光出版社2015年版,第21頁,第22頁。
⑥⑦ 〔美〕托莉·莫(Toril Moi):《性/文本政治:女性主義文學理論》,王奕婷譯,巨流圖書公司2005年版,第15頁,第13頁。
⑧ 何光順:《環視中的他者與文學權力的讓渡》,《文藝理論研究》2011年第3期。
作 者:馮媛云,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文學院在讀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