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chard
火車一百多年來我行我素拒絕提速升級,茶園還在以殖民時期的老規矩照顧不列顛舊主顧,高很多的海拔,低不少的溫度,還有整天被籠罩在喜馬拉雅山脈云里霧里,讓人捉摸不透的天氣,都讓大吉嶺成為和印度其他地方不同的特立獨行之地。
Sanjay家住孟買,50歲左右的年紀、得體的著裝舉止和英式口音英語都暗示著他是位成功人士。為了打發無聊時光,我們從一上車就開始閑聊,除了像剛才那樣偶爾提到他公司的事務,多數時候,Sanjay都在表達他對大吉嶺的熱愛——從7歲隨父母第一次來開始,他便愛上大吉嶺,并且至今未變。“我家在大吉嶺的山上有處度假屋,那是我父親年輕時候買的,房子一直都在。從很多年前開始,每年夏天,我和太太都會帶上雙方的父母,我們的兩個孩子,有時候還有一干親戚,來大吉嶺度假,最多的時候一次就有十幾個人,這一次算是人數少的。”他們占據了一等艙車廂里的不少位置,看起來其樂融融。“在我看來,印度那些有名的地方都人山人海又俗不可耐,它們越來越糟的時候,只有大吉嶺始終未變,多年來還是如世外桃源般完美。”他說。
如果是純為趕路的人,一定會選擇坐汽車,越野車兩個半小時就能到,而名為“Toy Train”從字面上看就是用來消磨和娛樂的,它要晃蕩七個小時,如此的差距注定,買全程火車票上車的,要么就是時間大把優哉游哉的本地人,要么就是慕火車本身大名而來的。100多年前,美國作家馬克·吐溫也是坐著這列火車來大吉嶺旅行的,他和朋友說那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一天”。如此愉快的旅程自然成為他的寫作素材,自此,小火車和大吉嶺一起聲名遠播,成為不可錯過的體驗,而自那之后,鐵路公司干脆直接把這趟火車的名字改為“馬克·吐溫”號。
火車從后半程開始,窗外的景色越發漂亮,當爬過幾個陡坡,海拔攀升后,景致變得開闊,遠處喜馬拉雅山脈的白雪皚皚清晰可見,又經過幾個“S”形下坡,就鉆進叢林,兩邊是茂密的植物,或許還伴隨一陣突如其來的降雨,而當再次上到高處時,雨過天晴的空中還會出現一道彩虹。因為車上人不多,我根據兩側的景色來決定乘坐位置,完全敞開的車窗為拍照提供了方便,雖然在車中,但我感覺和窗外零隔閡。
游客總會被窗外的風景吸引,而本地人則會偶爾睡上一覺,然后在醒來喝杯奶茶。每經過一個村子,路邊等候多時的奶茶小販就會熟練地跳上車賣茶。此時,火車正經過巨大的拐彎加上坡,時速只有五公里,茶販去往前一節車廂不是通過連接的過道,而是跳下車小跑兩步,直接蹦上前面的車廂,這樣做,顯然效率更高。
就在某一個無名小站,我后排的一位男士下車離開,而在半小時后的接下來一站,一個和他長相酷似的人上了車,依然坐在同樣的位置。
“你好,剛才有個人下車了,那是你兄弟嗎?”我觀察良久后實在覺得蹊蹺,八卦發作,湊上去搭話。
“剛才坐在這里的就是我啊。”他很平靜地回答我。
他似乎看出了我很吃驚,沒等我繼續問便主動解釋:“這一站要繞兩個大圈子,速度慢。而剛才那站附近的山路可以直接走到這里,比坐車還快。”
“那為什么你的衣服和發型變了。”事實上,這是最讓我詫異的。
“哦,你說這個。因為剛才很不湊巧地下了一陣子雨,我被淋濕了,恰好隨身的包里有衣服換,不過發型全搞亂了……”他一邊攏了攏頭發一邊說。
我相信很久以后,我可能會忘記了坐火車時的景色,但這些有意思的段子肯定還會記憶猶新。像這樣有意思的事,想必100多年來在這趟火車上時常發生。當年坐車的是馬克·吐溫,如果換成馬爾克斯,說不定又有一些素材,能創作出什么魔幻題材的作品。
在火車到達前的最后一程,一場降雨讓我錯過了欣賞干城章嘉雪山(Kanchenjunga)美景的機會,有些遺憾,不過下榻酒店窗外的山谷景色足夠漂亮,優雅的Boutique酒店位于瞭望臺山(Observatory Hill)高處,躺在幔帳垂下的四角柚木大床上,便可以看到遠處綿延雪山,它們在夕陽下呈迷人的橘紅色。
次日清晨,我早早出門,沿酒店外的山間小道漫步,很多19世紀建造的維多利亞老房子保存完好,這些當年英國貴族的度假別墅如今是本地人生活的民居,沒走多久,我便到達了海拔2000米的觀景平臺。從這里望去,大吉嶺另一側的美景盡收眼底,綠色的山和紅色的房子,覆蓋著它們的是時有時無的薄薄的云霧。而順著這里的另一面的小路繼續走,游人越來越少,陽光也被茂密的植被遮擋住。這條小路離大吉嶺的中心地帶越來越遠,顯得有些荒僻,可隨之而來的景色卻越來越迷人,在一處開闊地帶,我把隨身帶著的遙控飛行器啟動飛上天,想從空中拍點不一樣的角度,剛飛起不高,它便消失在濃霧中,傳回的畫面也只剩下一片白色,我趕緊啟動自動返航。這樣的天氣不太適合航拍,還是看看就好。
濃霧多到一定程度,就開始凝結成雨,一陣一陣地下,這讓空氣極其濕潤,它似乎含有多巴胺,呼吸起來讓人有種精神愉悅的功效,這種感覺,在“VIEW POINT”達到頂點。此時,一場短暫但突如其來的大雨剛結束,俯瞰對面山頭,覆蓋滿山的綠色、紅頂房子和浮于其上的薄云,但只持續不到10秒,一切美麗便被更多的云吞沒,再看不到任何東西。
高海拔、濕潤多雨和溫暖的氣候適宜茶葉的生長,茶葉的種植是另一個讓大吉嶺名聲遠播的原因。眼前的綠色除了叢林,多數是遍布山坡的茶樹。很多壓根不知道大吉嶺身處何方的人,最初都是y通過茶知道這個名字,某些時候,大吉嶺就是紅茶的代名詞。當我俯瞰近處山谷里滿眼綠色的連片茶園時,竟然有種朝圣之感。這些綠色連成片的茶園用“云山霧罩”來形容,絕對是不夸張的真實狀態。從一百多年前起,大吉嶺的紅茶便成為英國貴族下午茶餐桌上的上等之物。而在遍地茶園的大吉嶺,喝茶是再普通不過的事,即便販夫走卒,每日享用的也是大吉嶺紅茶。不過,以具有儀式感的傳統方式喝茶始終更讓人享受。這點,從大吉嶺的Nathmulls茶葉店生意火爆就能看得出,這個品牌由Nathmulls Sarda創立于1931年,總店就位于大吉嶺的中心,各種茶葉茶具擺滿商店,價格從400盧比到過萬盧比不等。除了茶,店里還有各種古董茶具,價格都高得驚人,儼然不是印度的物價水準。“我們的客戶主要來自英國,有一些已經是幾代照顧我們生意的老主顧了。”店員驕傲地宣稱。
Nathmulls的紅茶產自離大吉嶺2公里的快樂谷,在寫著“Happy Villey”大牌子的公路邊向路一側張望,能看到遠遠的綠色層疊的茶田,那就是快樂谷,本地最有名的茶園,大吉嶺75%的紅茶來自這里。
大吉嶺的茶每年可以收兩次,春茶和秋茶,我到的時候正是秋茶采摘的初期。茶田茂密地生長在山坡上,綿延很遠。說實話,從公路旁順小路下山,走到大片的茶田間,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小路很陡,兩旁滿是石頭和干土,不小心的話很容易滑倒。我小心翼翼地繞來繞去,在經過了一個開闊的觀景平臺后,一路小跑著下到最底端,在上面看著近在眼前的茶園,竟然走了近半個小時才到。
綠色的茶一壟壟的,之間只有很小的縫隙,在被小雨滋潤以后閃爍著油亮的光澤,之間的空隙正好可以容得一個人站下腳。幾十個婦女背著竹編背簍穿梭其間,采摘下茶樹上淺綠色的嫩芽,然后飛快地掐下來,扔進背后的背簍。穿不同鮮艷顏色衣服的婦女手腳麻利,各自在茶田里移動著摘茶葉,遠遠看去,像一幅美妙而有序的田園風情畫。而最頂上蹲在那里發呆的是茶田的主人桑吉塔,“我每天都幾乎待在一個地方,至少這半個月如此。他們都是我的工人,別看我現在閑得發毛,但之后要看我的了,我有25年的炒茶經驗。連倫敦的好幾個伯爵都是我的客戶呢”。他得意地說著,把我帶進了茶園旁的工廠,炒茶車間高大而空曠,因為還在采摘階段,這里還非常安靜。“如果你再晚來半個月,這里將變得非常熱鬧,而你也能看到茶從樹上的葉子變成杯里美味的全過程。”桑吉塔說話的時候一個勁聳著肩膀,仿佛是替我遺憾似的。為了彌補這個遺憾,他拿出了之前存下的上等好茶請我品嘗。看著綠色的茶園,品著香醇的大吉嶺紅茶。時間好像格外容易打發,茶的余溫還在,幾個小時的光陰就從眼皮下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