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激天涯
最近看到一篇文章的題目,大致是“中國留學生為何難以融入當地圈子”,沒看內容但這個題目卻久久揮之不去。權當它是一個問句。我就以曾是學生而后生活在法國多年的經歷說說自己的體會。當然這和單純的學生的情況不完全一樣。
一看這樣的題目,我們首先想到的是語言和文化的差異引發的認同及諧和的不適感。這當然沒錯,我們都是文化的產物,離開文化無從說起。但如果再深入細化一點,我們就會發現比“文化”二字更可觸摸的實質。
文化交流
無論你經過何種語言培訓,想要一開始就無障礙地和當地人交談無疑是幻想。語言不夠好,必然會比當地人花更多精力在專業學習上。偶爾有時間和他們閑聊時,如何挑起話題?這就是考驗個人應變能力的時候了。
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里沒有口才訓練這一課。而法國人從初中開始每學期都有大大小小的不同的課題答辯。給一個題目,自己查資料自己組織文字然后接受答辯。這個訓練很好地讓他們掌握了如何選擇話題如何表達如何引導進入等等,所以他們大多能很自然地挑起話題。那咱們講講自己的文化總是可以的吧,而且他們也顯得很關心中國文化似的。
中國文化是什么?儒釋道?仁義禮智信?這些是不是太宏大了?詩詞歌賦呢?
且不說我們當時的文化素養何等的匱乏,就算知道幾個概念,如何能講得讓外國人聽懂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即使有足夠的詞匯量知道表達,但說出來的未必符合他們的理解習慣。三兩次之后就會打退堂鼓。最后中國文化便簡化成聚會時的餃子、春卷、蛋炒飯這些可以感知的食物,在吃喝的過程中順便講講春節、端午節、中秋節……
而說到端午節的屈原,就算我們講得清楚,他們也無法理解或者說不愿意花精力去理解。就我接觸的絕大多數外國人包括法國人,他們對中國文化的興趣也只是好奇而已,遠遠談不上想深入了解,更別說學術性了,因此一些概念當作咖啡機旁泛泛的談資還好,稍微深入一點需要雙方都動點腦子時就顯得累人了。更多的是以我們日常的行為言語呈現自己的文化。
反過來也是一樣的。我們對他們的文化也很感興趣,畢竟是生活學習的又一故鄉。當初對他們的認識可以說非常貧乏,就知道幾個大概念。就算到了今天,對當地的人文地理有了比較客觀的認識,但如果講到某一次宗教戰爭的具體事例時,人家覺得很重要很愿意解釋給你聽。而你呢?哦,宗教嘛離我很遠呢。殊不知宗教文化及神學就是他們文化的基石。這樣不對口的交談自然不可能太多。
這些和語言有關,和文化背景有關,和對話者的文化修養更有關。
融入
如何定義融入二字?融入有多少不同的層次?
說到融入一詞,我會想到墨水融進清水的圖像:墨水不再墨清水不再清,再也分不出墨水清水了,但通過技術手法還是能分辨出水里有墨的成分,那是因為墨的特質不會因為濃度降低而改變。文化間的融入至少可以分成物質層面和精神層面兩個大類,這有點像墨水融進清水,總有一部分精神特質很難被融合。
作為外來者,顯然我們有開放的心態。而法國人尤其是法國同事,我認為他們具有非常開放包容的個性。他們對待語言不過關的外國同事的耐心,一直是我特別佩服且感恩的。這種雙向都積極的心態無疑對物質層面的融入具有很大的幫助。
我上班的公司里幾乎沒有中國人。和外國同事一起吃午飯,下班后也可能一起去酒吧喝一杯。和要好的同事也會有私下來往(法國公司里同事間的公私界限很分明)。甚至我可以說出一些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他們的典故。這樣的景象算不算融入?我有法國同事跳槽離開公司很久后還會回來找我一起吃飯咨詢問題,這樣的景象算不算融入?我家住在一個別墅小區,鄰里關系極為融洽,夏天的傍晚常常街邊一站一聊就收不了場,這樣的景象算不算融入?我們過他們的節日,我們的衣著和他們沒啥區別,我們在家也會做法式菜點,這樣的景象算不算融入?
算!當然算。尤其在工作層面我們都融入得很不錯。況且沒有很好地融入是不太可能升職的,更別說升至中高級管理層了。但所有這些都只是物質層面的融入,物質層面只是看得見的淺表層。
保持母文化
精神上的融入遠不如物質上的容易。沒有精神上的深層融入是否是壞事?不!恰恰相反。我認為精神上我們應該盡可能地保持母文化。能將母文化傳遞給下一代就更好。
即使現在我的日常思維完全可以是法語式的,但我的精神思維仍然是漢語的。和中國朋友之間有一種和法國人之間沒有的天然的默契。而且自己的文化積累越多越有難以融入的趨勢。這讓我想起道金斯的一個詞“模因(meme)”,即文化基因。我理解的文化基因即是母文化在個人血脈中的映射?;蛳嗤奈锓N具有天然的親近。而基因豈是短時間內能改變的?
再看我們的孩子,盡管我們不遺余力地教他們中文,讀《三字經》念《弟子規》,給他們講嫦娥奔月盤古開天……但法語才是他們的母語,法國文化才是他們的母文化,才是影響他們三觀的主要因素。這是由學校和社會大環境決定的。家庭小環境的影響更多地是在人格層面起作用。
個人努力的結果雖然有限,但眾志無疑可以成城。事實上,經過留學生及僑民多年不懈的努力,中國文化正在慢慢滲入法國民間。比如巴黎市很多區政府已經連續多屆組織中國春節的慶典活動,很多法國人來參加。這當然和咱們祖國的快速崛起有著緊密的關聯。
工作之外,我們都希望有一個輕松自如的朋友圈。盡管不再有交流障礙,我們的朋友圈仍然是中國式的。其實這就是一個“人以群分”的簡單的圈子問題了。在國內不也是老鄉之間更容易拉近關系嗎?而交往最多的還是經歷相似的人。相似的經歷意味著共同的語言。一句“來我家吃烤紅薯”,就可號召一幫吃味相投的人。而這烤紅薯僅僅是烤紅薯嗎?不,它豐富的外延是無需過多注解的“習相近”及關愛,還有相知、鄉愁,和樹干一樣的原生文化。而“來我家吃蛋糕”顯然引發不了我更多的聯想。
動態平衡
動物都知道趨利避害。道金斯以《自私的基因》一書端出基因赤裸裸的丑態,斯坦諾維奇在《機器人叛亂》一書中教人如何與基因的惡行搏斗,也即與自我爭斗,以優化模因。人這種高等存在,隨時都在尋求付出與獲得之間的最佳平衡,“融入”這種搏擊不過是這種平衡的一個個例而已。以我狹隘的認知,這和一個現代人用不用銀行卡類似,似乎也與在一棵果樹上嫁接另一種果樹枝丫雷同,不必緊張也不必夸大。在世界越來越大同的今天,融入是一個不可回避的進化課題。如何保持個性則像保護稀有物種一樣是需要更加警醒的課題。嫁接枝丫結出的果子和原生枝丫結出的果子總會有區別,但重要的是他們都能迎著陽光雨露友好共生,隨著時間自會達成特有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