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祈
臺灣國光劇團有幸來到上海,參加“名家名劇月”,以“雙面魏海敏”為題,推出《王熙鳳大鬧寧國府》(以下簡稱《王熙鳳》)和《金鎖記》。
為什么叫雙面呢?
魏海敏是梅葆玖大弟子,集端莊典雅、雍容華貴于一身,而她何以能把大鬧寧國府的王熙鳳和張愛玲筆下“審慎瘋子、邪惡母親”曹七巧演得活靈活現,而被稱為“惡女達人”呢?
戲曲舞臺有兩套交流系統,“內交流系統”是劇中人物之間的對手戲,“外交流系統”則是內心獨白或唱,直接對觀眾自剖心境。一般對話和獨白之間,情緒很少截然相反,王熙鳳則不然。當著眾人的面,對尤二姐體貼入微,一轉身,面對觀眾,就是另一幅面孔了。明是暖盆火,暗藏一把刀,這戲好看在這里,難演也在這里。利用戲曲的兩套交流系統,迅速切換,雙層扮演。這是童芷苓原創,而魏海敏也演出了自己的特色。
2002年我到國光劇團擔任藝術總監第一天,就跟海敏建議演《王熙鳳》。我記得海敏當時一愣,說:“我是梅派青……”但話還沒說完,她就收住了,低頭思索。那幾秒對我來說,竟似有一年、百年,緊張極了。直到她抬起頭來,說:“這戲有料。”我才長噓一口氣。而這戲還牽起了一段兩岸緣分。
1982年北京與上海兩團同飛香港,梅葆玖和童芷苓分別領軍,魏海敏從臺灣飛去,專程去看的是梅派戲,對《王熙鳳》也印象深刻。1991年海敏飛到北京拜師玖爺,專心一意潛心梅派藝術,以《貴妃醉酒》《宇宙鋒》得到梅花獎,2003年竟然演出了二十年前童芷苓的戲,人生緣分,實是奇妙。其實當年我看到童芷苓的香港演出錄像帶時,腦海中就閃過魏海敏。這不是花旦戲,一定要有氣派有演技。童芷苓去世后,我非常擔心戲隨人亡,當海敏一句“這戲有料”,我就知道好戲必將永恒。果不其然,臺北首演,從幕后一句“平兒,跟誰說話呢”,劇場一至四樓不約而同發出驚嘆聲,直到最后,尤二姐吞金死,王熙鳳全身艷紅登場,大獲全勝,全場轟動,魏海敏的代表作精彩確立。2004年到北京演出,海敏的表現,獲得“童芷苓以降不做第二人想”的高評價。
《王熙鳳》里,梅派依舊在,在骨子里,在血液里,海敏的戲路也大幅拓寬。更難得的是,“使壞”之余,還有幾處能令觀眾同情。賈璉聽說尤二姐胎兒掉了,竟將妻子一搡,奔進屋去。這一搡,搡得海敏跌坐椅子(象征王熙鳳權勢的寶座),她絕望了,驚愕、悵然,那表情瞬間竟令人有幾分同情。海敏不僅演出機關算盡的一面,更闡釋了內在的孤獨悲哀。王熙鳳的雙面,何止是盆火里暗藏尖刀呢?
一樣是惡女,曹七巧不同于王熙鳳。
王熙鳳逼死尤二姐是大老婆復仇,雖狠毒,卻仍有一絲正當性。曹七巧的悲劇卻是自己選擇的。此劇由趙雪君與我同編,我們抓住的核心是:七巧自己套上金鎖與情鎖,牢牢緊箍,枷角劈殺周遭所有人,包括一雙兒女。而張愛玲最精彩的不是故事,是文字意象。通篇如畫,影影綽綽,光影迷魅,搬上京劇舞臺,我們以“虛實交錯、時空迭映”為原則,看似順時間軸線鋪排情節,實則其下另有回憶或想象的時空交迭。這是導演李小平的電影蒙太奇手法,魏海敏的七巧穿梭于不同時空,更在內心與現實之間,或淡入淡出,或瞬間急遽往返。七巧的雙面在于此。
京劇不是沒有倒敘與回憶,但很少虛實交迭。也有人說,《三堂會審》里蘇三的唱,表面是對官員訴說案情,其實也可視作蘇三對青春戀情的回顧。公堂場景既是寫實,又像蘇三內心。但這可能是某藝術家偶爾達到的境界,并不是劇本設定。《金鎖記》卻是編導演一致追求,開場時兩個新娘對舞、交互對看,即已提示全劇調性,更鮮明的是小劉一角的運用。在張愛玲的《怨女》(《金鎖記》之長篇改寫)里,中藥店小劉與麻油鋪七巧彼此有意,但小劉竟與豪門姜家在同一日前來提親。兄嫂任她自己挑選,七巧對著鏡子,想象自己若選擇小劉,從此將在清暗幽沉的藥鋪度過一生。一咬牙,決定嫁給姜家。黃金枷鎖親手套上,從此困在殘廢的姜二爺身邊。癱在床上的二爺嘶啞逼問“你上哪兒去”,七巧頓了一下,酸楚含恨說道:“你哪兒都不能去,我能去哪兒?”如果當年選擇的是小劉,七巧人生將是另一面貌,劇中小劉幾度出場,像是人生的另一種可能,也像是七巧心中唯一一絲良善的浮現,雙面對映,自我詰問。
上半場結束前有一劇烈的轉折高潮,七巧發覺情感受騙,難堪到近乎瘋狂,警悟人間只有錢是真的,她要保護女兒,不讓她被男人騙了錢去,于是,她幫已十多歲的女兒裹起小腳。一生一無所有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女兒留在身邊,她張開如老鷹般的羽翅,當起守護神,著了魔似的,眼神都直了,一棍子敲擊在女兒腳背上,打折了,這才安了心:“要教兒足似弓月步步難。”七巧摟緊女兒的腳,擄在懷里,拿起血紅裹腳布一彎一繞,嘴角漾起一抹笑意,煞氣里透出一絲溫柔,溫柔中又有一絲直愣愣,她滿意了,安心了,像繡花似的一針一線完成自己的杰作。
若是換一個演法,這一刻的結束可能是瞬間落大幕、戛然而止,讓上半場收束在劇烈轉折的驚爆點上,但導演讓驚悚后的音樂轉為安靜,安靜里藏著詭異、森冷、陰惻,讓這樣的音樂和燈光伴著七巧進行著她對女兒變態瘋狂的愛。
大幕緩緩落下,中場休息了,舞臺工作人員快速上臺換景,而海敏竟沒有停止裹腳的動作,猶兀自摟緊女兒的腳,繞花纏線。這景象連飾演女兒的演員都嚇呆了,不知該抽身而去,還是該喚醒她。工作人員慢慢聚攏上來,不敢出聲,一齊緩步上前,默默地、柔和地,攙起全身僵直的魏海敏,扶向后臺。觀眾看不到這一幕,當大幕再起時,七巧又已進入人生另一個狀態。
創造人物不是熟練唱念、安設身段而已,這是一段掏心挖肺、潛入內在、自我剖析的歷程。每一部戲的完成,就像是由內到外徹底的洗滌與凈化。《金鎖記》走過京、津、滬、福州、廈門、香港、新加坡,每一次海敏都有新的體會新的創造,今年是“曹七巧”二度來上海,歡迎滬上朋友比較批評指正。
(作者為臺灣大學特聘教授、國光劇團藝術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