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碧波
《伊瑪堪》歷史文化價值的再認識
■張碧波
《伊瑪堪》是黑龍江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伊瑪堪作為一種講唱文學,是赫哲族的原生態文學,是這個民族的原始社會學史,是這個民族的宗教信仰史、文明發生學史,需作多學科的研究考察方可窺其大概。
講唱文學樣式是一個民族文學的原生態。《詩經》《楚辭》雖已不是講唱文學樣式,但仍保留某些痕跡,如誦唱、韻律等。中國最初的原生態文學本是詩樂舞結合一體的,即人們所謂的“音樂美學”時代;伊瑪堪是薩滿文化,表現著薩滿神學的初始形態。
薩滿文化的原生形態為巫史文化。薩滿一詞最早見于史籍《大金國志》附錄佚名《女真傳》:“兀室奸猾而有才,自制女真法律、文字,成其一國,國人號為‘珊蠻’。‘珊蠻’者,女真語巫嫗也。以其通變如神,粘罕以下皆莫之能及……”
珊蠻即薩滿的音譯異記,為滿——通古斯語對其的稱呼,滿語“巫人”與“薩滿”同音,同稱薩滿。后蒙古族、滿族均稱巫者為薩滿,則古之巫者即以后名之薩滿者。研究薩滿文化之源流就必然要研究巫史文化之發生發展史,就必須從巫史文化的發生學史說起。大量人類學與考古學的材料說明史前人曾經歷過一個所謂巫術統治的時代,巫術觀念和巫術活動滲透到人類生產和生活的各個方面”。
我們認為巫史文化是在中華文化史初級階段產生并影響中華文化歷史進程的一種文化形態,它的出現給中華文明的誕生以直接甚至是決定性的影響——王權源于神權,“君及官吏皆出自巫”,并影響中華文化的產生。這種文化形態雖因文明史的發展從神本走向人本,從主流形態消退下來,舊石器時代晚期在中華大地上出現了巫史文化。但其影響一直貫穿于中華文化史之中。
1.峙峪遺址中的(初期)巫史文化
發現于山西朔縣峙峪村的峙峪文化,距今28 000年左右,屬舊石器時代晚期文化。
在《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學卷》中有這樣的記載:“在出土的文化遺物中有一件由一面穿孔而成的石墨裝飾品”。“穿孔的石墨裝飾品”是巫師的法器,屬巫史文化。這是我們所能看到的具有巫史文化性質的考古學史料。這種非實用性的考古實物的出現,正表明我國巫史文化之生成的原生形態,表明我國薩滿文化起源于舊石器文化之晚期。而審美觀念的產生、藝術品的誕生則與巫史文化緊密相關。
2.山頂洞遺址中的巫史文化
山頂洞是舊石器晚期文化遺址,距今18 000年左右。遺址分洞口、上室、下室和下窨四部分。
《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學卷》中記載:“山頂洞人懂得用赤鐵礦粉末染色的方法,這使得裝飾品更加鮮艷美觀。鉆孔、磨制和染色技術都是以前時期所沒有的。”“裝飾品的出現,表明山頂洞人已經有了審美觀念。山頂洞人將死者埋葬在下室,說明他們已經有了原始的宗教信仰。”
山頂洞文化遺址考古文化表明,山頂洞人已創造了巫史文化,創造了中國巫史文化生成階段的原生形態。中華文化史以及中華文明史正是在這個基礎上得以進一步發展與成長的。
1.經過上百萬年的生產和生活實踐與經驗的積累,由于生產力的不斷提高(包括技術力的提高),由于人類與自然界的接觸的不斷擴大與加深,人類的認識能力、思維能力與改造自然的經驗的提高與增強,使原始先民在除了生產與獲取生活資料之外,有了觀察、探索與認識人類自身以外的世界的能力與追求。社會生產力進步的速度與人類的思維能力、認識世界的能力、左右(支配)世界的能力相互制約、相互促進、相互轉化、相互發展著。人類之區別于動物,就在于人類的自我意識的增長,從而開始了意識和存在,精神和物質相互制約、相互作用、相互轉化的文化史,開啟了客體世界之外的精神世界史。而它一經形成就產生了一種文化動力,反轉來作用于人,既作用于主觀世界又作用于客觀世界。
2.中華古史中的巫史文化有其自身的發生發展的歷史。就是說,人們自我意識的增長,首先表現為對生活的追求,對生活的激情與幻想,對“不可觸知”的世界的探索,于是就產生了巫史文化。
巫與工同義,“象人有規矩”,規矩為古之劃圓劃方的工具。則巫者為規劃天地的人。《國語·楚語下》記述了巫史文化產生及發展的歷史,從“民神不雜”到“民神雜糅”到“絕地天通”,揭示了上古時期巫史文化產生、發展與出現巫覡專業集團和獨占神權的文化演變過程。出現巫覡集團與獨占神權,表明社會已進入文明階段了。
我國舊石器時代晚期文化遺址中有了墓葬習俗,已有了隨葬品和尸骨周圍撒有赤鐵礦粉末的喪葬習俗,這時的墓葬已具有濃重的巫史文化成分,死者當時具有巫史身份或其為部落首領又為巫者的人物,已從“民神不雜”進到“民神雜糅”的歷史文化階段了。中國古代社會已進入巫史文化的歷史階段。
3.從文化考古學可見山頂洞人對天地、對自然宇宙、對人、對生死陰陽等做了多方面的探索與思考,從對自然宇宙的恐懼、崇拜到企圖掌控自然、支配自然,又在與自然宇宙的抗爭中與自然宇宙發生聯系、和諧相處,以期達到人天溝通、天人合一的目的,在相通中提高與美化自我。這就構成了巫史文化生成時期的原生形態的基本特點。《原始文化》一書指出,“巫術是建立在聯想之上而以人類智慧為基礎的一種能力。”《巫術科學宗教與神話》則指出,“巫術屬于人類,不但是因為巫術為人類所有,而且因為巫術的題材主要是人事的題材,如漁獵、園藝、貿易、調情、疾病、死亡之類。巫術用于自然界,不如用于人與自然界的關系或足以影響自然界的人事活動上為多”“巫術乃是人類古已有之的根本產業,足以使人相信人類本有創造欲念中的目的物的能力,只是這項遺業要靠傳統才見知于人罷了。”
4.墓葬中的裝飾品,是靈物,也是藝術品,審美觀念由此而發生;而顏色觀念、色彩美學觀念也在這里誕生,這是伴隨巫史文化的生成史而發生的藝術美學觀念的原生形態。
巫史文化一經生成,就逐漸形成一套完整體系。法國文化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指出:“巫術在某種意義上本身是完整的,而且它那種非物質的完整性和連續性與它后面的那個物質存在的完整性和連續性完全一樣。不應把巫術思想看作是一種尚未充分實現的整體的開端、雛形、略圖、部分;它組成了一個聯結完善的系統,而且就這一點而言,它獨立于另外那個構成科學的系統。”
舊石器時代晚期的考古學文化為巫史文化的產生給人們提供了可信的史實,即在舊石器時代晚期方顯現人類的某些宗教意識。
5.從氏族社會向文明社會轉型以及文明社會進入早期階段(中華上古及三代時期),巫史文化本身開始走著三條路線:“君及官吏皆出自巫”;從王者、智者、巫者三位一體的政治結構中分化出第一代文化人;堅持巫史文化傳統的巫史、巫術、巫師與方士,形成保存了早期歷史階段的獨到的價值觀念體系與宗教習俗的文化模式。
舊石器時代伊始,中華先民就形成了一種“從一粒石子到天都是一個連續體的組成部分”“人是大千世界的一分子,自然萬物都被具有一種生命力的靈魂賦予生命”,自然宇宙、天界與地界的神靈可以控制人與動物的命運,而“他們也能為人所操縱”的觀念。這就是天人合一、天人同構的宇宙觀念,而巫史文化正處于這種宇宙觀念的核心與文化底層。這種宇宙觀念是“薩滿性宇宙”,而“薩滿性宇宙就是巫術宇宙”。我國舊石器時代文化遺址反映出來的“巫術性宇宙”觀念正屬于“薩滿性宇宙”觀念,并逐漸形成完整的體系,由此導出王權源于神權、“君及官吏皆自巫”的文明世界。
文化考古學為人們提供了巫史文化生成的原生形態的實例,這些原生形態實例反映出中華先民依附、探索、認識宇宙世界和力圖掌控世界的斗爭歷程,從而使中華早期世界更具文化氛圍,更具人文精神,更符合人類發展的需要。這就加速了社會歷史文化進程,為邁入文明社會做了準備。
1.靈魂崇拜
薩滿文化的靈魂觀念是巫史——薩滿文化體系中的核心內容,這種靈魂觀念是世界性的文化現象。
2.天崇拜——太陽崇拜
尊天、崇天,以天為至高至尊神靈,是草原游牧民族自然崇拜宗教文化體系中的核心內容。蒼天悠遠,神秘莫測,它與草原的盛衰關系極為緊密。天成為草原牧民精神世界的主宰,共尊的主神,而確立天的權威,又關連著人間單于的權威。
伊瑪堪中有天星宿神靈崇拜的情節。赫哲族的宇宙觀是分層次的,分上中下三層,上層通天界,中層為人間,下層為冥界。赫哲族早期的撮羅子——尖窩棚,尖棚指向宇宙,是小型的“天幕”,小穹廬,宇宙模式微型化,是赫哲族的宇宙意識在居住上的具象化,正如意、德的文化人類學家指出的“相當于宇宙之巔的最高之門”。
3.神靈觀念——天賜神權
伊瑪堪中的神靈是實實在在的。王權正來自于神權。
4.神偶文化
神偶是靈魂的依托體,具有神圣性。阿爾泰語稱偶像為“托斯”“托茲”——神祖亡靈的替身、依托體。神偶具有超凡神性,與靈魂觀念相關,是薩滿靈魂觀念的再現——它的物態性。
人偶、面具文化的文化人類學考察:人偶、面具一經人類創造,就具有了靈性,具有了靈氣,具有了超自然力量,它們就成了神圣的器物,成了圣物。人偶之外,還有神偶形象文化。
伊瑪堪中還表現了薩滿文化中更多的形態:如本命星觀念、氣運觀念、頭骨崇拜、靈石崇拜等。
1.《滿都莫日根》中反映著部落之間的劫掠仇殺——滿都莫日根所在部落與代伊勒魯莫日根部落之間的戰爭,“把兩下里連成一個部落”——部落聯盟。
2.有了弓箭,“做了張硬弓,削了些長箭”。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中認為:“弓、弦、箭已經是很復雜的工具,發明這些工具需要有長期積累的經驗和較發達的智力。”
3.血緣復仇——家庭的存在:“滿都莫日根的阿爸阿媽都被仇人給抓走了,妹妹也從小就丟了。”根據卡爾·馬克思的“亞細亞生產方式”“早熟的兒童”理論,中華古國就處于“亞細亞生產方式”“早熟的兒童”理論的統攝下,在氏族公社解體之前,提前邁入階級社會——保持著血緣的、宗族的、宗法的氏族血緣宗族制度及其觀念原封不動地帶到階級社會中來,家庭為基本細胞,為社會的基本單位,血緣、血親、宗族、祖先崇拜、親親尊尊,這種觀念及其制度貫穿于伊瑪堪說唱之中。
4.薩滿文化,伊瑪堪中主宰世界的、主導生活方方面面的是薩滿。
伊瑪堪是赫哲族原創的原生態說唱文學。赫哲族是中國東北黑龍江地區的一個少數民族,伊瑪堪是其由母系氏族社會向父系氏族社會轉型為階級社會——奴隸社會初期的歷史文化產物。其主人公莫日根出生、生長在部落,在部落兼并、掠奪、殺戮的背景環境中,在艱苦、磨難中成長為一個真正的薩滿。在西征復仇的經歷中,他提高了社會意識、政治意識,不戰與結盟,“保護百姓安居樂業”“人人有吃有穿,個個拿出本領,在一地和和氣氣生活”“年年豐收”“百姓與額真心連心,能徙高山填平大海”“心胸比北海還要寬闊”“四方部落聯合起來,三江這一帶就能興旺”等部落間“和睦相交”,從普通百姓的生活愿景到上下心連心,聯合起來共同興旺,從一個家族到整個民族,從平民到首領,這些正是中華民族古老的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和諧共處的中華核心價值觀——多元一體的政治觀的具體體現。
伊瑪堪是赫哲族創作的說唱文學,是這個民族留下的原生態文學樣式,它是赫哲族生產生活的一種交流形態,是這個民族的意識形態結晶:“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其本在于人心之感于物也。”
說唱文學樣式是巫史——薩滿神祈福的又說又唱的形態——舞蹈、音樂、話語三位一體。作為巫史——薩滿的主要手段,用以表達思想、抒發情感、反映現實、統一意志、增強信心的藝術形式,伊瑪堪記錄了薩滿身穿神衣、手持神鼓又跳又唱求神祈福的薩滿神歌,就是這個民族說唱文學樣式的遺留。鄂倫春族的摩蘇昆也是這個民族的說唱形式,是這個民族創作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
今天我們看到的民族史詩如《江格爾》《蒙古源流論》《蒙古秘史》《阿勒坦傳》等都還殘留有說唱痕跡。中國文學的《詩經》《楚辭》其原生態也是可以吟唱的。而《周易》及老子的《道德經》還保有韻律的殘跡。這些中國早期文學在其原生態文學史上恐均與說唱文學有關。
關于赫哲族的族源是應弄清的,但一些專家學者均提及肅慎族系及黑水靺鞨等民族,但這些民族族團、族系似與赫哲族之漁獵民族文化基因掛不上鉤,這應需要更深入的研究考證,特別應從體質人類學、文化人類學及其文化生態學上做出考證,這里只是提出這個問題。
伊瑪堪中出現“黃頭發、綠眼睛、深眼窩的人”,當不是蒙古和亞洲人種,有人說赫哲族具有族源多元特點,是有道理的。
伊瑪堪中所表現的赫哲人與自然界的關系,是最需關注的事。
萬物有靈,伊瑪堪對自然界中的動植物懷有敬畏、尊重,表現出自然界的動植物是人類精神之根——人類生長的基點,得以生存的基本環境。今天,我們正在探求一種萬事萬物相互依存的生存方式,構成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新型關系——生態平衡的關系。這應是我們研究伊瑪堪所給予我們的現實啟示。
馬克思提出的“亞細亞生產方式”“早熟的兒童”理論,是我們認識中華文明史的基本理論,是我們找到解決中華文明史的獨特道路和特質的金鑰匙。正是根據馬克思主義,使我們認識到赫哲族與中華民族文明生成史的早熟性、早期性諸特點。
西征、復仇,構成伊瑪堪的基本框架。血仇、薩滿間的掠奪、仇殺,赫哲族原始社會時期處在原始氏族血緣為紐帶的部落間兼并并轉型部落為聯盟階段。宗法觀念、宗法制度作為氏族社會的基本社會關系,而部落聯盟是從母系氏族社會轉型為父系氏族社會的文化形態,神學觀念主導一切,神靈無處不在。西征、復仇是在神靈的保護和協助下完成的,諸神協助帶來了神權世界,故事主人公是神權代表。大額真——汗王正表明王權的產生,而王權來于神權,伊瑪堪仍是一個神權世界。
文中的女薩滿法力、神力、智力集于一身,應是母系氏族社會文化的殘留、余響——表現出伊瑪堪所反映的正是由母系氏族社會過渡為父系氏族社會的基本表象。

部落聯盟轉型為王國,這是中華文明發生學史上的一大模式。赫哲族的文明史雖比中華文明史要晚很多,但其文明發生學史都是相同的,均發生在一個相同的模式之中,從中可以證明中華文明發生學史是在一個共同的血緣動脈上、一個相同的生產方式中產生發展的。勿論大民族或是小民族,所走的道路是相同的,這已為中華民族史、中華民族文明史所充分證明了。
伊瑪堪全景式地展現了赫哲族原始氏族社會的鮮活生活畫卷,地展示了赫哲族的生活習俗、生活要求、社會進程、政治理想,表達了一個小民族的大胸懷、大視野,從氏族、部落、部落聯盟轉型為王國的歷史進程,展示了這個民族的精神世界的多方面的、神秘的、具感染性的精神活動與追求,也展現了從神權世界向人文世界轉型的歷史動向,展示了它們與中華文化、中華文明的緊密聯系、親密關系。
伊瑪堪揭示了赫哲人的強大的生命力和對建設強大家園、和諧幸福生活的奮進的歷程。
(作者系黑龍江文化建設終身成就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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