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隆，法國政界的哲學修養

張星云

哲學家的助理，思想家的門徒，這名38歲的年輕人，如今成了法國大選最熱門的候選人。

從法國國家財政監察員到經濟部長，從銀行家到總統府秘書，埃曼努爾·馬克隆（Emmanuel Macron）從來沒有在一個職位上干過三年以上。而當他去年辭去經濟部長，退出法國執政黨社會黨，以38歲的年紀創立前進運動黨并宣布參加今年的總統大選時，這名曾經在學校里做過哲學家保羅·利科助手的年輕人獲得了廣泛支持。

從伊夫·圣羅蘭的藝術投資人摯友皮埃爾·貝爾熱（Pierre Bergé），到蒙田研究中心（Institut Montaigne）主任洛朗·比格涅（Laurent Bigorgne），從法蘭西院士埃利克·奧森納（Erik Orsenna）到政論思想家雅克·阿塔利（Jacques Attali），素來與政治保持距離的法國文化知識分子界，這次競相聲援馬克隆。而今，在離法國總統大選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他以25%的民意支持率僅次于極右派候選人瑪麗娜·勒龐的27%，并預計在第二輪中以62%的支持率戰勝勒龐成為新總統。在民粹主義上升、政治貪腐丑聞頻出、左右黨派政治博弈接近破產的法國，人們也許覺得一個研究哲學的前經濟部長，更適合成為拯救者。

哲學家助理

馬克隆有著正統的法國知識分子教育背景。父親讓-米歇爾·馬克隆是皮卡第大學的神經學教授，母親弗朗索瓦絲是醫學博士。馬克隆小時候學過10年鋼琴，在亞眠私立天主教中學讀過幾年后，他轉到巴黎著名的亨利四世中學并一心準備巴黎高師的入學考試，但最終失敗了。馬克隆去了巴黎第十大學學習哲學，在那里，他學習從康德到亞里士多德、從笛卡兒到黑格爾的哲學理論。

在此期間，他的歷史老師弗朗索瓦·多斯（Francois Dosse）將他介紹給了哲學家保羅·利科（Paul Ricoeur）。這位法國哲學史上的解釋學和現象學大師，曾經將雅克·德里達收為徒弟。此時的利科早已經歷了1968年的“五月風暴”，與米歇爾·福柯和依沃恩·貝拉瓦爾的競爭中落選法蘭西學院哲學首席講座教授，再輾轉去了美國，并在芝加哥大學再一次迎來自己的學術研究高潮。而后利科重回法國，在巴黎天主教學院哲學系和蓬皮杜文化中心開講座，在《精神》雜志發表文章，成為法國哲學界的領袖。

在1999年，利科獲得了巴爾贊獎的哲學獎，頒獎詞這樣描述他：“他的才能匯集在所有重要社會議題和所有20世紀哲學，他將這些議題重新制定放進一個全新的語言，一種詩意的隱喻語言，他將我們無法發現的事實以全新的方式展現出來，并保持著邏輯的連貫統一。他通過使用隱喻來展現真理，并使我們了解自我，以及隱藏在我們內心的深刻本質。”

同年，馬克隆認識了利科。在之后的三年里，馬克隆為利科的新書《記憶、歷史、遺忘》（La Mémoire，l'histoire，l'oubli）做整理、添加注釋的工作。按照馬克隆的說法，利科使他“重新學習哲學”，他每天早上去利科家中，一同閱讀新書段落。

馬克隆認為，有別于其他忙于推翻政權的知識分子，利科是“1968年的另一條道路”。早在上世紀60年代，利科在巴黎索邦大學風生水起之時，轉而去了當時在巴黎西北郊新成立的南特爾大學，也就是后來的巴黎第十大學。利科希望新的學校能有不一樣的學術氣氛，不再死氣沉沉，并先后發表了幾篇論述教育制度的文章，但他的訴求遠遠沒有達到學生們的希望。1968年5月，南特爾大學成了學潮的暴風眼，沖突從這里開始，并蔓延到巴黎市中心。沒有表態的利科被學生們嘲笑為一個“老小丑”和法國政府的工具。

馬克隆深知利科內心的沖突。利科后來對他說，其實自己很后悔當時沒有在“五月風暴”時更明確地表示自己的政治立場。利科哲學思想中的政治代表性和政治生活中的暴力與邪惡讓馬克隆深受啟發，這也是馬克隆后來從形而上學轉向政治哲學研究的主要原因。他師從艾蒂安·巴里巴爾（Etienne Balibar），并完成了有關馬基雅維里的畢業論文。“現在的法國知識分子只在學校里專注于自己的學術研究領域，而不再涉足政治領域針對普遍價值觀的討論，但其實后者才是知識思想與現實更感性的聯系。”馬克隆說。

正是利科助理的這份工作，幫助馬克隆接觸到了法國知識分子雜志《精神》的編輯們，進而進入《精神》編委會長達十幾年，直至今日。他在《精神》雜志上也曾發表了兩篇文章，一篇專門回憶利科的，名為《過去的白色之光》。馬克隆還與《精神》雜志前主編奧利維爾·蒙甘（Olivier Mongin）成了摯友，后者稱馬克隆擁有著“非常穩固的哲學理論基礎”。

在編委會，他不斷強化自己的政治哲學理論，也在增強對法國政治現實的理解。“在總統競選宣傳期間，演講已經失去了它作為政治行為本身的作用，相比這些演講，一組實質性的政策列表才更有意義。”2011年他在該雜志發表的文章《政治迷宮，2012年之后我們在等待什么？》中，年輕的馬克隆譴責如今充滿丑聞的政治界，看似急切想要參加2012年大選的他，不知何種原因，最終決定按兵不動，才使他后來有機會進入奧朗德政府內閣。

思想家門徒

從巴黎第十大學畢業后，馬克隆又去了巴黎政治學院，并最終進入被視為法國政界搖籃的國立行政學院，正式向政治邁進。畢業后馬克隆在法國經濟部擔任國家財政監察員，2007年由時任國家財政監察長讓-皮埃爾·朱耶（Jean-Pierre Jouyet）介紹認識了他的第二位導師，雅克·阿塔利。

雅克·阿塔利是法國著名的作家，歷史學、政治學和經濟學家，音樂理論家，如今還是一支交響樂隊的指揮。作為一名積極介入政治的知識分子傳奇，他曾為密特朗總統當了10年特別顧問，在1990年創建了歐洲復興開發銀行（BERD）并擔任首任行長，并在1991年參與起草、通過《馬斯特里赫特條約》，為歐盟成為政治聯盟和經濟與貨幣聯盟鋪路。他至今寫過60多部著作，從講述政治經濟關系的《政治世界的經濟分析》到研究音樂對社會影響的《噪音》，盡皆成為經典，涉及領域極其廣泛，使他成了法國思想巨擘之一。

2007年，阿塔利被時任總統薩科齊邀請重出江湖，作為經濟學家及戰略分析家來組建并領導“提高法國經濟增長特別委員會”，薩科齊希望委員會能夠通過調查提供一套全面的經濟改革方案。年輕的馬克隆成為阿塔利委員會的副報告人，并在當時提出了放寬經濟管束、增強企業競爭力的設想。調查和研究持續了將近一年時間，但2008年到來的歐債危機徹底擊垮了阿塔利的經濟改革設想，委員會提交的300條改革方案并沒有產生預期效果，法國與歐盟一同陷入了經濟負增長的泥潭。

馬克隆身處經濟放緩與政治危機的法國，再被貴人相助。同一年，4名阿塔利委員會的成員一齊推舉馬克隆進入羅斯柴爾德和席埃銀行（Rothschild & Cie Banque）擔任投資銀行家，其間，在他的運作下雀巢和輝瑞簽訂了90億歐元的巨額交易，使他成為百萬富翁。

2010年，阿塔利把馬克隆推薦到了奧朗德身邊，當時奧朗德還只是社會黨的次級人物，而隨著該黨主要候選人多米尼克·斯特勞斯―卡恩（Dominique Strauss-Kahn）爆出性丑聞，奧朗德最終順勢當上了總統，馬克隆成為總統府副秘書長，專門負責財政和經濟方面。

馬克隆有過退縮的時刻。2014年6月，他辭去總統府副秘書長職務，準備重新回到學術界，他先后攬下了柏林大學、倫敦經濟學院和哈佛大學的教職，并拒絕了成為國會議員的提名。

緊接著8月份到來的政府內閣改組中，他被時任總統府秘書長讓―皮埃爾·朱耶推薦提名為經濟部長。馬克隆成了法國第五共和國歷史上自瓦萊里·吉斯卡爾·德斯坦以來最年輕的經濟部長。兩人都當過國家財政監察員，都在年輕時代做過經濟部長，甚至連德斯坦自己也承認兩人“很像”。

作為經濟部長，馬克隆主張放寬經濟限制，被眾人視為利科思想的一種延伸。但改革遭遇了強大阻力，按他后來的說法，政府內閣只能做到提案的一般內容。結果顯示，他發起的經濟改革只為法國社會帶來了1%的經濟增長。2016年8月，失落的馬克隆辭去經濟部長職務，并自創前進運動黨宣布競選下屆總統。不知所措的總統奧朗德給阿塔利發短信詢問后者意見，阿塔利只用短信回答道：“你來決定。”

此后阿塔利順理成章地公開表示支持馬克隆的總統競選，阿塔利門徒們進而追隨而來。由此，一條隱藏了多年的政界知識分子力量重新會聚到一起。法蘭西院士埃利克·奧森納是第一批加入前進運動黨的知識分子，也是2007年阿塔利委員會的成員。此后特拉諾瓦中心主任蒂埃里·佩克（Thierry Pech）和蒙田研究中心主任洛朗·比格涅，兩大智庫負責人也加入陣營，馬克隆更是用后者的郵政地址注冊了前進運動黨。與此同時，《快報》《觀點報》和《回聲報》等諸多媒體也將大量頭條給了馬克隆，知識界背后的推動力量可想而知。

在還有一個多月即將開始總統大選之時，法國貌似已經完成了對老一代政治人物的洗牌，這位38歲的年輕人成了最大熱門。在大家對政治失去信心的時代，或許只有傳統知識分子的精神繼承才會更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