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川：偉大船長孤帆等待

王子軒

作為“中國職業帆船第一人”，郭川在國際知名帆船賽事中獲得諸多“第一”，如“第一位完成沃爾沃環球帆船賽的亞洲人”、“第一位單人帆船跨越英吉利海峽的中國人”，“第一個成就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偉業的中國人”，同時創造國際帆聯認可的40英尺級帆船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世界紀錄。北京時間2016年10月25日15時“中國航海第一人”郭川在夏威夷附近海域失聯。

2016年的平安夜剛剛過去，霓虹早早為我們所在的城市披上了華美的禮服，入夜后更顯嫵媚動人。川流不息的人群占據了大小商圈的每一個角落，以節日的名義縱情享樂拒絕憂傷，在微醺時曖昧，在迷醉時肆意，清冷的冬夜似乎不需要太多清醒。

此時此刻，不知道51歲的郭川船長是否平安，他已經失聯了兩個月。

失聯

10月26日，正在單人駕駛帆船穿越太平洋的中國職業帆船選手郭川，在航行至夏威夷附近海域時失聯。郭川原本計劃駕駛“中國·青島號”三體帆船從舊金山出發，橫穿整個太平洋，隨后于11月5日或6日抵達上海。整個航程約7000海里（12964公里），若挑戰成功，便可創造單人不間斷跨太平洋航行的新紀錄。

失聯——如此熟悉的一個詞語，既在人心中埋下希望的種子，卻又不斷用絕望澆灌，沒有人知道它最終會開出怎樣的花朵，結出何種果實，唯一清晰可見的是前路一片混沌。即便如此，也要在茫茫大海中繼續尋找下去，因為不愿意他就這樣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無影無蹤。

意外發生后，美國檀香山海岸警衛隊立刻啟動了搜救郭川的行動，并且發現了他所駕駛的超級三體帆船“青島號”，然而他們登船后并沒有發現郭川，隨后搜救行動中止。郭川團隊并沒有就此放棄希望，一篇題為“誰能幫我們救救郭川”的文章在朋友圈中刷屏。隨后民間的搜救行動依舊在繼續，然而無論是附近的商船，還是后續趕到的團隊成員，都沒能發現郭川的任何蹤跡。

11月21日，“青島號”在救援團隊的幫助下停靠在美國夏威夷檀香山基希海洋碼頭；12月1日，郭川團隊的總負責人劉玲玲來到郭川家中，將從船上帶回來的郭川物品交給了他的妻子肖莉。

“我每天面對的都是專業的航海專家，他們告訴我，其實過了48個小時，就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了。”劉玲玲在一次采訪中說，“我心里很清楚，但從感情上難以接受。”

自我

2015年4月5日，郭川完成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兩周年。那天，他寫了一篇自述文章，名字是《執著的人是幸福的》，講述自己為什么選擇了航海，并且堅持始終。

“從我的履歷看，我與常人的想法并沒有什么不同：獲得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飛行器控制專業碩士學位，我有自己的學術追求；考取北大光華管理學院，我也有向職業經理人躍升的職業規劃。如果不是因為帆船，或許在我接下來的個人簡歷上，會寫上某某公司總經理、首席執行官之類的頭銜。”

按照這樣的人生軌跡發展下去，或許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所謂成功，然而有一天郭川厭倦了這種生活。他曾對北青報記者說：“雖然那時候我在當所謂的‘官，但是人際關系有的時候比較復雜，我不太喜歡。我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辦公室里有很多事讓我很苦惱，所以我就選擇了離開。”

在31歲的年紀與原來的生活揮手作別之后，郭川開始“追求自由，放飛心情，拼命拓展生命的外延”，滑雪、滑翔傘、三角翼、潛水……什么新鮮他就玩兒什么。直到有一天郭川遇上了自己的“初戀”——一艘名為“情懷號”的帆船，他作為一名乘客登船從香港前往三亞，就此與帆船結下了真正意義上的不解之緣。

從香港到法國的拉羅謝爾，從跟隨“綠蛟龍”完賽VOLVO環球帆船賽到獨自一人駕駛無動力帆船完成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郭川經歷過異國他鄉的孤獨，打敗了幽閉恐懼癥，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

他在那篇自述中寫道：“有人說中國人傳統，習慣沿著父母或者社會鋪就或者認可的人生軌跡前行，在與內心深處那個真實的自我糾結多年之后，我沒有選擇背叛夢想，背叛個性。在這個傳統的循規蹈矩的社會，我的所作所為更像是個另類：放棄富足的生活和成功的事業，投身于自己熱衷的充滿風險和挑戰的高危競技活動，而這一切，除了帆船的魅力，就是因為忠實于自我的勇氣。”

漁民

朋友們都管郭川叫漁民，并且總對妻子肖莉說：“你永遠無法理解一個漁民上岸之后對海洋的懷念。”這話或許有些不公，因為肖莉對于郭川總是一如既往地支持，也有一點說得很對，那就是一個漁民上岸之后對海洋的懷念，旁人真的無法理解。

3年前的夏天，北青報記者曾經在郭川的家中問他：什么時候才會上岸？郭川回答說：“一個人的夢想，很難用數學量化出等級來。至少在人生的這個過程中，不斷會有新的夢想出現，讓你的理想和現實能結合在一起。我還有一個關于北方航線的夢想，那是一個終極目標，能讓我眼睛一亮，熱血沸騰。再過幾年，等這個夢想也實現了，我這個漁民差不多也該上岸了。”

2015年9月16日，郭川和他的國際團隊駕駛“中國·青島”號帆船沖過白令海峽的終點線，用時12天3個多小時橫穿北冰洋駛入太平洋，航行約3240海里，創造了人類第一次駕駛帆船采取不間斷、無補給方式穿越北極東北航道的世界紀錄。

又一個光輝的時刻，又一項舉世矚目的成就，然而郭川并沒有就此上岸。上岸的漁民在短暫停留之后，終究還是會忍不住回到海洋里去的。

10月18日，郭川從舊金山正式起航，挑戰單人不間斷跨太平洋航行的世界紀錄，51歲的他獨自駕駛“中國·青島”號從金門大橋出發，目的地為中國上海。這次航行是帆船史上首次從舊金山到上海的單人跨太平洋航行，目標是改寫由意大利瑪莎拉蒂號船隊創下的舊金山到上海21天的帆船速度世界紀錄。郭川希望在20天內、甚至十五六天內完成他的單人跨太平洋航行。

這一次跨太平洋航行的難度要比3年前那次單人環球小不少，一切都如計劃般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然而意外發生了。本月初回到北京后，劉玲玲在一次采訪中說：“川，原本就是大河的意思，而所有的大河最終都會匯入大海，也許這就是宿命……”

英雄

2012年11月，郭川從青島出發，歷經138天，成為單人駕駛40英尺帆船不間斷環球航行世界第一人。距離碼頭還有幾十米的時候，他跳下海，游上岸，長跪不起。他知道如果這一次航行不能完成，下一次將很難出發。

在那138天中，郭川經常會哭，尤其是在過被稱為“海上墳場”的合恩角時，他一直在流淚。當時回到岸上的郭川對北青報記者說：“這是一種情緒的積累和爆發，終于到了里程碑的一個點了，那種流淚不是痛苦不堪，而是宣泄與自豪交織在一起的復雜情感。不過我在打電話給家人時不會哭，反而是他們在流淚，我要把眼淚留給自己。”

對于郭川而言，那是必須要完成的任務，他所承載的東西實在太多。那已經不是僅僅屬于一個人的夢想，家人每天祈禱他平安歸來，團隊時刻關注著他的安危，還有更多關心他的人希望他功成凱旋。郭川說：“每一次顫抖、每一次海浪拍在船上，都如同拍在我身上。這是必須完成的任務，我會付出更多，并希望自己一直勇往直前。你說有沒有虛榮心，肯定有，我也希望有鮮花、有認可。”

最終郭川成功了，從那時開始，在許多國人的心中，郭川船長與中國職業帆船第一人之間畫上了等號。曾問他酷愛冒險，內心是否有強烈的英雄主義情節，他毫不否認。的確，如果他回答說沒有，又有幾人會相信呢？

我們對英雄用得最多的形容詞是偉大，一旦這個光芒萬丈的詞語被作為勛章授予一個人，那么這個人注定要承受同樣異乎尋常的苦難，光芒的背后總有陰影存在，偉大的另一面其實是殘酷的詛咒。正因為如此，英雄往往與悲劇捆綁，偉大的程度似乎與悲情的程度呈正比。偉大，是一份沉甸甸的榮耀，也是一副沉甸甸的鐐銬。

有一位曾經采訪郭川多次的前輩在《你們該去問郭川，不該問我》一文的篇首寫道：“我們這個世界充滿荒謬。郭川以一種他親屬朋友最不愿看到的方式一夜之間名滿天下。”前輩的言辭雖有些過激，卻也是現實的一種，無論是加油點贊，還是風言冷語，都會如電影一般散場，只留下最親的人冷暖自知。

郭川給自己的小兒子取名叫郭倫布。郭倫布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的爸爸發生了什么，假如他知曉了一切，在一個偉大卻始終失聯的爸爸和一個平凡但陪伴左右的爸爸之間，怎么選擇呢？相信你我的心中已有答案。

向勇者致敬

很多人在探討郭川對于中國航海事業的意義，還有人說他的精神是復興海洋文化的瑰寶。這些都沒有錯，但是于我而言，郭川真正的動人之處在于腳踏實地地將心中所想付諸實際。無論結果成功與否，都竭盡全力將自己的夢想變成現實，這便是最大的勇敢。

幾年前曾經流行一首叫做《老男孩》的歌，許多人被其中的歌詞擊中，似乎過去的青春總是熱血沸騰，而現實世界中長大了的自己則早已將曾經的夢想扔進了記憶深處的垃圾桶，成為蕓蕓眾生中庸庸碌碌的一員。我們責怪生活的壓力太過沉重，抱怨社會的規則扭曲無常，好像自己本應該是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是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如同貼了符咒的五行山壓得我們無法動彈。

當真如此嗎？別再自欺欺人了，這只不過是在為自己的懦弱尋找借口罷了。因為不敢發聲，擔心禍從口出；因為不敢出發，害怕一腳踩空；因為不敢放棄，害怕一無所有。這些害怕都是人之常情，所以可以貌似坦然地接受一切，假裝都是命運的安排，然后在KTV大排檔同學會中唱著煽情的歌曲自怨自艾，這種廉價的自我催眠和自我陶醉還沒夠嗎？

勇敢者不在于風險系數，不在于成就大小，在于正視自我，忠于自我，追求自我。即便是承認自己的懦弱，也是勇敢的一種體現，至少沒有將鍋甩給別人。當然，并不是所有的勇者都能夠達到夢想的彼岸，但至少他們的距離更近一些。

風箏的線斷了

2016年12月，肖莉出現在中國十佳勞倫斯的頒獎典禮現場，代替失聯的郭川領取了最佳體育精神獎。隨后她在發表獲獎感言時，將自己和郭川之間的一些小故事娓娓道來，包括郎平在內等很多體育人潸然淚下。一個脾氣乖戾的朋友在看了現場直播后，發了一條朋友圈：“最美的獲獎感言是她與郭川間的瑣事。”

“他開著一輛紅色桑塔納，那時在我們眼中，那是比現在的勞斯萊斯還要讓人羨慕的東西。他是一個驕傲的人，趾高氣揚，充滿自信，知道的事情特別多，好像生活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一樣。”肖莉始終記得1996年初次遇見郭川時的情景，“他是個瘋狂的家伙，想去南、北極和喜馬拉雅山，那時我恨不得登月都想想有沒有他。我隨時都在仰望他，有距離感。”

被肖莉仰望的郭川也有軟肋，甚至可以說是命門。跟隨“綠蛟龍”參加VOLVO帆船環球賽時，郭川得了幽閉恐懼癥，戰勝病魔的過程并不容易，其中肖莉功不可沒。那段時間，她通過網絡看到了郭川的航海日記，“我覺得這個人很辛苦，他的生活是沒有人照顧的。知道在碼頭其他人都有家人歡呼，他自己卻默默回船艙整理機器。我覺得他真可憐，就想幫幫他。”

郭川曾說：“想要兩個人完全互相接受很難，年齡越大越難找，我很幸運找到了，朋友們都說我撿到了寶貝。”肖莉是郭川撿到的“寶貝”，她很支持自己丈夫的選擇，悉心操持著家中的一切，然后等待他平安歸來。“我們性格是互補的，我覺得他出發是必須的，但是我不愿意跟著他走世界。”肖莉說，“他是風箏，我是風箏的軸，你飛你的，我要跟著你飛，就跑了，反正軸在這里，你愛跑多遠跑多遠，總會回得來。”

郭川少言，但內心細膩，時常也會自我檢討一下是否過于自我。他說：“可能是因為小時候長期和父母分開，一直挺獨立的。過于自我肯定是有，英雄主義和個人主義總是在一塊兒，但我并不是自私，無論我在哪兒，心都在家里。”這次橫跨太平洋之前，郭川特意將小兒子的笑聲編輯成音樂，每當想起家人時，他便打開電腦音響，“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歌，最讓我安心。”

郭川曾在家中對記者說：“家是一個支撐點，這種安靜才是生活的本質。我不能永遠地漂在外面，永遠地活在畫面中。”但是現在，連接風箏和軸的那根線斷了，何時還能夠重新接上，誰也不知道。

郭川說過的話

獨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始終是我追求的一個境界。

航海中的嚴謹與果斷能在無形中激發出人感性的另一面。我感受到了孤寂中的恬靜，驚濤中的鎮定，艱辛里卻有浪漫相伴……正如我每天在航行中有不同的繩結要打，又要梳理一堆堆歸航時攤在甲板上的纜繩。這會讓我聯想到在這里接觸的每個人，遇到的每件事，贏得的每張笑臉和盡可能回避的每次眉頭皺起，攻克每項問題的解決方案……騰出時間，放下許多事，聽從內心的渴求，我漸漸地將自己的“空杯子”盛滿了“水”。

拿著獎狀去招搖撞騙挺好，但我要的是自己的內心、真實的自我。夸大自己超級配角的角色是一種不自信和自卑的反映。我是有目標的，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階段，我會有不同的目標和夢想，我要去一一實現它們。

其實這個夢想實現的過程就像高考一樣。考砸了，恨不得這個世界一切都沒了；考得好的話，進到學校發現前后左右全是最優秀的，可能還會有點失落。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光閉門造車不行，還得不斷往前走。人無壓力輕飄飄，我是個不怕挑戰的人，喜歡給自己些壓力。人生要追逐一些有深度的東西，在比賽中我肯定想第一個撞線，但其實比賽輸贏并不重要，關鍵是要保持一個勝者的心態。

有人說中國人保守，什么年齡做什么事情，我已過不惑之年，似乎應該循規蹈矩。但是在我看來，人生不應是一條由窄變寬、由急變緩的河流，更應該像一條在崇山峻嶺間奔騰的小溪，時而近乎枯竭，時而一瀉千里，總之你不會知道在下一個彎口會出現怎樣的景致和故事，人生本該立體而多彩。

我也想對所有心懷夢想的人說：我今年50歲，十年前開始改變自己的人生，只要想改變，什么時候都不算晚。只要內心保留住真實的自我，保留住那份對生活的執著。茫茫大海，漫無邊際，在長達數月的航行中，我需要忍受著孤獨、抑郁和恐懼的煎熬，我的冒險行為，在常人看來無異于“瘋子”。而我和別人的不同就是多了一些執著。所謂執著，就是不怕吃苦，不怕前面是未知還要把它當做追求的目標。我認為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因為執著，我成就了我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