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瀟
嬌滴滴的粉色,正在令人想起它的力量。
一
時裝周期間,我路過巴黎著名潮店COLETTE,看到了一場名為“PINK”(粉紅)的展覽。這是一個小型時尚藝術展,頗具酷兒風格。在一片粉紅的區域里,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粉色畫作、攝影和雕像,其中有帶著粉色頭發的狗,粉色的花朵、物件,以及更多的粉色男孩,與COLETTE一貫冷靜的藍白色調,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承認我是被粉色本身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吸引進去的——即使當時我行路匆匆,而這個展覽并不在我的工作日程里。策展人這樣說:“我喜歡粉色的雙重性。它是甜美、溫柔的色彩,與此同時,又充滿著爭議。”雙重性,是粉色的魅力來源,也是它特別具有話題性的原因之一。
近來,粉色的表現令人矚目。一方面,在T臺上,由于鳥語花香的浪漫主義的回歸,粉色有了更多的用武之地——不僅在于女裝,也在于男裝(Gucci那些唯有謫仙美少年才能駕馭的美衣華服便是一個例子)。另一方面,粉色又與女權主義和政治扯上了關系,成為女權主義者偏愛的顏色。在美國,抗議特朗普的女權主義者上街游行,粉色是她們共同的顏色;在印度,女性也開始用粉色武裝自己——“粉色幫”(Gulabi Gang)以粉色紗麗和粉色竹棍為標志,抗議施暴的丈夫和不公正的政治。
對于女性,沒有什么顏色比粉色更具雙重意味的了。一方面,這種顏色被用來對女性進行降格,色情化、淺薄化她們;另一方面,當代女權主義者正利用粉色來武裝自己,將其視為進步的顏色。美國著名的女性反戰非政府組織Code Pink,便是以粉色為名的。自成立以來,Code Pink成功地影響了白宮和其他政治機構的許多決策。作為乳腺癌警示標志的粉絲帶,既有嬌柔的女性氣質,又有強大的抗爭力量。
在我還是個小女孩兒的時候,大人向我推銷粉色——像他們對許許多多小女孩所做的那樣。然而,作為小女孩的我,并不喜歡粉色,彼時我最愛的顏色是藍色——一個被他們傾銷給男孩子的顏色。實際上,在我年幼時,粉色是我最討厭的顏色,不僅因為它激起我的煩躁情緒,還因為它是被大人強加的。直到我長大成人,進入真正的成年女性階段,對這種顏色的態度才有了轉變。
我的遭遇基于一種常見的理論,即,女孩生來就熱愛粉色。這種理論有一個八卦起源,為什么女性對于粉色更加敏感呢?因為在人類的原始階段,社會這樣給兩性分工:男人負責捕獵野獸,女人負責采摘漿果。在這樣的社會工作中,女性培養了一雙“收集紅色”的眼睛——那些味美多汁的漿果,通常都是紅色系的。
這樣的理論并不能令所有人感到信服。比如,一些研究者跳出來說,相比女性,男性對于色彩的敏感度是更勝一籌的。不然,如何解釋歷史上那些最為重要的藝術家和畫家,都是男性呢?這個判斷或許會遭到女權主義者的反對,畢竟造成這一結果的,除了個體的才能,還有深刻的社會原因。
讓我們來仔細看看粉色。它是一種淺淡的紅色,名字來源于同名的石竹類花朵(Dianthus,如康乃馨和美國石竹)。在當今的社會語境里,它通常被當作藍色的相對色來提及。粉色代表女性,藍色代表男性。一個最為直觀簡單的例子,當你走進嬰童用品區,女寶寶的顏色通常是粉色,而男寶寶的顏色則是藍色。
多年以來,粉色一直與“女性”聯系在一起。當人們提到粉色,首先想到的詞多半是“女生氣”——即使大眾已經接受男士穿著粉色,也不能徹底改寫其固有形象。實際上,這種美麗的顏色,讓人們聯想的寓意,多半不太正面。它可能代表“色情”——比如“桃色”小報和“桃色新聞”。它還讓人感到夸張,比如“粉紅火烈鳥”那樣的形象。粉色代表的不是力量,而是柔弱。
當你想到粉色的詞源,會感到這是非常有意思的。“Dianthus”一詞,來自希臘語,與“萬神之神”宙斯聯系在一起。這個簡單的追根溯源讓我對于粉色的異變史發生了興趣,這種總被人說成溫柔甜美的顏色,并非一開始便是嬌滴滴的。那么,它又是如何異變成今天的樣子呢?
色彩心理學家告訴我們,設計師和藝術家之所以常用粉色來代表愛、溫柔、柔弱與天真,是基于人類自身的體驗。我們最初的色彩聯想,是作為胚胎在子宮內形成的。“彼時的我們,被溫暖滋養著,溫暖的光穿過母親的肌膚,形成了柔軟的粉色調。”
在古代,粉色似乎并不如而今這樣嬌羞。在《荷馬史詩》里,我們可以在屬于英雄的黎明里,看到粉色的天景:“然后,清晨的孩童階段,粉色柔指一般的黎明,浮現在了眼前。”相似的美麗晨光,也出現在古羅馬詩人盧克萊修的詩作之中。如果你曾經有過航行于大海之上的經驗,可以回想粉色與藍色共同構成的瑰麗。
在羅馬與佛羅倫薩,我看了許多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有幾種顏色的使用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甚至是感到震撼,這其中包括赭石、群青、藏藍,還有粉色。在這些繪畫里,粉色被處理得十分典雅,寧靜溫和,非常高級。有意思的是,這些粉色經常被使用在男子的衣物上,甚至是神性的人物之上,而女子穿著藍色系的形象,也不在少數。
比如藏于佛羅倫薩烏菲茲博物館的安吉利科繪制的《受胎告知》,這幅不朽之作描繪了天使告知瑪利亞懷孕消息的經典故事。在畫中,天使穿著粉色的長袍,肩膀上有一對彩虹翅膀。瑪利亞則穿著淺粉色上衣和藍色裙子。整個畫面由藍色、粉色和米色構成,靜謐柔和,是我看過的色彩構成最美麗的畫作之一。
在梵蒂岡的壁畫上,我看到了許多穿著粉色服飾的男子。在中世紀,粉色是一種常見的男子衣著顏色。貴族往往更傾向于明亮一點兒的顏色,比如猩紅色。粉色還出現在宗教畫里。在許多畫家筆下,孩童時期的耶穌穿著粉色,這象征著其與基督身體的聯系。在拉斐爾所做的圣母像中,也在孩童耶穌身上使用了粉色,處理得非常漂亮。
如果說文藝復興的男子自帶“花美男”氣質,使用粉色不足為奇,那么印度男性對于粉色的偏好,則給我留下了更為深刻的印象。在印度的傳統細密畫和男性服飾中,都可以看到粉色的大規模使用。這些粉色通過細膩的手工和上乘的材質呈現出來,高雅貴氣,使用在男子身上,也沒有任何折損男性氣概之感。這個具有極高色彩天賦的國家,對于粉色十分偏愛。傳奇時尚編輯戴安娜·弗里蘭說:“粉色是印度的海軍藍。”——說出這種話來,我猜想,她一定親身到過印度。
粉色的黃金時代當屬洛可可時期。18世紀,粉色曾經是最為時髦的顏色,攻陷了法國宮廷。在盧浮宮的工藝與裝飾展區,我看到了這時的室內裝飾。路易十五的情婦蓬皮杜夫人,是將粉色引入時髦的重要功臣。有意思的是,她同時引入風尚的另一種顏色,是在如今被當作粉色對比色的、象征男性的藍色。
18世紀,粉色風靡歐洲,代表著浪漫與誘引,此時也正是浪漫主義運動大行其道的時期。作為紅色的一種,沒有人給粉色貼上“過度女性化”的標簽。在德梅斯特(Xavier de Maistre)寫于1794年的《在自己的房間旅行》中,法國作家就建議男性同胞們使用粉色與白色作為房間的顏色,這樣可以調節情緒,令自己心情愉快。
在19世紀,小男孩穿著白色和粉色十分常見。實際上,當時的父母傾向于給小嬰孩穿上粉色,不論是男寶寶還是女寶寶,這或許是因為換尿布的時候更容易。不僅如此,將男孩裝扮成女孩的風氣也十分普及。在很多畫作上,我們看到的小女孩兒,其實都是小男孩。很多時候,他們穿著粉艷的小裙子,宛若乖巧的小兔子一般,難辨雌雄。
二
一個問題是,“男穿藍、女穿粉”的不成文規定,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形成的?
19世紀中期,粉色與藍色,只是嬰孩常用的顏色而已。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這兩種顏色才開始逐漸具有性別意義。然而,在20世紀20年代,依然可以看到許多男孩兒穿著粉色,女孩兒穿著藍色。一些宣傳商甚至將粉色當作男性的顏色,因為它是“淺一些的紅色”。
1918年,在一份名為《恩納肖嬰兒部》的出版物里,這樣解釋“紅男藍女”的原因:粉色醒目,亮麗,是一種強烈的顏色,更合適男生;藍色則細致嬌俏,女孩兒穿起來更美。另一種說法則是,粉色適合金發,藍色適合黑色與棕色頭發。藍色適合藍眼睛,粉色適合棕眼睛。1927年,《時代》雜志公布了一張“顏色性別趨向圖”,數據來自零售商。圖表顯示,父母更傾向于讓男孩兒穿粉色,女孩兒穿藍色。
在時尚領域,粉色幾乎從不缺席,留下了許多華彩篇章。其中一個誕生于20世紀30年代,由設計師艾爾莎·夏帕萊利(Elsa Schiaparelli)和超現實主義詩人、藝術家讓·谷科多合作完成。這是一種由洋紅色和白色混合而成的顏色,被稱作“驚艷粉”(Shocking Pink)。不僅如此,艾爾莎·夏帕萊利還推出了同名粉色香水,香水瓶是一個曼妙的女人體,原型為好萊塢著名影星梅耶·韋斯特(Mae West)。
40年代,色彩的性別差異開始出現。一份關于人們對于顏色偏好的調查,影響了制造商和零售商。在此時,粉色尚沒有與女性化聯系在一起。趨勢僅僅表明,男生更喜歡藍色,女生更喜歡粉色。實際上,不論男女似乎都更偏向于藍色。在成年人那里,粉色幾乎是最不受歡迎的顏色。另一個有趣的細節是,藍色是與各種年齡段的男性聯系在一起,而粉色聯系的女性多為年齡較低的群體,比如女孩兒和少女,成年女性,很少會被人與粉色聯系在一起。
奠定局面的還是第一夫人們。1953年,在艾森豪威爾總統的就職典禮上,瑪米·艾森豪威爾(Mamie Eisenhower)一襲粉色裙裝出境,引起了公眾的注意,也帶來了粉色的意義轉向。第一夫人對于粉色的偏愛,讓公眾認為,這是“淑女的顏色”。其后的第一夫人終極偶像杰奎琳·肯尼迪,更是讓粉色作為淑女色的形象,深入了大眾的心。杰奎琳不止一次在公共場合穿著粉色,最著名的一幕,莫過于肯尼迪總統被狙擊手擊中后,渾身是血地躺在她粉色的香奈兒套裝裙上。
此時的電影,在給全世界輸出不朽時尚偶像之時,也輸出了粉色的女性形象。50年代有幾個著名的熒幕粉色形象,被寫進了時尚史。一個來自于1953年拍攝的《紳士最愛金發美人》,瑪麗蓮·夢露穿著一身粉色禮服裙,帶著粉色長手套,在一群紳士的簇擁之下翩翩起舞,既性感又美麗。
另一部,是奧黛麗·赫本拍攝于1957年的《甜姐兒》(Funny Face)。影片中,有一個以戴安娜·弗里蘭為原型的時尚主編瑪吉·普雷斯科特(Maggie Prescott),由凱·湯普森扮演。她宣稱,粉色是新的潮流,全美女性隨即開始追捧這種顏色。電影中,有一段名叫《思考粉紅》(Think Pink)的歌舞,唱道:“拋棄黑色!燒掉藍色!埋葬米色!從現在起,姑娘們,進入粉紅的世界吧!”
粉色大行其道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很久。20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女權主義興起,“去女性化”和“去時尚化”的信息也被傳到人們的日常著裝之中。姑娘們傾向于打扮更為中性,至少,不是過于女性化的。在一些公司70年代的購物目錄里,有幾年甚至找不到粉色的嬰兒服。這是一個很好的社會潮流改寫風尚的例子,人們相信,女性會為衣所役。“如果她們穿得更為利落,更像個男性,會比穿著嗲兮兮的粉色荷葉邊更活躍、更自由。”
“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嬰兒潮一代的父母,是在強調性別差的環境里長大的。”《粉色與藍色:區分男孩與女孩》一書的作者帕羅蒂(Jo B.Paoletti)說,“父母們感到害怕,如果我們給孩子穿錯了衣服,他們長大后會不會變得不正常。”帕羅蒂在馬里蘭大學任教,是一名歷史學家。在這樣的情況下,男孩兒被打扮得如同他的父親一樣,女孩兒的著裝則以母親為模板。
直到80年代,中性服裝依然非常有市場。這與此時的社會風潮是相關的。帕羅蒂回憶說:“一夜之間,到處都是藍色,即使是只泰迪熊,也抱著一只足球。”在80年代成長起來的年輕母親,很多是沒有粉色、蕾絲和長發芭比娃娃的,她們也傾向于將自己的孩子打扮得無性別。“她們與嬰兒潮時期的女權主義者不同。哪怕希望自己的女兒長大以后成為一名軍醫,她們也不會說,軍醫不能富于女性氣質。”
孩童的性別意識,通常是在三四歲之間形成的,而要形成固定概念,則是在他們六七歲的時候。無處不在的商業廣告和商品推廣,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這些孩子們的性別意識,令他們接受既有的社會準則。他們很容易做出這樣的判斷,比如留長發和穿粉色,是變得像女孩兒的準確途徑。這種喜惡,隨著他們性別意識的加強,會不斷被強化。
令我們感到悲哀卻又無奈的一點是,在過去的主流價值觀里——現在依然沒能徹底改變——女性是被降格的。自然而然,與女性聯系在一起的粉色,也是被降格的。在這樣的情況下,穿著粉色的男性,一道被降格了。因此,很少男性會去選擇這種顏色,即使它是一種美麗的顏色。另一方面,粉色經常與同性戀聯系在一起。而在過去的200年間,這是一個禁忌詞。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納粹集中營里有同性戀傾向的犯人,被要求戴上一個粉色的三角,作為恥辱標記。而今,粉色三角成為同性平權運動的一個標志。
有意思的是,社會的偏見讓粉色成為一種強大的顏色。女權主義者和LGBT平權組織選擇粉色,正因為它的爭議性。選擇被社會固化了意義的粉色,意味著拋棄社會成見,對抗輿論壓力,面對真實的自我,這是個體強大的表現。
幾年前,我去斯德哥爾摩參加一個頒獎典禮,其間,他們向我介紹了他們的兒童教育。最令我感到觸動的一點是,他們讓兒童自由選擇偏好,而不是給男孩兒藍色,給女孩兒粉色。“孩童對于許多東西的偏好,是社會強加的,沒有人是天生的男孩兒或女孩兒。”在瑞典,女權主義組織最初使用的顏色,也是粉色。
美國女權運動先鋒葛洛麗亞·斯坦納姆(Gloria Steinem)說:“我們的首要問題是,作為男性與女性,不是要學習(成為男性或女性),而是不學習(成為男性或女性)。”在性別意識成為社會熱點的70年代,有一個著名的爭論,“培養不是本質”(Nurture Not Nature)。男性與女性只是兩種性別,粉色只是一種顏色。
1. 2010年4月7日,英國倫敦Tesco超市呼吁男性穿著粉色衣服,表示對當年英國癌癥調查活動的支持
2. Gucci 近年的粉色設計令人矚目
3.瑪麗蓮·夢露在《紳士最愛金發女郎》中的經典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