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濂+蔡小川

“瘢痕妊娠手術的前一晚,我抱著老大待了好久。貼著他軟軟香香的臉蛋兒,心想著他再調皮我也不罵他了。我甚至還把買的人壽保險單找了出來,告訴先生,如果我人沒了,他應該怎么去領賠償。‘可不許給孩子找后媽啊!我鄭重其事地叮囑他。”
瘢痕前史
我2006年結婚就開始準備要孩子,直到2012年7月才生下老大。
那是6年漫長求子路的結果。我的內分泌系統有問題,先是甲減又變成甲亢,同時還有多囊卵巢綜合征。甲減不但不容易受孕,一旦懷孕流產率高,生出孩子還可能會有智力問題,所以一定要及早治療。甲狀腺疾病的治療需要周期。結果一段時間后我又成了甲亢,還要調整用藥和劑量。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給一個遙遠的人寫了封長信,很久之后有了一個回音。你又趕緊寫了第二封發出去,再次陷入漫長的等待。
多囊卵巢綜合征是影響懷孕更麻煩的病癥。它的表現是月經稀發,沒有成熟卵泡發育,無法正常排卵。我用促排卵的藥物,并且隔天去醫院監測排卵,還是不能受孕——醫生告訴我今晚會排卵可以同房,下次再去查發現卵泡已經沒有了。究竟是排卵了,還是卵泡又萎縮了,誰也說不好。總之就是懷不上。
我查詢到北京市的一家醫院提供卵巢穿孔治療多囊卵巢的微創手術。它的原理是通過刺激,卵巢可能重新發育,就能恢復排卵。手術中醫生還做了左側輸卵管的疏通。我右側的輸卵管是好的,左側有些梗阻,疏通完功能仍舊不好。
手術后我的月經就正常了,據說之后的半年是最佳受孕期。2011年1月,公司體檢做B超,我順便讓醫生幫我看看有沒有成熟卵泡。醫生說右側有一個挺大的卵泡,我一聽很興奮,之前監測,左側都是長大十七八天才能排卵,可現在才13天。于是我就和先生抓緊“做了功課”。
當月沒有按時來月經。我用了三種不同牌子的試紙來測,都顯示出粉色。當時我抱住先生一陣亂嚎,他又把我的狂喜給壓住了,提醒試紙未必準確,還是要以抽血為準——奇跡來得太突然,我們都不敢相信。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摔倒在一群小蛇身上,還被其中一條咬到屁股。這就是所謂的“胎夢”吧!第二天到醫院上午抽血,下午接到電話,證實的確懷孕了。我太高興了,馬上就在常年“混跡”的求子論壇上發了很長的帖子,感嘆一番。我孩子的小名都想好了,叫作“笑笑”,希望孩子能夠分享到我的喜悅。接著就是臥床、注射黃體酮,不惜一切來保胎。
最后這個孩子還是沒保住。第七周孕檢的時候,孩子的心跳聽不見了。心跳這個東西就是,有的孩子可能晚些時候才能聽到,但是一旦聽到后又消失了,孩子就保不住了。我在日記里寫:“寶貝加油,媽媽相信你!下周媽媽再去復查一定要爭氣啊!我們一起努力!”但我心里知道,這個結果不可能挽回了。
那次胎停讓我徹底絕望。從2011年開始折騰,該試的都試了。我和先生的感情也因此受到了影響——一方面是他老家的壓力,另一方面他總是不能夠滿意我在治病上的努力。他是個無比細致的人,認為看這個病一定要多聽醫生的意見,這個平臺求醫不行,就換另一個。經常我從醫院回來,和他復述就診經過,他認為我又遺漏了某些問題。
他不能明白那些我整天跑醫院的苦衷:一些大醫院的婦科就沒有隱私可言,醫生問你哪天同房,旁邊得有8個人在聽著。就連張開雙腿躺在檢查床上,旁邊都有圍觀的。求醫過程中的不快就一點一點郁積在心中。我覺得這個事情就到此為止吧,也和他去想象沒有孩子的人生。那幾個月里我最好的閨蜜生了個兒子,我認他當了干兒子,算是有了個寄托。
求子論壇里的人都說,對于懷孕這件事精神放松很重要。可想想看,如果沒有完全的絕望,就不會有絕對的放松。2011年11月6日,香山紅葉節的最后一天,我和先生去爬山,一路都覺得累,沒有登頂。回家用了試紙,居然看到了淡淡的紅印。我心里默默感恩:寶貝你終于又回來了。
老大是得來不易的“珍貴兒”,自然生產的過程不想要任何一點閃失。當時我在一家私立醫院建檔,特地生產的時候花了7000多塊錢,指定了一位已經70多歲的、三甲醫院去那里做兼職的教授來為我做手術。那位老大夫很強調自然分娩,但我的情況是漏斗形骨盆出口是7.2厘米,孩子的雙頂徑是6.1厘米。“生三天都生不出來,再拉去剖的就是你這樣的!”老大夫說。于是我們就決定了直接剖宮產。
一場“驚心動魄”的手術
我和先生本來就希望能有不止一個孩子。剖宮產的手術之前也了解到一些對之后生育的不利影響。可是沒有辦法,只能先保住第一個孩子。同時,我們還是為未來再生育做了準備,比如額外買了一種縫合過程中貼在脂肪層創傷處的膠布,這樣就能有效防止粘連,下一次剖宮產就會容易。
老大一歲多的時候我就開始嘗試懷老二。之前那個卵巢穿孔手術副作用是卵巢早衰。我擔心不趕緊生孩子,卵巢就該掛掉了。
這一次懷上的過程還順利。我的計劃是在家門口的另外一家私立醫院先做著產檢,等到能聽見胎心的時候再轉到生老大的醫院去建檔。第一次照B超的時候,超聲提示胎囊著床的地方離瘢痕處較近,有1.5厘米。我印象里醫生也沒有格外關注這點,畢竟胎囊成長是一個變化發展的過程,也可能會越長越遠。剖宮產瘢痕妊娠的疾病我在論壇上看見過,但是沒有在意,不覺得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第7周的時候聽見了胎心波動。第8周在生老大的醫院第一次做B超,再次提示胎囊離瘢痕處近。第9周再去,心跳又消失了。
我后來了解到,正是因為胎囊落在瘢痕附近導致了血供不足,所以發生了胎停。我心里特別難受——那種難受又和第一次不一樣,是一種悲傷和感激交織在一起的心情。我覺得這個孩子很“仁義”。要知道如果他繼續生長,每時每刻都有將子宮傷口撕裂的危險,會危及我的生命。而且如果他再繼續長大,并且完全健康,作為母親我會非常糾結要不要做手術去流掉。他就選擇了在那一刻停止了自己的生命。無論第一個胎停的孩子,還是第二個,我都去寺廟為他們做了超度儀式。我總是自責是我身體的緣故,導致他們不能正常來到這個世界。再投胎,我希望他們能去個健康的好人家。
于是我從產科轉到了婦科,又要做清宮流產手術。這套流程我已經很熟悉了。那天正麻木遵循著程序來做術前檢查,負責流產手術的大夫突然急急忙忙跑過來,對我說:“你這個情況得趕緊去北京協和醫院,胎囊離刀口太近了,萬一流產手術中出現大出血,這里沒有設備和能力處理。”
我這才明了我的情況就是剖宮產瘢痕妊娠。網上瀏覽一番,被嚇得不輕。趕緊當天就跑到北京協和去掛特需的號。那里的B超大夫重新做了檢查,胎囊距離刀口0.7厘米。大夫安慰我,我的病情不算瘢痕妊娠里最嚴重的,但因為已經是“死胎”了,還是要抓緊手術。關鍵是協和根本沒有床位。大夫讓我回家等消息。過了兩天的清晨,我突然見紅了,趕緊慌慌張張跑去北京協和的急診。結果處理完了還是不能收,繼續回家等床位。先生趕緊四處找關系,最后在特需找到一張床。和醫生定好了第二天手術,但是第二天上午才能進病房準備,因為那位病人早上才能出院,床位就是緊張成這樣。
手術前一天要簽協議。聽到“大出血”“切除子宮”這樣描述最壞后果的詞我腦子就發蒙,后來干脆一個人走到窗邊看著東單商業街的車水馬龍發呆,讓先生來和醫生交談。我性格是比較堅強的,之前上過兩次手術臺,都沒有這次那么緊張。想想看,還是有了老大的緣故。老大才兩歲,我要是有個閃失,誰來照顧他呢?那天晚上我抱著老大待了好久,貼著他軟軟香香的臉蛋兒,心想著他再調皮我也不罵他了。我甚至還把買的人壽保險單找了出來,告訴先生人沒了應該怎么去領賠償。“可不許給孩子找后媽啊!”我鄭重其事地叮囑他。
手術當天,我母親和先生一起在病房陪我。她以為就是一個普通的流產手術,還責怪我為什么不在門診把手術做了,要住這么貴的病房。我們沒有告訴她手術的風險。換衣服、備皮、輸葡萄糖……從來沒有這么留戀世界。護士把我往手術室推的時候,我一直扭著臉看著他們,直到視線被門擋住。
手術很成功。子宮動脈栓塞設備沒有用上,并沒有發生意外大出血。這種剖宮產瘢痕妊娠的手術對于北京協和來講,操作相當嫻熟了。醫生過來征求出院時間,傍晚我們就辦了出院手續,給下個病人騰地方。回想起自己在手術前的種種想法,真是太好笑也太慫了。可就是這樣,有個美好的小生命讓你惦記著,你就變懦弱了,特別懼怕死亡。
養孩子的藝術
在得知自己是剖宮產瘢痕妊娠后,我就埋怨自己,為什么非要跟自己過不去生老二呢?可是等到手術的小月子過去,我和先生商量,認為還是兩個孩子好。為了能多一個孩子,我愿意再冒一次險。
我生于1980年,上面還有個比我大6歲的哥哥。我第一次意識到兩個孩子的重要性是在父親突然腦梗的時候。那會兒我的老大才15個月,還沒有斷奶。要不是有哥哥一起分擔著照看父親,我真是感到分身乏術。去年我哥40歲出頭就犯了心梗,住在醫院ICU里,醫院下達了幾次病危通知書。這樣的情形,有兩個孩子總歸對父母是個慰藉。
我和哥哥的關系一般,這其實是源自小時候父母偏愛我的緣故。我生下來不久,哥哥就被送到爺爺奶奶那里去了。美曰其名是戶口改到西城區能上個好學校,其實就是父母沒精力管他了。父親的叔伯兄弟那邊全部生的都是男孩,我這個女孩反倒顯得珍貴了。哥哥每個周末從西城區回到豐臺區的家里,想吃點好吃的,父母就吼他:“那是留給妹妹的,你別動。”我哥給我起了個外號,叫“偏心眼”。
所以我尤其注意老大和老二之間表達關愛的平衡。我這回發現懷孕是第一時間告訴老大的。我說:“媽媽要給你一件禮物,你是想要個弟弟還是妹妹?”他很開心,說:“想要一個弟弟,一個妹妹。”4歲的孩子已經開始體會社交的樂趣,他更喜歡邀請同齡的小伙伴來家里玩,而不是和父母一起玩,所以他同樣渴望能有個手足。兩個孩子共同成長,他們在人際互動、學會分享等方面就能做得更好。
老二是女兒,現在9個月,軟軟糯糯特別乖巧,和調皮搗蛋的哥哥形成對比。我總是提醒自己不要因此忽略了老大的感受,尤其是這個明白事理的年紀,他需要更多的陪伴。新年的時候,我們還專門送給老大一份禮物,獎勵他去年最大的進步,就是成長為一位哥哥。這樣正面的肯定,要比“哥哥你得讓著妹妹啊”這種教訓,更能讓他明白哥哥的角色。
盡管哥哥和妹妹還玩不到一起,但他們現在的關系融洽得很。哥哥喜歡逗妹妹,摸摸頭呀、拽下胳膊呀,透著的都是滿滿的愛意。我們還擔心老大下手沒輕沒重,其實老二沒那么脆弱,常被哥哥逗得咯咯笑。不久前,妹妹呼吸道感染需要做霧化治療,可是她不愿意張嘴。哥哥就主動拿著小鼓在旁邊“咚咚咚”地敲著吸引妹妹,妹妹很自然地就配合了。看到這幕,我們都覺得欣慰。
在我的童年里,我感覺最欠缺的就是溝通。就算我是在父母身邊長大,他們除了工廠上班外就是打麻將、跳交誼舞、看電視劇,很少過問我的內心世界。當年我初中畢業雖成績不錯,但執意要上職高,就是想早點進入社會去看世界,家庭讓我感到孤獨和無聊。我現在和老大天天晚上都要在一起“開會”,大家分享今天最開心的事情。我跟他說:“今天我簽了一個大客戶。”然后和他解釋什么叫“客戶”,他會耐心聆聽。有天晚上我出門了,沒有按時回來。老大就打電話給我:“媽媽我要睡了,不能等你啦。那么能告訴我今天你最開心的事兒么?”我們的關系更像是無話不談的朋友。
生育方面是女性付出更多,就像四次上手術臺的都是我,但養育方面是夫妻雙方承擔的責任。我們的性格和擅長截然不同。他的職業是人力資源管理,喜歡當領導、做計劃,可你要是讓他把計劃填滿,細節執行能力又不行,這是我的強項。我的工作與財務相關,日常離不開Excel表格,所以你看到表格計劃在我家日常的方方面面。孩子出門前有一個攜帶物品的檢查表、家庭外出旅行有行程表,孩子每天有學習計劃,每年有年度目標,我們用一種條理化的方式管理生活。
帶孩子辛苦,有所犧牲,但我們更享受其中的樂趣和收獲。我原來是個工作狂,恨不得就住在辦公室,上司催我回家都不愿意回。現在肯定按時下班,所有時間都撲在孩子身上。要加班把孩子哄睡后再打開電腦。上司也是女的,三個孩子的媽,孩子的所有生活安排都交給了保姆和司機來打理。我不一樣,認為陪伴孩子最重要,母親的角色不能代替。
我和先生都有一個共同的觀點:孩子就是我們另外一個自己,我們和孩子一同成長。你要求他,首先自己就要做好。愛孩子,就是用更好的自己去成就更好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