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敏
每次性教育話題進入公眾視野,往往都是因爭議而起。3月初,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的《珍愛生命——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里,一張提到“陰莖”的插圖被學生家長發到網上,迅速變成了爭議材料。但華中師范大學性學教授彭曉輝感到很欣慰:“這一次大家討論怎么做性教育問題,而不是要不要做性教育的問題,這肯定是上了一個臺階。”
在當下,行政規劃、教育系統、家長——這三方面對性教育的態度并不統一,短期內也不會有突破性的推動。性是隱私,性教育也一直會是個敏感話題。但“性學本質上是人學”,當學齡兒童早已經學會自己在網絡上搜索、接觸信息的當下,在不同的社會時期,我們應該用不同的方法談性。
三聯生活周刊:這次《珍愛生命》的教材惹出爭議,是杭州的家長覺得《拒絕熟人觸摸隱私部位》那一篇里,“你脫下褲子讓李阿姨看一下,你的陰莖是不是也長大了”里面的“陰莖”過于直白。在教材里描寫器官名稱、性接觸過程,有沒有相應的尺度?
彭曉輝:像“陰莖”“陰道”“子宮”“卵巢”“精子”“卵子”這些詞在性教育的第一課就應該引入啊,這些都是科學用詞,沒有任何下流意義。
因為這是教材,不是兒歌,就不用什么替代詞、委婉語來表達。像“爸爸的陰莖放入媽媽的陰道”這樣的話,年紀越小的孩子越容易把它當作一個普通的概念來接受,跟一年級的小朋友講,他們會像聽“握手”一樣對待,沒有成年人那種不恰當的想法。反而放到五年級再去說,孩子會竊笑、不好意思,會起哄。
這一次之所以引發關注,是因為杭州蕭山的學校教學方法有問題:把書發給學生自己去讀了。實際上這套教材是老師引導著學習的,不是讓學生自己去傳閱。家長可以去質疑這個教學方法,但是質疑這些詞匯是沒有道理的,這些詞匯恰恰是科學的。
三聯生活周刊:國內性教育教材有沒有編寫大綱,來設定不同年齡段的孩子要知道哪些內容?
彭曉輝:沒有。像《珍愛生命》這套教材,最初在北京大興區行知學校做嘗試,這是個打工子弟學校,因為這些孩子缺乏父母的關愛,比一般家庭的孩子在性教育上更需要關注。這套教材的撰寫是北京師范大學劉文利老師主持的,整個編寫、實踐都是在不斷摸索,她找了我們這樣一批國內國際的專家,作為背后的力量來支持她。我印象里這套教材至少審了6道,大家反反復復修訂,結合性學自身的科學規律,以及兒童性生理、性心理和交往的規律,來進行規范。
在這套《珍愛生命》之前,國內可以說沒有一本合格的兒童性教育教材。現在劉文利的這套書是依據教育部《中小學健康教育指導綱要》,并遵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性教育技術指導綱要》來加以改進。尤其是增加了“性少數群體”(即非異性戀者)等概念,在兒童的教材里面這是很先進的了。國內針對性教育沒有一個編寫大綱,《珍愛生命》可以作為一個標桿了,這套書的大綱經過了這么多次的反復審核,已經代表了國內性學界的一致性意見。
三聯生活周刊:國內現在有推行性教育的明確計劃嗎?
彭曉輝:目前沒有這個行政規劃,只有法律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第二章第13條提到:“學校應當在學生中,以符合受教育者特征的適當方式,有計劃地開展生理衛生教育、青春期教育或者性健康教育。”《“健康中國2030”規劃綱要》里也有性教育的要求。
但實踐上并沒有落實。現在性教育最大的瓶頸就是沒有教材,《珍愛生命》這套教材起點還是比較高的,最與國際接軌也最結合國情。從小學、中學到大學的性教育教材都是有的,但卻是各個地方各做一塊,這樣拼湊出來的一個體系。
至于覆蓋的情況,國內性教育做得最好的是北京、成都、深圳、杭州。其他的地方幾乎沒有開展,或者也是零零星星的、短暫的,散個火花就沒了。這還是跟主管部門有關系,杭州市教科所的副所長韓似萍老師知道性教育很重要,在她的推動下杭州就開展得好。
三聯生活周刊:如果沒有一個規范的標準,是不是也會出現質量差、脫離實際的教材?
彭曉輝:像云南就有一套三生教育的教材,是從幼兒園到初高中,教材里面涉及性的內容不足5%,起初他們還想把它作為性教育的教材在西南地區推廣,后來我們業界、學界反對很強烈,沒有推廣成。
這套教材是個守貞教育,教師培訓書里引導婚前守貞,強調婚前性行為必然帶來艾滋病、性病、懷孕等,認為宣傳使用安全套的性教育是鼓勵青少年發生婚前性行為,引起了很大爭議。“婚前守貞”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性教育不應該是“性禁忌教育”,而是在充分關注社會性秩序的前提下,要著重關心社會每一個成員的性權利。有大學的《社會心理學》教材,依然在把同性戀界定為“性心理障礙”,要做矯治。這些內容都跟科學不符,也已經遠遠落后于時代了。
三聯生活周刊:很多人強調性教育的重要性,都要講兒童性侵、未婚先孕、少女流產這些事情的危害,性教育都是這么開展的嗎?
彭曉輝:中國性教育現在有三種形態:第一種是傳統的性教育,是防火式、救火式教育——這個不能做!做了有危害!然后出了問題趕緊過去救急;第二種是科學、全面的性教育,把自然科學知識和心理、社會、人文知識結合,全面介紹給學生;第三種賦權式性教育,是sexual rights,更多強調性別平等、性多數與性少數的平等,講人權講得多一點。
性教育不是萬能的,不能指望性教育解決掉這些社會問題,如何避免、減少性侵害的發生,是一個綜合性的社會工程,性教育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性教育里有防止性侵犯的內容,對于遏制性侵犯是有積極作用的。
單獨只講防止性侵犯,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講性侵犯的內容時,不可避免地要講跟著性帶來的危害,這時候就給孩子建立起性與傷害的聯系,就對性形成了厭惡的印象,內化成他們的心理和人格。所以防止性侵犯的教育,是要把它放在科學、全面、系統的性教育體系內,而不是單獨把它拎出來,做恐嚇用。
王龍璽:性是一個人從出生到去世,一直伴隨的東西,了解性、了解自己的身體,就像要學習語文、數學一樣是個必須接受的教育內容。
目前我們做倡導的時候,如果只說“接受性教育是人的權利”,普通人可能覺得這離自己太遠了,從業者可能會采用一些策略,比如講青少年流產對身體的傷害、艾滋病在青年中的傳播率等等,引發大家的重視。但我們具體授課時,還是讓學生們了解性,擁有健康的生活方式。
三聯生活周刊:你們給家長和孩子上課的時候,有沒有遇到缺乏性教育帶來的問題?
王龍璽:很多家長不知道如何跟孩子談性,要么回避,要么溝通方式有問題。
有一次上課,一個媽媽說她8歲的兒子總用手去摸自己勃起的生殖器,這其實是很正常的現象,但這個媽媽就會打孩子,勒令他不能這樣。這位媽媽私下里和爸爸商量,要去帶兒子割包皮,轉身告訴兒子:你再摸,就去醫院把你小雞雞割了。
割包皮跟摸生殖器完全是兩回事。媽媽在醫學上本來就搞混了,兒子這卻會留一個印象:我再碰,整個小雞雞都會被割掉了。這會給孩子留下巨大的心理陰影。
另一個例子是,一個課堂上有個媽媽站起來第一句就是“我的孩子要出問題”,她說自己的兒子剛剛7歲,在學校里有好幾個女朋友,說完告訴大家“我今天把兒子也帶來了”。——現場聽眾非常多,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往她身邊看,這個場景讓我非常難受。
我就跟她的兒子說:“你要相信媽媽是愛你的。”媽媽這么說他可能會讓他很尷尬,他媽媽應該知道愛孩子的方式,應該讓孩子得到尊重。而且對這個年齡的孩子說自己有“幾個女朋友”只是一個說法,他們不知道其中的含義,并沒有什么問題。
很多家長在成長的過程中沒有接受過性教育,他們確實也不知道怎么辦,我們現在的努力不是為了批評上一代,是希望能給下一代一個有隱私、有尊重、健康的成長環境。
三聯生活周刊:在《珍愛生命》這套教材里提到了“不同性傾向的人都有權利選擇為人父母”,網上有人說,國內的LGBT(女同性戀、男同性戀、雙性戀與跨性別)群體還不能領養孩子,這個超出了現實,這點你怎么看?
王龍璽:其實整套教材里提到性傾向的內容非常少,就那么兩三頁。在各種教學實踐里我們也驗證了,告訴學生有同性戀人群,并不會讓孩子都去變成同性戀的。教材就是想告訴大家,世界上有不同性傾向的人存在,大家不要誤解他們、傷害他們,這就可以了。
而且以前的小學性教育,會告訴學生家庭就是一個爸爸一個媽媽一個孩子,但是現在我們就會說,家庭有很多種不同的形態,有單親家庭、重組家庭、從小跟親戚長大的家庭、領養的家庭……最后告訴你,每一個家庭的孩子都可以健康地成長,這個理念還是有一些變化的。
三聯生活周刊:最近幾年每次提到性教育的話題,都是因為爭議引起的,但這一次網上還是對教材支持性的聲音居多。社會對性的認識正在飛速變化,你在課堂上有沒有這種感覺?
彭曉輝:當然有了。我給大學生上課,過去學生都問如何避免發生性行為、如何避孕,或者其他生理衛生問題,現在的大學生已經在考慮人際之間的性關系了,探討性愉悅、婚外的性、婚前的性。大學的性教育不是簡單的知識教育,是個學科性質的學習。
我2002年到瑞典斯德哥爾摩訪學的時候,人家的大學都在討論酷兒理論,討論“性少數群體”這些問題了。但至今我們只有幾所大學在做性教育,講最基本的課程,整體認知水平還是比發達國家差很遠。(感謝實習記者吳揚對本文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