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進,王 垚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文史論叢】
論文學消費的物質性
張 進,王 垚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文學消費是文學的物質性研究視域下的重要范疇。通過考察文學作為物的文化傳記,可以看出在大規模的商品化、貨幣化的消費社會,文學經歷了“商品化-去商品化-再商品化”的過程。文學消費活動發生在多個子系統中:一般物性商品的系統、物質性“商品符號”系統以及物質性語言符號系統。文學接受與文學消費不應是高低等級制的關系,而是一種“域化”與“解域”的復雜關聯。
文學消費;物質性;文學接受
長久以來,文學被認為是精神產物,圍繞文學的創作、接受等方面強調文學精神層面的審美內涵與意義的“合法性”似乎毋庸置疑。馬克思的藝術生產論將文學藝術引入經濟學、社會學的領域,指出文學活動是特殊的精神生產的觀念活動,精神生產是相對于物質生產而言的概念。雖然馬克思依然將文學生產歸于精神的、觀念的實踐,但他為后來文學的“物質性”研究奠定了基礎。從馬克思到后來的新馬克思主義,再到最近幾十年的消費文化、物質文化研究,理論家們的視野逐漸從文學的語言的、話語的、審美的領域轉向更為開放的物質性的、社會性的領域,發掘文學的語言物質性與社會物質性的復雜關聯。
從文學“反應”的角度看,將文學作品與審美接受這種精神活動連接起來,使作品持續地生成意義的文學接受論是我國文學理論界長期認可的“合法性”理論。而當下社會轉型與文學理論研究的新轉向促使我們考察文學的物質性,反思鮑德里亞描述的“消費控制著一切”的消費社會,并將文學消費的問題納入文學理論研究的視域。傳統上認為審美是人的精神活動,“在消費社會,審美文化變遷的一個重要標志是:審美活動本身變成了消費。”[1]文學消費基于“消費者”,從生產和消費的角度將“創作-作品-接受”的知識型過渡到“生產-產品-消費”知識型中,產生了文學研究的新問題和新意義。
英語中消費一詞從詞源上看來自拉丁語(consumere),意思是“抓住、利用、完全地接收”,引申出的含義為“耗盡,浪費,毀滅,耗費”。十四世紀,消費一詞開始在英語、法語中使用,當時的語境中,消費意味著破壞本不應該被破壞的東西,具有一定的貶義和消極意義。18世紀,亞當·斯密的生產勞動學說將“生產”一詞置于理論言說的中心,伴隨著工業革命的機械化生產,生產/消費逐漸成為一組二元詞。然而,消費一詞早期的貶義性在馬克思到法蘭克福學派都或多或少得到延續。尤其是后者,在精英主義的立場上對“文化工業”展開了強烈的批判。
法蘭克福學派認為消費者的消費活動是容易被操控的,是盲從。阿多諾和霍克海默指出:“由于出現了大量的廉價的系列產品,再加上普遍進行欺詐,所以藝術本身更加具有商業性質了。藝術今天明確地承認自己的獨立自主性,這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但是藝術發誓否認自己的獨立自主性,反以自己變為消費品而自豪,這卻是令人驚奇的現象。”[2]在標準化的文化工業生產中,文學藝術進入到“生產者-生產-產品-消費-消費者”的關系中,喪失了其獨特的光暈(Aura)。在他們看來,消費者甚至可以說是這種關系中的受害者,他們在營銷和廣告策略的誘導下消費,而這些策略正是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控制手段。法蘭克福學派的貢獻是將生產/消費的討論從亞當·斯密、馬克思以來的政治經濟學領域引入到文化研究領域。在他們之后,伯明翰學派接過了旗幟,并且逐漸開始扭轉消費一詞的消極含義。
與法蘭克福學派的精英主義不同,伯明翰學派則將焦點放在了受眾,以大眾這一消費主體作為主要研究對象之一。早期的伯明翰學派還受利維斯主義和法蘭克福學派的影響,霍加特站在精英主義的立場對商業化的大眾文化進行了批判。到了威廉斯這里,大眾文化的商業化并沒有遭到反對,但威廉斯認為應該警惕商業化愈演愈烈的趨勢。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后期到七十年代,霍爾成為伯明翰學派的領軍人物,他的出現將受眾研究引向了新的方向。霍爾在他的著名文章《電視話語的編碼與解碼》中,霍爾提出了著名的三種解碼類型(即主導霸權地位、協商符碼、對抗符碼)。霍爾將電視傳播的文化產品看做一個意義開放的文本,研究在流通和消費階段受眾接受的多種可能性,他認為消費階段受眾主體的能動性致使產品文本存在協商型甚至對抗型的消費。霍爾的理論在文化研究領域削弱了消費一詞原本的消極含義,消費行為不再是被動的,破壞的,而意味著可能的主動選擇和意義再生。
1970年鮑德里亞的《消費社會》促使“消費社會理論”以及與之相關的消費文化研究成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后的顯學。鮑德里亞將當代社會界定為消費社會,與傳統社會的生產為了滿足生存需要不同,消費社會的生產具有文化的含義。二戰后歐美資本主義國家建立起新的工業化社會(也就是所謂的“后工業社會”),技術的發展、管理方式的變化、資本運作的革新帶來了新的社會形態。機械化生產提高了生產效率,改變了生產結構,進而導致產能過剩。商品獲得了使用價值以外的新的價值。因此,消費社會里消費者消費的不再僅僅是商品的使用價值,商品被賦予了符號意義。鮑德里亞指出:“消費的真相在于它并非一種享受功能,而是一種生產功能——并且因此,它和物質生產意義并非一種個體功能,而是即時且全面的集體功能。”“消費是一個系統,它維護著符號秩序和組織完整:因此它既是一種道德(一種理想價值體系),也是一種溝通體系、一種交換結構。”[3]也就是說,鮑德里亞認為,消費建構了我們當下社會的一套編碼系統,我們通過這個編碼系統進行交流。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所闡釋的商品的生產、消費模式在消費社會擴充為除經濟行為外的文化行為,商品不再只有交換價值和使用價值,而被賦予了符號價值。鮑德里亞說:“我們處在‘消費’控制著整個生活的境地。”[3]商品作為“物”的功能性、實用性正在慢慢弱化,而作為“符號”的文化價值空前膨脹,這種附加的意義附著在大眾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可以說一切被賦予意義的“物”都是商品,而參與到意義的散播、增值或解構等行為中的人就是消費者,這就誕生了與消費社會相融合的消費文化。消費文化的特征是日常生活在消費中有了審美的、藝術化的意義,而原本具有審美性質的藝術和藝術品都可以被消費。費瑟斯通在《消費文化與后現代主義》中談到:“使用‘消費文化’這個詞是為了強調,商品世界用其結構化原則對理解當代社會來說具有核心地位,這里有雙重的涵義:首先,就經濟的文化維度而言,符號化過程與物質產品的使用,體現的不僅是實用價值,而且還扮演著‘溝通者’的角色;其次,在文化產品的經濟方面,文化產品與商品的供給、需求、資本積累、競爭用壟斷等市場原則一起運作于生活方式領域之中。”[4]因此,消費品(包括文學產品)的物質性不僅僅指其實物性,而是實物性與物性符號價值融合于物質性的消費文化中并不斷參與信息交換、物質實踐的存在狀態。
20世紀后期,理論家們開始從各自領域(經濟學、人類學、歷史學、社會學、博物學、文化研究、文學批評等)研究消費,并著重強調消費的積極意義。“消費者并不是被動的,易被操控的,在他們對物質性商品的挪用和改造中展現出了積極的,有創造力的,批判的一面……在這種挪用的過程中,身份被建構起來。”[5]包括阿爾君·阿帕杜萊、丹尼爾·米勒、喬納森·弗里德曼在內的一大批學者在他們的著作中從不同的角度談論消費的積極意義,他們希望打破聚集在“消費”這個范疇的固定的貶義性表述和研究范式。丹尼爾·米勒指出自己“不僅僅主張消費文化應當被看作一種正宗的原創性文化,同時還否定了這種文化一定是個人主義的、物質至上的,或者說資本主義的文化。”[6]大衛·格雷伯認為比這些不同版本的有關消費的著作中談論的問題更值得關注的是與此同時,當前的課堂、研討會、非正式的研究所討論會中的新的“標準敘述”正在形成。他指出:“從前,我們贊成一種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觀點,認為生產是歷史的推動力和社會斗爭的合法戰場。另外,我們所能想到的消費者需求,很大程度上是一種人為制造,是廣告商和賣家為了處理掉沒有人真正需要的產品而進行操縱的結果。但最終我們開始認識到這種觀點不僅僅是錯誤的而且是極度精英主義和清教徒式的。真正的勞動人民在消費中發現他們日常生活的樂趣。”[7]當代研究消費的學者傾向于認為消費者在消費過程中是有策略的,是主動的,他們創造性和抵抗性的實踐使產品成為凝聚著特殊價值、意義、情感、身份的動態物。在這種新型的消費觀念下,消費者既不是物的掌控者和毀滅者,也不是受制于物的被動者,而是處在與物親密糾纏、互相建構的多元動態的物質文化關系中的一元。
探討文學消費的問題,需要將文學鑒賞、文學接受所忽視的文學作為物的屬性納入考察視野。引入文化的視角,從“物的文化傳記”的維度考察文學作為商品歷史以及與消費的關系。“引入傳記的概念使我們能夠避免視對象為一系列既定形式中某一結構獲得真實性的結果,同時保證我們關注物如何具體運動、如何在多種狀態之間‘過渡’,以及作為具有時間性和節奏性的形態或連貫行為的物如何受到(自我)管理等問題。”[8]文學的語言離不開媒介,如果僅僅聚焦于文學語言的“所指”,而忽略了語言所依賴的媒介的物質性和語言本身的物質性,則易走向一元化的理論視野。值得一提的是,新世紀問世的《哥倫比亞中國文學史》和《劍橋中國文學史》就打破了以往時間朝代更替和文類體裁區分的文學史編纂體制,在編者看來,“在物質條件中的文學生產與消費變遷,較之政治移變更為基礎和重要。”[9]
麥克盧漢的“媒介即訊息”的論斷為研究文學的物質性提供了理論資源,他解釋道:“所謂媒介即是訊息不過是說: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對個人和社會的任何影響,都是由于新的尺度產生的;我們的任何一種延伸(或曰任何一種新的技術),都要在我們的事務中引進一種新的尺度。”[10]也就是說,媒介、信息與人的是文化性的能量互動關系,我們需要打破物質實體/精神意識、形式/內容的界限劃分,認識到物質性并不等同于物質實體。從媒介的角度引入文學作為物的社會傳記,旨在警惕將物質性等同于物質實體的偏執,并揭示文學所依賴的媒介和文學作為媒介本身所承載的信息的流動。伊戈爾·科普托夫(IgorKopytoff)在《物的文化傳記》一文中指出:“在文化的視野中,商品的生產也是文化和認知的過程:商品不僅僅作為物質生產的物,而且被作為一種被文化標記的物。”[11]他認為在文化的視野考察物的傳記需要歷時性地從兩種不同規模的社會入手。一是小規模的非商品化社會,一是大規模的商品化和貨幣化社會。
“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文學事實,有三個重要形態:書籍、讀物、文學。”[12]這三種形態界限模糊,而且一旦進入文化傳記的考察中則更加難以區分。也就是說,文本的語言與物質意義之間的聯系是不可避免的。文學作為“物”必然有載體作為媒介,文學的發展伴隨著載體的發展。不論是口傳、書寫還是印刷,文學存在于私人化的創造和閱讀、接受領域,同時也存在于另外一個生產和消費的領域。實際上,從商品社會誕生之日起,文學作品就已經開始作為商品流通。
在我國,早在兩漢間,就有相當于當今書店的“書肆”。揚雄《法言·吾子》中就提到了書肆:“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后漢書·王充傳》也有記載說王充“家貧無書,常游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通憶。”可見當時圖書的獲得除手抄傳閱外,已經可以通過貨幣購買。然而,印刷設備被開發之前,文學并不能作為普遍的商品供大眾消費。雕版印刷術發明之前,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很大程度上是在小范圍的文人圈里流通,這種流通并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商品流通”。例如引起“洛陽紙貴”的左思的《三都賦》,也只是在權貴之家競相傳抄。隋唐時期,雕版印刷術的發明和科舉制度的建立促進了文學傳播的繁榮。官方修訂了一批經典,并以這些經典為綱舉行科舉考試,這就使得圖書的需求量大幅增加。這一時期佛教的傳播也促進了文學一定程度的商業化。唐代的書籍交易已頗具規模,唐傳奇《李娃傳》中就有一段描述買書的情節:“娃命車出游,生騎而從。至旗亭南偏門鬻墳典之肆,令生揀而市之,計費百金,盡載以歸。”書肆在唐代尤為發達,形成了長安、洛陽等圖書交易中心。宋人畢昇發明了活字印刷術但并未在當時得到推廣,宋代大力推廣的依舊是雕版印刷。宋代官方大力提倡文治,全國出現大規模的書籍印刻中心和銷售中心。從此,我國民間文化開始繁榮。元代開始推廣和使用活字印刷,之后通俗文學開始廣泛傳播。元、明、清時代戲曲、小說等通俗文學的興起和繁榮得益于印刷技術的提高和書籍交易規模的擴大。
雖然印刷技術在我國誕生,但大規模的機械復制技術發明之前,文學的生產和消費是在小規模的非商品化社會中進行的。不論是以書簡、木板、絹帛還是紙張為載體,在古代封建社會中文學作為商品都受制于社會生產力、經濟規模、統治者理念、生產技術等因素。德國人古登堡發明的活字印刷被認為奠定了現代印刷技術的基礎,但當時的印刷技術離機械化還很遠。在小規模非商品化社會的各歷史階段,文學作為商品的身份在交換領域中是確定的,任何與此身份背離的文學商品在交換領域中往往被“神圣化、孤立、驅逐”。[11]也就是說,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文學商品的身份被社會歷史系統所建構,同時,從這些“小規模”社會中考察文學商品的傳記,我們看到的也是社會歷史系統本身。
工業革命帶來的機械化引發了巨大的社會變革。在此之后,現代印刷技術逐漸發展成熟,從十九世紀中期到二戰前后,經過近百年的發展,工業發達國家的印刷業基本實現了工業化。機械化復制設備的大規模使用是文學流通的一個轉折點。從此,文學作品得以大量復制,文學的商品性質逐漸受到關注。文學從此從小規模的非商品化社會過渡到了大規模的商品化社會。在這種社會里,物的大規模的商品化意味著物的交換行為和方式越來越多樣化和復雜化,而且交換并不意味著消費行為的結束,反而是消費過程的開始。文學也不例外,技術飛速發展帶動了媒介的更新和增多,這使得原本明確的交換領域變得復雜而多樣。對文學作為物的社會生活傳記的考察從社會歷史、技術等領域過渡到多維的文化領域,并把視角聚焦于消費文化。“現代社會中社會環境與個人的品味之間的關系較之小國寡民的、非貨幣的、前工業社會的時代之中要更為緊密些。”[13]在現代化的工業社會里,商品化的文學與社會、政治、技術、傳媒、消費者個人趣味、社會心理等等因素相互作用,文學呈現出“商品化-去商品化-再商品化”的復雜的過程性。
大規模機械復制技術的成熟和經濟體系的完善直接促進了文學的商品化,在消費的過程中作為商品的文學則必然會發生“商品的偏移”(阿爾君·阿帕杜萊語),這種偏移也就是文學的去商品化。所謂偏移(diversions)就是商品脫離了其原本的社會商品語境,進入了意義流動、價值附加、身份建構的消費文化語境。文學消費將商品化的文學帶入了更廣闊的文化語境,使文學從一般的商品化走向特殊化。最直觀的例子即成為收藏品的文學,成為展覽品的文學,成為禮物的文學等等。交換行為發生之后,文學便開始了去商品化過程,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文化意識形態、消費者的階層區分、消費者的群體性消費心理、消費者的個人趣味互相作用,賦予了文學更多元的意義和價值。被消費的文學進入了人的日常生活,被人賦予某類特殊意義、價值、身份的同時參與了人的身份的建構,他們通過消費某物進行自我表達和評估,從這種意義上說,消費即是文化實踐。去商品化的偏移路徑終將導致再商品化。走向特殊化的文學又會經歷再次商品化的過程,去商品化使再商品化成為可能,正如丹尼爾·米勒所說:“一旦貨物不再僅僅被理解為商品,而是看作現代文化的主要成分,消費的可能性就出現了。”[14]去商品化過程是意義的再生產,并引發新的消費需求,因此重新語境化的文學便會經歷又一次商品化過程。
文學家、批評家們似乎總是想讓我們關注文學作品的內容和審美意義本身,然而強行將“詞”與“物”剝離開顯然是徒勞。從結構主義語言學、俄蘇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等將語言視為“物質的東西”到奧斯汀的述行語言的施事功能,再到伊格爾頓的“文學事件”,文學的物質性成為當前文學理論批評、物質文化研究的重要課題。蒂姆·丹特指出:“消費是理解物質文化如何塑造而反映社會形式與過程的一種特定方式。”[15]在消費文化領域,文學消費主要有三重性質。
我們對文學消費的關注某種程度上是對馬克思“藝術生產論”的回應。在以消費為主導的消費文化的浸潤下,文學的商品性質得以彰顯。機械復制設備投入使用革新了文學傳播方式,文學被大規模印刷成書籍明碼標價。新媒介的產生更促使文學成為多種形態的商品。消費者獲得文學的方式就是消費(用貨幣購買),在這種消費模式下,一本書和一件衣服并沒有區別。我們用貨幣消費的是完成了的,經過印刷、包裝的文學作品。消費作為一般商品的文學,消費者可能并不會進入到閱讀階段。文學作品被生產出來進入流通領域,就會如其他商品一樣產生損耗、積壓或者走俏,這是傳統的物態商品的共性,文學作品和其他商品一樣,遵循市場規律,或高或低于標價出售。
在這種情況下,文學是普遍意義上的物理性質的“物品”,“物品”進入商品流通市場從而成為一般性的商品。無論是實體的書籍、音像制品還是非實體的電子書、網絡作品,一旦進入“高密度市場”(high-intensitymarket),就進入了價值交換的消費領域。如果拋開文學消費的其他性質,單從購買行為上分析,文學僅僅作為物體現了消費者的購買能力,似乎并不能參與到文化實踐的社會關系網絡中。然而,文化環境中的人與物不可能被簡化為純粹經濟上的人與物。威廉·萊斯是這樣描述他所謂的“高密度市場”的:“商品不是簡單的‘客體物’,而是逐步地變得更加不穩定,是目的和特征的暫時性集合,換言之,是高度復雜的物質-符號的存在物。”[16]消費受到文化中多元因素的影響,因此引入文學消費的另外兩重性質尤為重要。
文學在擁有一般商品屬性的同時被符碼化,在生產-消費的過程中,意義不斷地開始生成、附著。鮑德里亞認為:“要成為消費的對象,物品必須成為符號,也就是外在于一個它只作意義、指涉的關系——因此它和這個具體的關系之間,存有的是一種任意偶然的和不一致的關系,而它的合理一致性,也就是它的意義,來自于它和所有其它的符號——物之間,抽象而系統性的關系。這時,它便進行‘個性化’,或是進入系列之中等等;它被消費——但(被消費的)不是它的物質性,而是它的差異(defference)……被消費的東西,永遠不是物品,而是關系本身。”[17]鮑德里亞的理論為文學消費的研究開辟了新的視野。鮑德里亞拒絕僅僅將商品理解為實物,而是將其看做一個不穩定的、漂浮的物質性能指領域。鮑德里亞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處在“商品-符號”系統中的文學消費。在“商品-符號”系統中,消費者消費的首先是商品的符號意義,其次才可能是其實用意義。
消費者通過消費進行著自我身份的指認,商品符號具有的意義附著在消費者個體身上,使之在社會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獲得某種身份上的認可。炫耀式消費在消費社會更加普遍。例如,有的消費者購買大量的文學作品只為了向他者顯示自己愛讀書的身份,而實際上并不閱讀;有的消費者購買某一特定版本的文學作品為了收藏,這時,文學作品作為藝術藏品體現其價值,消費者通過購買這件商品構建了自己收藏家的身份。消費者以消費文學獲得某種身份認同,追逐暢銷作品如同追逐時尚潮流一般,因此,在消費社會,文學也是被“時尚化”的。當然,這種“時尚化”不一定體現在暢銷作品上,那些不受大眾關注的、市面上并不走俏的文學作品,被賦予了另一種時尚化的意義。當暢銷文學被認為是主流的時候,看似非主流的文學則獲得了抵抗主流的意義。例如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靈夜》等等這樣被認為晦澀難懂的文學作品成為一部分消費群體追逐的對象,這些消費者將擁有這些作品作為自己區別于大眾化的高品味的象征,這時他們消費的正是這些文學作品的“商品-符號”意義。在“商品-符號”系統中,消費者通過差異性的消費,形成了象征不同身份、地位、品味的階級。
即便一再強調當代社會是商品的社會、消費的社會,如果只將文學作為一般商品和“商品-符號”進行討論顯然有失全面,文學的語言符號層面的消費同樣值得重視。“閱讀只不過是消費的一個方面,但卻是其最基本的方面。”[18]傳統意義上,進入到文本的語言符號系統,就進入了文本內容的審美層面,也就是文本所謂的“本應該”呈現給消費者的面目。然而,給文學文本設定存在具有“文學性”這種“邏各斯”屬性是文學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以來,尤其是從形式主義到接受美學一直延續的傳統。進入到消費話語語境中,文學的“文學性”傳統受到了質疑與批判。
德·塞托指出消費者的閱讀行為如同一種偷獵,消費者并不是文本意義的消極體驗者和接受者,而是旅行者,“他們在他人的土地上穿梭,在他們并未書寫的田野里過著偷獵式的游牧生活”。[18]也就是說,消費者在消費關系中獲得的是主體的身份。在消費社會中,消費主體是“去精英主義”的,且擁有對文本意義進行解碼和再符碼化的巨大權力。在大眾消費文化中,文學消費具有了新的特性:“挪用”和“重構”。一切的對文學的閱讀、闡釋、再造都是一種消費實踐。文化意義上的挪用是指“占用、盜用”。消費社會體現的是去深度、碎片化、快餐化的消費文化,在這種文化語境中,文學的消費也呈現出與文化相同的性質。消費者對于文學文本的“挪用”實現了對文本的再生產,完成了意義的重構。“挪用”模糊了文學/非文學、高雅/通俗、精英/大眾、經典/非經典、口語/書面之間的界限,將文本意義拓寬到整個歷史文化的語境中,它作為一種策略、一種操作行為將消費者的主體地位加以強化。
首先這種“挪用”體現在對經典的祛魅。“祛魅”是原是馬克思·韋伯在論述西方國家宗教化向世俗化社會發展的過程時使用的概念。祛魅的過程也是價值多元化的過程,那種精英主義的,推崇經典文學的閱讀、欣賞和接受的文學觀念由于消費的滲透而走向瓦解。經典文本走下神壇,被去神圣化、去深度化,取而代之的是各種碎片化的“戲說”、“新編”、“戲仿”。其次“挪用”體現在對大眾消費訴求的滿足。如果僅僅只挪用經典,那么就不能把挪用看作消費社會的專利。從古至今,文學的“互文性”體現的正是“挪用”的策略。然而,在消費社會,這種“挪用”更具大眾化,融合了商業策略與日常娛樂訴求。于是,從網絡語言到政策話語,從新聞事件到暢銷小說,從流行歌曲到影視作品,從明星到政客,無一不是被消費的文本。這些文本在消費文化這張大網中作為一個個能指不斷地流動,不斷地被占有和盜用,不斷地被編碼、解碼、再符碼化。消費者作為主體是策略的實施者,是意義的接受者,也是意義重構的生產者。
文學本身是一個互文、挪用,接受、再造的物質事件過程,這個過程將文學文本的意義彌散開來。無論是購買還是閱讀都是消費者對這個事件的參與和銘寫。文學消費的三重性質實質上無法徹底區分和隔離,它們凝聚在文學事件當中,相互關聯,互為影響。
談論文學消費的問題是在物質文化研究的視野中進行的。當下物質文化研究發生在許多學科領域以及跨學科領域,使得物質性這個概念呈現多樣化和模糊不定的狀態。《讀者與文本物質性》一書中對文本的物質性的總結或許有借鑒意義,文本的物質性有四種指向:“(1)文本的解讀要結合它的物質形式;(2)文本和它的互文性副文本可以作為物質性意義的證據閱讀;(3)文本和物質形式構成意義的關系;(4)物質形式,或者物質與思想的闡連關系,影響著讀者群體和受眾對文本的理解和態度。”[19]與文學接受論關注的文學的形式與內容不同,文學消費論將視角投向了文學的物質性實體、物質性語言以及文本各組成部分之間動態的意義生成關系等維度。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國開始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商品化、貨幣化的經濟規模逐漸成型,同時,文化研究成為學界的顯學。文學消費的問題開始進入學人的視野。1998年修訂的童慶炳的《文學理論基礎教程》中對文學消費進行了論述,這是國內第一次在文學理論教科書的意義上對文學消費進行闡釋。《文學理論基礎教程》重點借鑒了馬克思主義關于文學消費的觀點,將文學消費的性質解釋為既是一般的商品消費,又是特殊的精神產品消費。書中闡釋文學消費、文學接受、文學鑒賞三者的關系時,將文學消費定位為“初級階段”,文學接受居中,文學鑒賞為“最高層次”。可見當時學界對于文學消費的態度十分謹慎。這種三層次的等級制劃分顯然以讀者的審美(陶醉)為最高標準,是接受美學范式指導的結果。而如果站在文學消費論的立場上,這個等級就會反轉過來,使文學消費成為“最高層次”。因為在文學消費論的視域下,文學消費的過程中那些處于“文學性審美”外的因素同樣重要,甚至可能具有更高的價值。實際上,從文學消費的性質看,只有文學作為一般商品進行交換時,文學消費才是一定意義上的初級階段,在這個階段文學消費只涉及貨幣交易層面。然而,交換層面的文學消費不可能被完全隔離出來,因為在交換行為之前,文學已經經歷了“商品化-去商品化-再商品化”的過程,并依然處于這個循環的系統當中,權力、身份、品味、社會心理等等復雜的因素交織其中,這些都很難用等級制來歸納和解釋。因此,文學接受與文學消費之間并不是高低等級關系,而是一種“域化”(territorialization)與“解域”(deterritorialization)的復雜關系。
文學接受基于“創造-作品-接受”的子系統,以讀者為中心,強調讀者的審美閱讀對文本意義的產生所起的能動作用。文學接受的對象是語言構成的文學作品文本。讀者閱讀文本,從文本中獲得審美感受,激發文本審美價值和社會功能的實現。讀者作為主體,在審美經驗基礎上對文本的價值、屬性或信息進行主動的選擇、接納或揚棄。雖然文學接受論認為文本是開放的,意義延展的,但文學接受所處的系統相對封閉,它的對象是文學文本,接受活動被局限在文本的語言符號系統。文學接受論對于文學作為“物”的屬性進行了有意地忽視,它追求讀者對文本意義的最大化呈現,認為如果不是讀者的再創造,文本只能是死氣沉沉的物。也就是說,文學接受看重的依然是文學的“文學性”。“通過將讀者‘請進’文本之內,接受美學瓦解了作者對于文本的‘自主性’。但遺憾的是,讀者從而也被封閉在文本之內,作品仍然是作者的作品,是經由作者的作品。”[20]這種相對封閉的接受活動,對文學進行著“封疆建域”,使文學活動與人類社會的其他活動領域隔離開來,這就是文學接受論對文學的“域化”。
文學消費則傾向多元化的視角,消費活動發生在多個子系統中。這些子系統又同處于社會物質文化的多元巨系統中,相互依存,相互界定,彼此作用。因此,文學消費所關涉的領域和范圍比文學接受更為廣闊。相對于文學接受對文學“物性”的忽視(甚至蔑視),文學的“物性”在文學消費這里得到了充分的呈現,是物將我們與文化聯系起來,我們與物形成了一種相互的意義重構和情感糾纏。“物不只是我們制造的產品,設計來幫助我們滿足基本的本能需求,物也是我們借以表現我們是誰及我們是什么樣的人的表達方式,而這些也是形塑社會進展的要素。”[15]文學接受對于閱讀行為的考察傾向于讀者的審美經驗和藝術心理以及對文本意義的再創造。而文學消費則在社會文化系統中考察消費者的消費行為和對文本意義的再生產。文學消費的主體是消費者,消費的過程也是物質性的文化實踐的過程,這個過程與消費者的趣味、身份、心理、動機息息相關。正如埃斯卡皮所說:“讀者是消費者,他跟其他各種消費者一樣,與其說進行判斷,倒不如說受著趣味的擺布,即使事后有能力由果溯因地對自己的趣味加以理性的、頭頭是道的說明。”[12]文學消費論認為消費者并不絕對規訓于意識形態“策略”,“消費者的消費程序和計謀將構成反規訓的體系”。[18]作為主體的消費者在消費中對意識形態的反規訓、抵抗在文學消費論看來是頗為重要的。讀者不再被認為是文學意義的被動接受者,他們是“政治的、建構的、決定的、權威的、參與的和好奇的。受眾可以是書商、收藏者、發布者……受眾既可以是作者也可以是讀者。”文學接受看重的依然是文學的“文學性”,文學消費論則不再相信所謂的“文學性”,取而代之的是“社會性”,或者說“文化性”。我們在物質文化的世界里消費,也消費著我們的文化意義,在消費過程中意義不斷被編碼、解碼、再符碼化。因此,可以說文學消費論是對文學接受論的“解域”。
總而言之,文學消費與文學接受之間,并不僅僅是概念術語的轉變,而是觀念范式的轉變。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接受美學的繁榮將文學研究帶向了以讀者為中心的維度。當文學研究界在大力談論文學接受的時候,文學消費作為新的理論話語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向文學研究的各個分支滲透,漸漸引發了文學觀念的變革。然而,從文學接受到文學消費不能僅僅在歷時性的維度上來把握,這樣容易忽視文學接受和文學消費之間的“交集”部分,也容易引發誤解,認為文學消費是對文學接受的替代。因此,談論文學的物質性和文學的消費問題不是對文學的鑒賞、審美、接受等維度的摒棄,而是指出當下文學理論研究的觀念范式轉換的必要性,力圖從物質性的、社會性的、文化性的多元維度考察當下文學本身以及文學研究的新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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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03-03
A
1002-3240(2017)03-0132-07
2016-09-07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物性詩學導論”(15FZW027)和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15LZUJBWYJ007)階段性成果
張進,蘭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文藝理論和比較詩學研究;王垚,蘭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責任編校:陽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