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波

[摘要]在鄂爾多斯地區,蒙古包或住戶門前豎立黑慕日,已成為鄂爾多斯蒙古族的標志。然而,這一文化現象緣何而來,至今仍眾說不一。本文擬就黑慕日歷史淵源研究中的不同觀點進行綜述, 進而談一下自己的觀點。
[關鍵詞]鄂爾多斯;黑慕日;民族文化
一、鄂爾多斯黑慕日的特征
“黑慕日”為蒙古語的漢語直譯,也稱“瑪尼宏”,漢語意為“祿馬”或“祿馬風旗”。以往,鄂爾多斯地區黑慕日的形制標志著主人的身份地位, 普通家庭只能立一桿黑慕日,立兩桿黑慕日即為貴族、地位高的家庭,立三桿黑慕日的則是衙門、寺廟等處。如今,黑慕日的形制就沒有嚴格的限制了。
目前,鄂爾多斯地區的黑慕日通常以兩桿組成,桿子頂端是三叉鐵矛頭,矛頭的下端固定有以公馬鬃為纓子的圓盤。兩桿之間由風馬旗(為印有凌空騰飛駿馬圖案的藍、紅、白、黃、綠五色小旗)連接。多數黑慕日還建有長方體神臺,在神臺上面放置香爐,供焚燒臭地柏和祭品用。
二、黑慕日溯源研究綜述
對黑慕日的研究,始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對蒙古族風馬旗的探索。關于蒙古族風馬旗的起源,學術界先后提出許多論斷,歸納起來大體可分為以下三種觀點:
(一)起源于馬崇拜
自古以來,馬是蒙古族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其在蒙古族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上都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有學者認為,蒙古族的風馬旗是對馬崇敬的一種抽象化的表現。如齊·斯琴巴圖的《風馬旗蘇麗德》中就認為,風馬旗是蒙古族對于馬的一種信仰。那·色楞在《馬或風馬旗以及文化意識》一文中也認為,風馬旗表達的精神就是蒙古馬的精神。
(二)源于軍旗的演變
也有一些學者認為,蒙古族風馬旗是由成吉思汗時代的軍旗演變而來。
曹納木在《關于風馬旗的來源》一文中認為蒙古族風馬旗就是軍旗、黑蘇勒德和藏傳佛教用的經幡在歷史的演變中相互融合而成的。巴·敖特根巴雅爾在《關于風馬旗的來源》一文中也認為蒙古族風馬旗的“旗”代表的是蒙古族軍人威嚴的旗幟,而“馬”則是蒙古馬,是幫助戰場上帝王和軍隊取得勝利的坐騎。“風馬旗”就是把“旗”和“馬”結合在一起的產物,是蒙古族人民期望得到美好生活的精神寄托。鄂·蘇日臺在《蒙古族美術史》中也說:“成吉思汗時期已形成了懸掛風馬旗,其畫面是藍色天空中飛馳著一匹駿馬,馬的右上方鑲嵌一輪紅日,左上方吊掛一輪明月,左前蹄踏一猛虎,右前蹄踏一雄獅,左后蹄蹬一尾蛟龍,右后蹄踩著一只彩鳳,整個畫幅的周邊有狼牙飾”。
(三)由西藏傳入
有學者提出,蒙古族歷史上沒有使用風馬旗的傳統,風馬旗源自西藏,是隨著藏傳佛教傳入蒙古地區,是蒙古族文化與藏族文化有機結合的產物。
達亞在《風馬旗的來源》一文中認為,蒙古族風馬旗并不是來自古代的旗幟,在古代的各種文獻中并沒有關于藍底上畫白馬的旗幟的描述,黑蘇勒德與風馬旗是兩種不一樣的東西。白歌樂在《話說蒙古族“風馬”俗起源》、《蒙古族“風馬”習俗的歷史淵源》中也提出,“風馬”在藏族地區的盛行可以追溯到春秋末期,蒙古族開始信奉風馬的時間沒有明確的史料可以查尋,但歷史并不會比藏族久遠,“風馬”是按其本來面貌傳播于蒙古地區的藏族佛教文化。蒙古人接受、吸納了藏傳佛教文化之后,用自己的文化方式改變、發展,從而形成了從形式到內容都有本民族特色的“風馬”圖,也發展出了融合了“風馬”的成吉思汗祭典形式,即鄂爾多斯黑慕日。
三、鄂爾多斯黑慕日的歷史淵源
對于一種文化現象的研究,很多人皆局限在一個地域或一個民族。事實上,絕大多數時至今日還得以保留的文化現象,其產生并不是一個民族或者一個地域的人所獨創。所以,要談鄂爾多斯黑慕日的歷史淵源,應首先放下各自的民族思維,沿著人類產生、發展的步伐,按照事物發展的規律,綜合聯系起來研究。
(一)中國傳統祿馬思想、藏族風馬旗與黑幕
“祿”本義為福氣、福運,祿馬即福馬,是以馬為載體祈求福祉。早在中國商周時代,就有用活馬、活人獻祭死亡貴族的習俗。《中國古代的殉葬習俗》一書指出,人殉最早見于新石器時期黃河流域的齊家文化,其是農業和定居產生之后的產物,祭祀土地神就需要血祭與活埋。東漢班固《新校本漢書》注曰:“言天神至尊,而地神多福也。”即祭土地神可以得福。因此,祿馬思想的起源應與祭祀土地、山河以祈求福祉有密切的關系。
古人為什么會以馬作為祈求福祉的載體呢?應源自人對馬的崇尚。《后漢書》中記載了相馬名士馬援的一段話:“夫行天莫如龍,行地莫如馬。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易經》中將馬象征為天,即“乾為天”。卜辭中也提到“祿存和天馬”運——代表好運,這也是古人用馬代表福祿的體現。雖然中華民族崇馬從何而起尚不得確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既不是從蒙古族開始,也不是從藏族或那個民族獨有的文化信仰開始。在中國古代,認為白馬屬陽,為天神所驅使,因而在祭天地和出師盟誓時,常以白馬為祭馬。另《淮南子·天文訓》中關于太陽做馬車出行的說法等,都是極好的佐證。
隨著社會的進步,活人活馬的祭祀習俗逐漸被廢止,代之以陶、瓷、木、面、紙等質地的人馬等,這一習俗的享用對象,也從部落首領、貴族、君主、帝王發展到了民間。到了唐代,中國的祿馬觀念已經基本固定。王昌齡在《上馬當山神》一詩就記載了“放祿馬”這一習俗,說明在唐代開元年間(公元8世紀前期),放祿馬祈求平安和幸福,就已是民間的習俗了。到了宋代,隨著印刷術的推廣興盛,祿馬習俗也隨之進一步興盛發展起來,版印出售“紙馬”的紙馬鋪也開始出現,著名的 《清明上河圖》中就畫有紙馬鋪。到了清代,民間還流傳有騎紙馬還魂的思想。
作為一種宗教儀式,風馬旗祭祀在我國的藏族、蒙古族、白族和彝族等眾多民族中存在。據韓書力《西藏風馬旗》中的統計,風馬旗祭祀主要流行于我國的西藏、內蒙古、云南、四川等地區,在尼泊爾、克什米爾、錫金、蒙古國等也有這樣的習慣。
藏族人稱風馬旗為“隆達”,隆在藏語中是風的意思,達是馬的意思,故漢語譯作風馬。在追述“隆達”的起源時會發現,藏文古籍中記載,藏俗“隆達”的始創者是一位名叫貢則·尺杰加布的人,“貢則”是“孔子”藏語的音譯,“尺杰加布”則意為“智慧大王”,是藏族學者贈給孔子的謚號。 孔子做過掌管巫、史、禮、卜等職的官員,其思想又倡導“仁政”。 所以,孔子極有可能在他生活的時代倡導用紙馬紙人代替活馬活人進行血祭、陪葬等祭祀殯葬習俗。由此可見藏族人風馬旗崇拜習俗與中原傳統祿馬觀之淵源。
謝繼勝《風馬考》考證說:“藏族風馬是漢族太極八卦、 陰陽五行等傳統思想觀念的結合下產生的祭祀儀式。”張麗麗《蒙古族風馬旗圖像學分析》則認為:“從圖像來看,蒙古族風馬旗無疑是受到了藏族風馬旗的影響。”因此蒙古族風馬旗與漢族傳統文化之間也必然有著緊密的聯系。
在日本非常盛行繪馬許愿祈福習俗,日本學者研究認為,這種繪馬信仰與古代殺馬祭祀有關。土居次義在《清水寺的繪馬》中講:“在日本有叫做繪馬的東西,其是在木板上畫馬,是奉獻給神的東西。這與一般的繪畫不同,它是給神的畫。” 日本繪馬習俗很可能是受到中國祿馬習俗的影響,而這種信仰形式,對于我們解讀蒙古族風馬旗的形成,具有非常重要的借鑒意義。
(二)蘇勒德與黑慕日
蘇勒德(長矛),是古代蒙古族的主要武器裝備之一,每個男子平時均備有長矛,時刻準備參戰。蘇勒德也是蒙古軍隊軍威的象征。據史籍記載,成吉思汗稱大汗后,他大帳入口處一側插矛頭下有四束黑馬尾的蘇勒德(黑),另一側插蒙古軍旗——九游白旗(白),這一方面表示蒙古軍隊英勇善戰、勇往直前,另一方面也是成吉思汗威嚴權力的象征。《蒙古秘史》等史籍也記載,戰旗蘇勒德因其尚武精神的體現而受到蒙古人民的崇敬。蒙古鄂爾多斯部世代守護祭奠成吉思汗的英靈,并供奉著他的遺物,其中就有成吉思汗生前用過的蘇勒德。久而久之,象征著蒙古軍威和成吉思汗英靈的神圣之物——蘇勒德,便在鄂爾多斯蒙古族牧民門前供奉起來,并成為民間的一種習俗。
陳育寧在《鄂爾多斯蒙古族的祭祀活動》中,對黑慕日之中三叉鐵矛的來源有如下考證:“成吉思汗死后,象征著他的英雄業績的長矛被當作神圣之物供養起來,久而成俗。但作為祭祀的長矛蘇魯錠(蘇勒德)已不是原來戰時扁平矛頭的形狀,而由于后來受藏傳佛教的影響,改為藏式的三叉戟的形狀。”
(三)薩滿教與黑慕日
據13世紀歐洲教士約翰·普蘭諾·加賓尼的《出使蒙古記》,陳育寧在《鄂爾多斯蒙古族的祭祀活動》一文中考證:黑慕日是“古代蒙古原始宗教薩滿教祭祀儀式的演進”,是用于薩滿教一種祛鬼避邪儀式的裝飾。其裝飾形式與鄂爾多斯祭臺(黑慕日)的裝飾十分相似,都是兩根插立的長矛中間用一根毛繩相連;只不過薩滿教祭祀時毛繩上系的粗麻布條被換成了五彩小旗,更加美化了。
因此,可以確定古代喪葬凈化儀式的裝飾是鄂爾多斯蒙古祭臺(黑慕日)裝飾的雛形。
四、鄂爾多斯蒙古人與黑慕日
鄂爾多斯著名學者旺楚格在《淺談鄂爾多斯黑慕日》一文中闡述:北元時期,蒙古鄂爾多斯部“帶著成吉思汗祭祀圣物,聚集在黃河河套即寶日陶亥時,形成了以信仰成吉思汗為主的獨特的風俗習慣。他們把自己看作是圣主的衛士。在家門口豎立的黑慕日,在漫長的歷史中這一習俗逐漸成為守護成吉思汗宮殿的鄂爾多斯蒙古部的標志性祭祀圣物。”
每當新的一天開始時,鄂爾多斯蒙古人的第一件事,便是祭祀黑慕日。這一習俗已成為鄂爾多斯蒙古族心靈的寄托、崇高的信仰。正如美國民俗學家弗郎茲·博厄斯所說:“形式和內容的結合使得人們的意識從平庸淡漠的日常生活中得以升華。”正是因為蒙古民族對于自然、英雄、祖先的崇敬,對于那些帶有典型意義的象征物的認同,當這種意識延伸到文化生活的各個層面時,它才由個人行為整合為一種集體行為,上升為一種民族意識,拓展成一種民族文化。因此,旺楚格先生高度評價鄂爾多斯黑慕日:“集中體現了蒙古民族古老的文化特點,成為蘇勒德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鄂爾多斯人精神的象征、吉祥福祿和興旺騰飛的象征”。
綜上所述,鄂爾多斯黑慕日的三叉鐵矛是由蘇勒德演變而來,風馬旗應是受中原“祿馬”思想影響的基礎上融合了本民族的宗教習俗。將三叉鐵矛、風馬旗和神臺結合在一起,則是受佛教、定居生活形態等影響,在近代甚至當代形成的產物。鄂爾多斯黑慕日是匯集了蒙、藏、漢等多源文化于一身的載體,是原始的自然崇拜、傳統的英雄崇拜及藏傳佛教崇拜等多種形式的集中體現與傳承形式。更是不屈不撓、勇往直前的民族精神和和諧包容思想的形象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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