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娜
(呂梁學院 思政系,山西 離石 033001)
西方公民社會理論家普遍認為公民社會為民主政治服務。通過公民社會培養公民的公共美德,增進其參與公共政治活動的積極性,用以解決西方民主制度所面臨的困境。中國本土學者認為儒家思想本質上是對公民社會的一種削弱,“在中國經歷兩千多年發展的儒家思想強調‘君子不黨’等主張,削弱了公民團體和非政府組織的發展力量?!鼻液M庋芯空哒J為在儒家文化中產生公民社會似乎絕無可能。塞繆爾·亨廷頓認為儒家文化與民主政治相悖,“儒家文化強調權威勝于強調自由,強調責任勝于強調權利,強調集體勝于強調個人,強調和諧勝于強調競爭,強調一致勝于強調分歧,強調等級勝于強調平等,這些都是與民主政治文化有抵牾的。坦率地說,筆者認為,儒家(教)的民主是個自相矛盾的說法?!彼?,“儒教或受儒教影響的社會一直不適合民主”。尤其儒家思想經歷了文化批判和西方政治思想的影響,其影響力已經被減弱。
亨廷頓尤其認為一國政治文化影響民主水平,民主水平與經濟發展水平、城市化水平相關,隨著經濟發展、城市化水平的提升,為公民社會的塑造和成長提供條件。我國在改革開放、市場經濟發展下逐步提升了工業化、城市化水平,社會成員的利益主體性增強,權利意識和公民精神也得到大幅發展,我國公民社會得以發展。所以學者們重新反思儒家文化與公民社會發展的關系,“特定的文化是某項發展的永恒障礙,這種論點應該受到懷疑?!乱淮膶W者們把儒家看作東亞社會驚人經濟成長的一個主要原因。任何主要的文化,甚至包括儒教都有一些與民主相容的成分,…即使一個國家的文化在某一點上構成民主的障礙,然而,從歷史上看,文化總是動態發展的,而不是停滯不前的?!辈⒄J為經濟發展基礎上的“中國特色”意味著中國政治經濟的發展很大程度上受中國儒家思想、馬克思主義所強調的社會正義以及中國實用主義的影響[1]。儒家倫理強調集體利益、社會和諧,主張把義務置于權利之上的公有社會性質的價值導向,必然對公民精神的發展產生影響。
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背景下,以中國傳統儒家仁學的價值理性為視角思考中國公民社會的發展,本質并不在于探討公民社會的法治形態以及它與政治權力之間的關系,而在于探討仁學價值理性對抑制現代官僚體制異化,培養公民理性思維和行為的公民精神的可能性和現實性,使政府及公民在社會治理與交往中普遍遵從公共價值理性,實現儒家仁學的價值理性思想資源與現代公民社會的結合發展。
“civilsociety”有“市民社會”、“民間社會”和“公民社會”三種譯法。通常以“市民社會”形容西方城市經濟和資產階級為中心的社會以及城市資產階級及其結社的興起。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隨著全球化與民主化浪潮的興起,“公民社會”概念通常用來強調第三部門的力量。英國學者戈登·懷特(GordonWhite)認為,“公民社會是國家和家庭之間的一個中介性的社團領域,這一領域由同國家相分離的組織所占據,這些組織在同國家的關系上享有自主權并由社會成員自愿地結合而形成以保護或增進他們的利益或價值?!钡诋敶袊鐣讼鄬ΜF代的城市,還有大量的農村戶籍人口以及農村、農民的非營利組織。所以何光滬認為,現代中國城鄉差別使鄉村居民不被稱為“市民”,“市民社會”一詞很容易遮蓋原本的政治含義,因此應譯為“公民社會”[2]。結合中國社會的具體情形,在當代學術語境中,學者們使用“公民社會”的譯名更為普遍。
公民社會強調公民及各種社團間以及它們與國家共同體的關系,這些關系是公民社會的外顯方面,而這些關系所賴以建立的內在價值就是“公民性”或“公民精神”,在英文中用“civility”表達。公民精神用以指導處理個人、社團、國家相互關系并決定公民社會的性質。希爾斯主張公民精神是理解社會是如何塑造和組織的最基本概念,也是最基本的社會科學的概念。任何社會都有獨特的禮儀和行為規則,使個人行為呈現或多或少的可預測性,設定了公共生活的基調。當公民精神強大并得到社會廣泛支持,社會將保持完整并協調一致。而低層次的公民精神則意味著通過壓制性規則才能使社會成員保持一致。
所以,公民精神是社會的集體自我意識,是公民社會運轉的主宰。公民精神的核心價值就是把他人當作平等的一員予以尊重,相信他具有和自己一樣的理性、一樣的價值追求、一樣的選擇權利,鼓勵廣泛人際關系的積極規則,當然每個國家獨特的文化品質將會產生不同民族特色、混合的公民精神[3]。
價值理性也是一種理性,韋伯提出價值理性為“通過有意識地對一個特定的行為——倫理的、美學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闡釋的——無條件的固有價值的純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4]56。即把倫理的、美學的、宗教的或其它的“絕對價值”賦予特定行為,使價值理性指向“應然”的價值關系。即價值理性是一種的道德責任、精神力量,強調用理性的價值理想目標和價值評判標準以調節和控制人的行為和欲望[5]。
儒家在仁學體系中,通過對仁的展開,“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使仁學具有形而上的宗教維度,仁表現出超越事實的價值關懷,成為儒家文化中的絕對價值。在仁價值的指引下個體行為表現出道德的自覺,壓倒了功利的私欲,引導個體行為從善并堅持道德行為,完善和彰顯人的價值本質——仁。這種仁的價值取向與重義輕利的行為原則實現了對工具理性的相對抑制。
韋伯認為理性推動人類社會由傳統向現代變遷,并擴張到政治、經濟等社會各個層面。理性在政治領域的發展形成“理性官僚制”,即現代官僚制,以區別于傳統政治權力掌握于君主之手的君主制下的官僚制度。韋伯的現代官僚制通過勞動分工和權限界定產生非人格效率,強調形式和程序合理,并預設該制度最符合法理型社會。現代官僚制“通過集體的方式尋求更大的善已被個人的算計、功利以及成本和利益所替代。政府的目的在實踐中已是私有的福利。我們憑借官僚、技術和科學的手段來決定福利、幸福和功用。這里沒有公共的原初含義,有的只是原子式個人的集合體;這里沒有公共利益,有的只是許多私人利益的聚合體?!爆F代官僚制雖然保有底線倫理,但是只追求效率、規則,嚴格排除感情和價值。非人格性會衍生出官僚式的冷漠和遲鈍,導致政府重視效率發展卻壓制人性、忽視個體本身的價值、意義和信仰等來達到整齊劃一的理性目的。官僚在增強政治權力合法性的過程中理性地計算政府績效和經濟發展,導致貨幣主義和唯GDP傾向,造成資源和生態環境發展的諸多問題。
理性啟蒙、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全球化的發展使個體的主體性增強,同時社會高速發展以及社會環境、政策的變遷使未來發展充滿不確定性,市場經濟主體利益危機感增強。因此在短期相對穩定的環境下個體追求工具理性、使個體欲望正當化并發揮經濟人效應,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而不計他人得失,現代社會主體性原則被過度和無序發揮[6]。同時市場經濟使“原子”個人和家庭從國家集權體系松脫出來,在利益最大化的市場經濟中由于貧富差距拉大、人與人之間的統治和壓迫感增強,個體間缺少溝通與協調,社會信任危機劇增。部分人的經濟社會權利被侵蝕或得不到保障,導致階級、階層的對立[7]。由于對社會矛盾缺乏緩解和疏導,使社會戾氣滋生、暴力事件頻發。雖然網絡提供了公民對公共事務評價的發聲器,但戾氣的語言暴力反映了公民缺乏包容異己的公德之心、公民精神,缺乏對公共言論的理性自持。
工具理性膨脹、現代官僚制異化,政府及公民個體以工具理性為依據大力擴張經濟人效應,利益沖突以及階級矛盾激發社會戾氣以及暴力事件。如何減少社會戾氣以及暴力事件的發生,改善政府與公民之間的關系,修復社會信任,除了應用制度、法律手段保證政治經濟方面的公平正義之外,亦需要對公民社會進行培育、對公民精神進行價值引導,使公民行為實現理性自持,以正確的權利方式、手段表達自己的情感和利益訴求。所以梁治平說當代中國“civilsociety”的最具重要意義的構成要素不是個人主義,也不是社會完全外在于國家的獨立性和自主性,而是civility,在公民之中重塑其德性追求以增強對共同體價值的認同。發展政治共同體的公共價值取向、公民精神,有助于促進形成參與、協商、合作、友誼等共同體價值,減弱社會成員“原子化”的傾向[8]。將公民對公共事務的關懷心理調動起來,增強公民意識,克服社會冷漠現象,使中國傳統倫理價值導向的政治文化與中國政治文明相互依托共同發展,實現儒學價值理性對公民社會發展的有益支撐。
傳統宗教及其它統一價值規范統籌社會行為、協調人與人之間關系并使其和諧相處。但隨著科學的發展、人類社會的祛魅,外在價值規范對人類行為的統一引導功能漸失。針對目前工具理性發展的諸多問題以及公民社會發展的需要,重新思考儒家仁學的價值理性對現代公民社會發展的價值引導功能至關重要。
公民社會產生草根和社團運動,存在于公民個人和巨大的官僚機構之間。但這些社團本身創建并非為了奪取權力,只在權力結構和共同體之間的改革關系上尋求有限的變革,滿足人類與他人聯合、志愿向公眾提供政府之外的公共服務,進而實現共同體的發展和公民社會的善治[9]。公民社會的善治是指政府部門、企業部門與公民社會部門以及公民社會內部部門根據一定的治理原則和機制進行更好的治理,力求實現環境、經濟和社會績效的最大化,滿足生態環境和人類社會的可持續性發展要求[10]。公民社會的善治、與政府的良性互動、以及對理性官僚制的抑制可依托仁學價值理性實現對公共利益的調和,以仁為價值目標指導政府、公民社會相關組織及個體的實踐行為。雖然儒家的仁愛強調的是差等之愛,但隨著王陽明以仁之端的惻隱之心經驗式的論證“天人合一”,使“以天論德”的“仁”在“仁民愛物”、“民胞物與”的指導下具有了貫通天地萬物的平等性,具有強烈的道德實踐性,對實現公民社會的善治具有積極意義。
仁是儒家對人價值的內在性規定,并以之指導個體行為,處理人與自我、與他人及與萬物之間關系的價值準則?!叭收邜廴恕钡娜蕫圩鳛橐环N思想和行為,政府、企業以及公民社會組織及個人對自我、他人及自然仁愛、尊重并承擔道德責任。仁之形而上的本源由天賦予,天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代表了人類對未知力量的敬畏。以道德責任和未知之天抑制現代官僚制發展的唯GDP和貨幣主義所導致的環境和民生問題,使仁成為一種社會共同追求的價值取向,構成現代公民社會思想道德的基礎和前提。同時,以仁指導公民社會組織調和理性官僚制與價值理性的緊張關系,糾正理性官僚制過分張揚所帶來的社會問題,實現公民社會與政府之間的良性互動和社會善治。
亞里士多德認為“一個城邦共同體不能僅僅以生活為目的,而更應謀求優良的生活”。亞里士多德對政治共同體的德性傳統的強調,啟示人們思考傳統價值規范對改善社會風氣、促進現代公民社會發展的重要性。公民精神培育是推動民間力量發展的基礎,在公民精神的培育過程中,需要得到與之契合的社會心理文化支撐,增強社會認同,才能使公民精神真正健康地生長起來。中國儒家仁學的價值理性通過對仁價值的堅定信仰,以義利觀實現對個體行為和欲望的調節,在人行為時強調行義達仁之道,存“仁”以立其道、“行義以達其道”(《論語·季氏》),強調個體行為的行義性和對公共利益發展的關注。仁心之公以實施行義的實踐行為為基礎,財富的生產和分配不是僅僅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天下生民。儒家的義是讓人推廣仁愛之心,關注天下整體利益,以義實踐仁之價值理性[11]。
以仁學的價值理性為依托,立足于仁之道,關注天下民生的義利觀有助于緩解社會矛盾減少社會戾氣,實現對公民行為正確的義利價值引導,使社會公民關注公共利益,推動公民精神發展。雖然范忠信等認為儒家倫理是親情倫理而非公民倫理,但儒家倫理維護社會和諧以及為國家奉獻的價值導向仍然可以看作是現代公民精神在中國發展的一股影響力量,對公民精神滲透和影響,在潛移默化中改造西方公民理論[12]。
發展公民社會的最終目的是為實現公民行為的理性自持和政府與公民之間的良性互動。而“古典倫理學和政治哲學都是以美德為中心的,在政治上,它強調共同體對于公民個人的構成性意義,維護公共利益?!盵13]173從內源性發展的視角出發,理順公民社會發展與道德義務的關系,以儒家仁學價值理性的仁者愛人以及義利觀對政府行為、公民社會組織及公民精神的調節,抑制現代官僚制的工具理性異化以及促進社會關系和諧,消解社會戾氣,使人們意識到社會的普遍繁榮與他們的幸福生活息息相關。具有仁內涵的公民精神是在承認個人利益的基礎上為公共利益承擔責任,是建立在一定的價值取向基礎上,形成善的內在信念和信仰。與中國的文化傳統一脈相承。因此,注重內源式發展,擺脫一味引入西方價值的偏向,“建立更適合各國自身文化的現代伊斯蘭社會模式、現代儒教社會模式或現代印度教社會模式的時機可能已經到了”[14]354-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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