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污染數人侵權的法律適用邏輯
——由一則案例引發的思考

郭佳寧

（沈陽師范大學法學院 遼寧 沈陽 110034）

環境污染數人侵權的法律適用邏輯
——由一則案例引發的思考

郭佳寧

（沈陽師范大學法學院 遼寧 沈陽 110034）

《侵權責任法》第67條僅是侵權人內部責任劃分的考量因素。環境污染數人侵權在對外責任上仍應受《侵權責任法》總則第8條至第12條關于數人侵權責任一般規定的調整。這樣不僅符合環境污染數人侵權中侵權人行為結合的實際樣態，也更有利于法律適用的統一。

環境污染 數人侵權 連帶責任

環境是指影響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各種天然的和經過人工改造的自然因素的總體。自然環境作為一種開放式的客觀存在，加之環境侵權行為的復雜性和間接性，多數人侵權在環境污染領域尤為普遍。環境侵權本身具有很多難題，加之數人侵權在因果關系、責任形態、責任分擔等諸多方面的復雜性。更增加了此類侵權案件的處理難度。因此，有必要對環境數人侵權法律適用問題進行梳理和研究。

一、問題的提出

原告周明（化名）是一個白血病患兒，他的父親周某曾在作為被告之一的輝成公司工作，另一被告為彩色公司。二被告在一個大院里生產并且共用一個垃圾處理池，該垃圾池內堆放廢棄橡膠、化工原料桶、破布等。輝成公司和彩色公司并非每天清理垃圾池，而是待垃圾堆滿后若干天清理一次。年幼的周明隨父母在輝成公司提供的職工宿舍居住，該宿舍位于輝成公司生產車間與彩色公司生產車間之間，距離兩個公司共同使用的露天垃圾池十二米。周明在職工宿舍居住半年后出現發熱、面色蒼黃等癥狀，經醫院確診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臨床危險度分型為中危。診斷證明載明：白血病至今病因尚未完全明了，可能與病毒感染、化學因素如接觸苯、放射因素及遺傳因素有關。原告周明以輝成公司和彩色公司環境污染侵權訴至法院，要求賠償損失。輝成公司和彩色公司在訴訟中否認其生產環境（包括原材料及廢棄物）導致周明患上白血病，但未能充分舉證證明污染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不具有因果關系。

法院審理認為：周明在輝成公司提供給其父親的宿舍居住半年多時間，該宿舍距離堆放廢棄橡膠、化工原料桶、破布等的垃圾池和堆放大量廢棄的化工原料桶的廁所夾墻較近，且宿舍北側是彩色公司的生產車間，宿舍南側是輝成公司的生產車間，彩色公司和輝成公司在生產中均使用化工原料，從生活常識角度來看，上述垃圾和化工原料無疑會對人體健康帶來不利影響。從科學的角度來講，世界衛生組織在一份報告中指出苯可以致癌，尤其是導致白血病的高發，極其微小的數量就會產生危害，沒有任何暴露安全水平可以被推薦。雖然沒有明確的鑒定結論可以確認周明患白血病與輝成公司和彩色廠存在著必然的聯系，但是存在高度的可能性。因此輝成公司和彩色公司應當對周明承擔環境污染的侵權責任。法院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第16條、第65條、第66條、第67條之規定，判決被告輝成公司和彩色公司連帶賠償原告周明醫療費等損失。

顯然，本案涉及環境污染數人侵權責任的法律適用問題。法院判決輝成公司和彩色公司承擔連帶責任無疑是正確的。但是依據第67條是否恰當呢？在環境數人侵權案件中，在侵權人的對外責任上，究竟適用第67條？還是總則第8至第12條的規定呢？

二、《侵權責任法》第67條之爭議

侵權人與受害人的多元化是現代侵權法中最為復雜和糾結的難題，已經引起了世界范圍內理論界和司法實務界高度的重視。美國法學會于2000年發表的《侵權法重述·第三次·責任分擔編》全面闡釋了侵權責任分擔的核心問題。由歐洲侵權法小組編著的《歐洲侵權法原則》專設一編即第五編“多個侵權行為人”來解決數人侵權問題。我國《侵權責任法》也全面規范了數人侵權的各種情形。

《侵權責任法》第67條規定：“兩個以上污染者污染環境，污染者承擔責任的大小，根據污染物的種類、排放量等因素確定。由于《侵權責任法》僅在第八章“環境污染責任”中有上述特殊規定，而其他全部類型的特殊侵權責任都沒有關于數人侵權的特殊規定。因此對第67條的規范目的和調整范圍我國學者多有爭議。并衍生出許多不同的觀點，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幾種：第一種觀點，認為第67條是環境數人侵權責任的特殊規范，根據特殊優先于一般的法律適用規則，當發生環境數人侵權案件時，僅適用第67條即可。第一種觀點內部又有兩種分歧意見：一種觀點認為，按照第67條的規定，環境污染數人侵權應是按份責任；另外一種觀點則認為，按照第67條的規定，環境污染數人侵權應是連帶責任。第二種觀點，認為第67條的適用范圍是無意思聯絡的數人侵權，對于有意思聯絡的數人侵權應適用《侵權責任法》第8條。第三種觀點，認為第67條規范的是環境污染者之間的內部責任。第三種觀點內部也分為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此條僅在數個侵權人對外承擔按份責任時適用，另一種觀點則認為此條也適用于數個侵權人對外承擔連帶責任的情形?？梢?，對67條的爭議焦點實質上是圍繞一個問題展開，即環境污染數人侵權中侵權人對外責任的形態問題。

三、《侵權責任法》第67條之真意

實際上，第67條僅規定了數個侵權人內部責任的分擔依據，而非對外責任的責任形態。第67條并不能作為環境數人侵權中的數人是承擔連帶責任還是按份責任的法律依據。理由如下：

（一）按照體系解釋的規則進行判斷

除第67條外，第8章中再沒有關于環境數人侵權的特別規定。環境污染數人侵權是數人侵權之一種類型，二者是種屬關系，在沒有法律的特殊規定時，當然適用數人侵權責任的一般規定。我國《侵權責任法》第二章“責任構成和責任方式”第8條至第12條規定的數人侵權行為包括：共同加害行為、共同危險行為、無意思聯絡數人侵權三種基本類型。《侵權責任法》就數人侵權規定了連帶責任、按份責任、補充責任和不真正連帶責任四種責任形態。這四種責任在環境污染數人侵權中也同樣都存在。因此，第一種觀點并不恰當。

（二）按照侵權責任構成要件理論進行判斷

雖然環境污染侵權屬特殊侵權之一種，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侵權人主觀上是否具有過錯不影響其責任的成立。但在數人侵權情形下，過錯則是數人責任劃分的基本要素。當數個污染環境的侵權人存在共同過錯時，符合共同加害行為的構成要件，數人應承擔連帶責任。當數人行為偶然結合時，則屬無意思聯絡的數人侵權。應按《侵權責任法》第11條、第12條確定責任形態。當每個行為單獨都可導致損害后果時，適用第11條，當每個行為共同作用導致損害后果時，適用第12條。無意思聯絡數人侵權有多種類型，因此，第二種觀點也不合適。

（三）按照因果關系形態理論進行判斷

根據《侵權責任法》第64條之規定，環境污染責任在因果關系的認定上，采取的是舉證責任倒置的原則。當污染者不能舉證證明其行為與損害之間不存在因果關系時，應承擔責任，但在數人侵權案件中，因果關系的認定不僅涉及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而且涉及數個污染者各自行為結合的“因”與“果”之間的關系。《侵權責任法》沒有給出直接的答案。以因果關系的形態為依據劃分數人侵權，我們會得出如下結論：共同加害行為屬一因一果的因果關系形態；共同危險行為屬因果關系不明，當損害原因不確定時，應適用共同危險行為，由環境污染侵權人承擔連帶責任。當數個污染者分別排放的污染物按照數量和種類，每一行為都足以造成全部損害的，即發生聚合因果關系時，數人應承擔連帶責任。當數個污染者分別排放的污染物按照數量和種類，疊加在一起導致損害后果，即發生累積因果關系時，數人應承擔按份責任。在確定外部責任后，侵權人的內部責任是按照原因力的大小進行劃分的，無論外部責任是按份責任還是連帶責任，內部責任的劃分依據是一致的。因此，第67條規定的污染物的種類、排放量等因素是劃分內部責任大小的考量因素。

（四）《司法解釋》的進一步確認

針對理解分歧導致的司法實踐適用混亂，最高人民法院在2015年6月頒布的《關于環境侵權責任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規定：兩個以上污染者共同實施污染行為造成損害，被侵權人根據侵權責任法第8條規定請求污染者承擔連帶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第3條規定：兩個以上污染者分別實施污染行為造成同一損害，每一個污染者的污染行為都足以造成全部損害，被侵權人根據侵權責任法第11條規定請求污染者承擔連帶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

兩個以上污染者分別實施污染行為造成同一損害，每一個污染者的污染行為都不足以造成全部損害，被侵權人根據侵權責任法第12條規定請求污染者承擔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第3條第2款規定：兩個以上污染者分別實施污染行為造成同一損害，部分污染者的污染行為足以造成全部損害，部分污染者的污染行為只造成部分損害，被侵權人根據侵權責任法第11條規定請求足以造成全部損害的污染者與其他污染者就共同造成的損害部分承擔連帶責任，并對全部損害承擔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從司法解釋的相關規定可知，環境數人侵權在對外責任的承擔上因實際情況存在多種責任形態和劃分標準。因此，環境數人侵權在對外責任上，仍應該適用《侵權責任法》總則第8條至第12條的規定。

綜上，按照現行法律規定，輝成公司和彩色公司承擔責任有三種情況：其一，輝成公司和彩色公司存在共同過錯，即構成共同侵權，應適用第8條。其二，輝成公司和彩色公司，每個人的單獨排污行為都足以造成周明的白血病，則應適用第11條。其三，輝成公司和彩色公司的單獨行為都不足以造成損害，只有行為結合或相加才共同導致損害后果的發生。則應適用第12條關于按份責任的規定。二人以上分別實施侵權行為造成同一損害如果僅是數量多少難以分清，難以確定責任大小的則應適用第12條后半段之規定，數個侵權人應平均承擔賠償責任。而12條之規定恰與第67條相互印證，第67條列舉的污染物的種類、排放量等因素是劃分侵權人內部責任的依據，這樣就保持了《侵權責任法》自身體系的一致性與和諧。

法院判決輝成公司和彩色公司負連帶賠償責任是正確的，但理由應是二者堆放垃圾散發的有害氣體苯的行為單獨都可以引發周丙的白血病。正如判決書上所載明：世界衛生組織在一份報告中指出苯可以使人致癌，尤其是導致白血病的高發，極其微小的數量就會產生危害，沒有任何暴露安全水平可以被推薦。輝成公司的苯排放量和彩色公司的苯排放量單獨都足以導致周明患上白血病。也就是說本案應先適用第11條判定輝成公司和彩色公司承擔連帶責任。在劃分輝成公司和彩色公司的內部責任時再適用第67條，按照污染物的種類和排放數量等因素按比例分配，難以確定責任大小或數量相同時平均分配。雖然承擔連帶責任的結果相同，但法條依據和判決理由是不同的。

四、余論：環境污染責任免責事由的適用

在周明案中，法院雖然判決輝成公司和彩色公司承擔連帶責任。但同時認為，周明入住宿舍并非輝成公司要求或者強迫，而是周明父親帶入宿舍居住，周明父母作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明知輝成公司和彩色公司在宿舍附近的垃圾池堆放廢棄橡膠、化工原料桶、破布等，在廁所夾墻內堆放廢棄化工原料桶，且清理垃圾不及時，仍然將周明帶入宿舍內居住達半年多時間，因此周明的父母應對周明患白血病負主要責任，應自行承擔主要損失，只判決二被告賠償三分之一的賠償額。周明父母帶周明入住宿舍是否成立過錯呢？如果成立過錯，周明父母的過錯是否是被告減輕責任的免責事由呢？如果成立免責事由，是否應由法院主動援引呢？也是非常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

《侵權責任法》并沒有規定環境污染侵權責任的免責事由。即使是第68條的第三人過錯也不涉及免責事由問題。因為根據該條規定，污染者并不能因第三人過錯而免責，而是與第三人承擔不真正連帶責任。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此問題的處理是：適用《海洋環境保護法》、《水污染防治法》、《大氣污染防治法》等環境保護單行法的規定，相關環境保護單行法沒有規定的，適用《侵權責任法》的規定。按照司法解釋，環境污染侵權案件中的免責事由主要參照環境單行法律的規定。在我國的環境單行法律中，有免責規定的是：《大氣污染防治法》第63條，規定了不可抗力免責?！端廴痉乐畏ā返?5條規定了不可抗力和受害人故意免責。而《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放射性污染防治法》和《環境噪聲污染防治法》等都沒有免責事由的規定

環境單行法規定的免責事由主要有受害人故意和不可抗力兩種。作為特殊侵權責任，受害人過失不能作為環境侵權責任的免責事由。但在司法解釋出臺之前，司法實踐中普遍存在擴大環境污染免責事由種類的案例。周明案法院援引的受害人過失即為其中的典型。如果受害人因居住在一個地方而遭受環境污染，能因為他明知污染的可能性卻住在里面而認定其有過錯嗎？如此推理下去，我們明知霧霾對人體有害還居住在地球上也是一種過錯了！周明的父母居住在單位提供宿舍的行為不應成立過失，即使因未盡謹慎注意義務有輕微過失，也不是受害人本人過失，只能算為第三人過失。如上所述，第三人過失本身也并非環境侵權責任的免責事由。

根據免責事由的適用原則，環境污染侵權責任作為特殊侵權，《侵權責任法》第3章規定的“不承擔責任和減輕責任的情形”并不能一般的適用特殊侵權。具體類型無過錯責任的嚴格程度不同決定了其免責事由各不相同，沒有統一適用于所有無過錯責任的免責事由。必須針對具體的無過錯責任類型規定可以適用的免責事由。無過錯責任的免責事由必須由法律明確列舉，并在責任的認定中予以嚴格的遵守。但《侵權責任法》沒有明確列舉環境污染侵權責任的免責事由。法院認定的周明父母的過錯，不是受害人過錯，也不能作為免責事由而減輕侵權人的責任。更不應在被告人沒有提出的時候，主動進行援引。

［1］曹險峰.數人侵權的體系構成——對侵權責任法第8條至第 12 條的解釋［J］.法學研究，2011（5）.

［2］王竹.論數人侵權責任分擔原則——對《侵權責任法》上“相應的”數人侵權責任立法技術的解讀［J］.蘇州大學學報，2014（2）.

［3］焦艷紅.無意思聯絡的數人侵權——以類型化研究為目的［J］.安徽大學法律評論，2007年第1輯.

［4］楊會.數人侵權責任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5］李中原.多數人侵權責任分擔機制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D923.7

A

1007-9106（2017）07-0106-04

*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侵權與犯罪交叉案件私權救濟優先論研究”（15BFX165）；沈陽師范大學校內資助項目“數人侵權行為及責任的類型化研究”（W201513）的階段性成果。

郭佳寧（1978—），女，沈陽師范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民商法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