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境界方有“真語文”

葉圣陶先生很多年前就給“語文”下過定義：口頭為語，書面為文。但是放在今天，我們語文教師拿到一篇文章，教什么？怎么教？恐怕一千個語文教師有一千種上法。語文出版社社長王旭明鮮明地提出：

真語文就是語文；真語文強調回歸傳統，找回本真。其基本要求是：以語言為核心，以語文活動為主體，以語文綜合素養的提高為目的；語文課一定要培養學生自然、健康的表達習慣，一定要培養學生自由、個性的心理品質，一定要培養學生獨立創造的人格特征；語文課要讓學生具備一定的邏輯思維能力，讓學生熱愛祖國文化，了解國學知識。

這一主張提得非常好。但是現實的情況是“真語文”教學離我們依然遙遠。究其原因，固然存在外部因素，但教師自身底蘊不足、學養不夠、文本解讀不到位，恐怕是更關鍵的原因。

筆者所接觸的語文教育圈中，蘇州中學園區校的孫晉諾老師是一個真正熱愛閱讀鐘情教學的語文人，在他身邊聚集了一群對語文教育同樣有熱情的語文教師。在與孫老師及其工作室成員的交流中，筆者有幸見識了這一群體的大境界。

教學寶典：孫晉諾之《我教語文》

語文教學方面的著作，市面上不少。作為一名教師，由于工作的關系總要多多關注。這幾年來，此類讀物我讀過一些。總體來說，雷同的多，有創見的少，空洞浮泛的多，扎實沉穩的少。有的看上去高屋建瓴，實則空談理論、脫離實際；有的看上去有板有眼，實則平庸刻板、并無創見。相比之下，孫老師這一部《我教語文》倒給我一種別樣的驚喜：文字質樸，情感真誠，清晰地呈現了教育原野上一位教師深耕細作的風采，同時透過作者選用的教學實錄這種文體，還能還原課堂的原生態，一窺師生教學相長的生動情境。

該書第一部分是“對話課堂”。聽過孫老師的課的人都知道他的課堂內容很密，一堂課上他往往會提出許多問題，而且他的問題都是基于文本，遵循“以語言為核心”的教學思路，大部分同學都能參與進來，因此，他的課堂不但密，而且活。

黃厚江老師曾經提出“共生課堂”這一說法。他說教師要帶一顆種子到課堂，然后通過與學生的對話，讓它生根發芽。這樣的課堂不會枯燥，不會呆板，不會低效，不會偏離語文。孫老師的主張與其不謀而合，他的課堂正是這樣。觀其課堂實錄，你會發現在他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之后，學生的興趣被激發了，熱情被點燃了。接下來，便是心與心的碰撞，思想與思想的交鋒。比如，《石鐘山記》中“蘇軾跑題了嗎”這一問題的討論，《哭亡女蘇菲》中設計的“答詩”環節，《琵琶行》中“白居易究竟為何而泣”的思考，《鄉土情結》中圍繞“也許”開展的辯論等，無不體現孫老師的教學智慧。他提問時循循善誘，學生也有應有答，整個課堂行云流水，叫人疑心是設計好了一般。但孫老師說自己從不試課，每一次上，都是第一次，都是全身心的投入。我曾經問他，這樣的課這樣的提問，如果學生跟不上來怎么辦？他笑著說，那我換一個問題再問。原來，課堂的“天衣無縫”，根源還在于孫老師的教學底氣！孫老師的底氣來自何方？來自對文本的深入解讀。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可惜，很多語文教師會背卻做不到孔夫子倡導的“學”和“思”。孫老師在“感受文本”這一部分中，與我們分享了許多閱讀體會。他抓住《沁園春·長沙》中的一個關鍵詞語“自由”，多方探究，深刻呈現了一個偉人的家國情懷；解讀《相信未來》，他則依據文本與食指進行心靈交流，對作品進行審美式解讀；解讀《江南的冬景》，他與作者一起去感受江南冬景的可愛與詩意；從“楊絳給的是什么錢”這一疑問中，他讀出了《老王》中楊絳先生深深的同情與關愛，還有那份多年以后才明晰的“愧怍”之情。孫老師雖少有文學創作，但是他的閱讀非常專業，非常到位，讀出了不少作家的“匠心”。與一些語文教師一輩子奉教參為圭臬不同，他對文本的解讀，源自內心，源自成熟的閱讀技巧，是真正的閱讀。

有人向孫老師請教，為什么你給學生提的問題這么“狠、準、猛”？孫老師說，我只是按我的閱讀方法來教他們閱讀，提問無非引路而已。確實，只有自己真正掌握閱讀之道的教師，才能指點學生走上語文學習的正途。而那些指望靠自己的解讀來代替學生閱讀的教師也是走上了歧途，因為學生該走的路，誰也無法代替，他們離開了閱讀，語文學習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如吳非老師“不跪著教書”一樣，孫老師也拒絕成為教學機器中的一顆“螺絲釘”，在教學教育生活中，“博學而日參省乎己”，他寫下了很多反思隨筆，這些在“思考與寫作”“體悟教學”兩個板塊中均有體現。無論是《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還是《選修課教學的“三多”與“三少”》，都體現了他對語文教學研究的執著與癡情。他曾用“癡迷”二字來形容自己對語文的熱愛，其實一點都不為過。

書中的內容并沒有過時，不過幾年過去了，孫老師又新修煉了“基于言語形式的專題閱讀”這一新的武功，倘若匯編成冊，恐怕又是一部新的教學寶典。

經典解讀：白坤峰之《你我依然在紅樓》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人們閱讀經典的意識越來越淡漠，閱讀能力也越來越弱。一本一萬多字的《論語》，靠大學教授的解讀，方能明白大意。《紅樓夢》雖然已作為文科生必考篇目，但仍然有許多學生抱怨：看不懂。基于此，白坤峰老師寫作《你我依然在紅樓》的目的是：讓從未看過《紅樓夢》的人愛上《紅樓夢》，讓看不懂原著的讀者通過看此書入門。

白坤峰老師愛讀書，也愛寫作。他不僅是蘇州市名教師，還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與他聊天是一件愜意的事，他博聞強識，談古說今，臧否人物，酣暢淋漓。這本名著解讀也寫得妙趣橫生，光看個標題也可略知大概，比如“愛情保衛戰：黛玉出手了”“星光大道紅地毯：牛人王鳳姐上場了”等，這些頗具時代感的表達，一下子拉近了讀者與《紅樓夢》的距離。

我曾問白老師為何取《你我依然在紅樓》這個題目，他說中國人的許多劣根性并沒有因為時代發展而消弭，很多惡跡都能在《紅樓夢》里找到印證，我們仿佛仍活在那個世界里。書里有一節專門談“國人劣性”。他把國人劣性分為四種，第四種是：信奉精明自私、奸詐殘忍、笑里藏刀、委曲求全、同流合污，蔑視質樸熱情、誠懇善良、表里如一、正直率真、特立獨行；少陽光之態，少高尚之追求。并舉了傅家老媽媽為例，她們看不明白賈寶玉的關心他人，反而要譏誚他。“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白老師閱盡人間滄桑，方能看透其中的人性。難能可貴的是，白老師依舊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冷眼熱腸。

該書不僅讀起來有意思，還有意義。更難得的是，白老師不僅評點，還教讀者閱讀經典的方法。他說：“正如初讀《瓦爾登湖》應該倒著讀一樣，《紅樓夢》開頭的神話故事、一僧一道的對話當然不可不讀……你讀我的書，我也希望你堅持看完前五回的有關評論。”

下水范文：沈周霄之《黃昏的意義》

葉圣陶先生提倡語文教師寫“下水作文”，然而由于種種原因，許多語文教師或者不愿或者不能寫“下水作文”。一個不會游泳的教練去教游泳，效果可想而知。不過，在“晉諾工作室”中，愿意寫甚至擅長寫“下水作文”的老師，有很多。張家港暨陽高級中學的沈周霄老師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不僅是市學科帶頭人，而且是市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

《黃昏的意義》是他的一本詩歌散文隨筆集。書中收錄了他根據考場作文題目而寫的多篇“下水作文”，文質兼美，比如《笑對人生》《心態與境遇》《只要不拒絕》等。一則他善用排比句：沙礫沒有拒絕自身的卑微，于是其中的一些就聚成了巍峨的高山；刺鳥沒有拒絕生命的苦痛，于是有那么一瞬也把荊棘唱成了永恒的歌謠；只要不拒絕命運的缺憾，那么命運也不會拒絕給予你人生完美的可能。二則名人名言俯拾皆是：大仲馬說“人生是一串由無數煩惱組成的念珠，達觀之人才能笑著數完”，王維說“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里爾克說“像樹木似的成熟，不勉強它的液汁，勇敢地立于春日的暴風雨中，也不擔心后邊沒有夏天來到”……

他曾和我說，以前教學生寫作，總覺得這么容易的題目，怎么學生就是寫不出什么內容。后來自己寫了“下水作文”，才曉得“看人挑擔不吃力”。他現在布置作文題時，自己基本上都會先寫上一篇。這樣，哪里是寫作的難點，心里便會清楚，講解時有的放矢，學生容易聽懂，提高也非常快。此外，他的文章亦可當作范文，供學生學習。

當然，如果語文教師僅僅寫點“下水作文”，是無法稱之為“作家”的。業余時間，沈周霄老師筆耕不輟，創作了不少詩歌、散文。閱讀他的《老巷舊食》《飛翔的香椿葉》等散文，讓我回憶起小時候的美食；閱讀《父親的廚房》《我那壞脾氣的母親》等散文，讓我感受到濃濃的親情；閱讀《石斛蘭》等散文，則讓我感受到他滿腔教育情懷。

我最喜歡他的散文《黃昏的意義》。“我在《黑夜禮贊》這首小詩后寫下這么一句話：‘每一個黃昏都是一次洗禮/不想被黑夜吞噬/就讓自己成為更為明亮的白天！’黃昏，是白天的收束，是每一天的谷底，是生命的洗禮，沒有黃昏的世界是浮躁的，至少缺少了深邃和沉思。”他曾遭遇過事業、家庭最黑暗的時期，如今他終于挺過來了，猶如鳳凰涅槃一般。沈周霄老師之所以能“守得云開見月明”，靠的是內在的一種信念。他曾自比追夢人，教育與文學是他的夢想，正是這個夢想，點燃了他人生的火光，如今他的文集又點亮了讀者的人生。

文化讀本：徐樑之《溪山琴況》

民國時期，在中學語文教師隊伍中，涌現了一批大師，他們中的許多，在今天看來，都屬于跨界通才。比如朱自清工于詩詞格律，葉圣陶擅長表演昆曲，蘇雪林能詩善畫。如今的教師隊伍，難以出大師，或許和教師自身的修為有關。很多教師只盯著語文學科的“一畝三分地”，成了井底之蛙。然而，“晉諾工作室”卻有這樣一位教師，雖然年輕，但已是古琴界翹楚。他便是徐樑。他是上海一所著名高校的博士，曾是蘇州中學園區校的語文教師，現已進入上海某高校任教。

《溪山琴況》為明末清初古琴家徐上瀛所著。因時代久遠，很多學琴的人，已讀不懂原文。徐樑以扎實的古文基礎、良好的學術素養，對其加了注釋與譯文，并根據自己的操琴心得寫了點評。

筆者曾有幸聆聽徐樑老師操琴，彈《高山》時，琴音低沉，宛若巍峨泰山；彈《流水》時，琴音婉轉，仿佛洋洋江河。根據《溪山琴況》所說，一首美妙的古琴曲應符合“和”“靜”“清”“遠”“古”等24況。吾輩是音樂的門外漢，對于古琴術語，所知甚少，讀此書，只能讀徐樑老師的點評，品味他的賞析。比如談“雅俗之分”，他舉了張岱的《西湖七月半》這個例子，最后下結論：“雅”欲人知則不為真雅。我曾感到疑惑，為何他操琴時不穿漢服卻穿了羽絨服，豈不有失和諧？后來明白了，他重精神而輕形式，是真雅。

正如他教書一樣。有些同仁曾質疑他，名校高才生，居然來高中低就，真是不可思議。然而，他不為所動，操琴、揮毫、舞劍，以自身的文化氣息熏陶著臺下的學生。

工作室成員的著作從教學隨筆，到經典解讀，到詩歌散文，到文化專著，越走越遠。得益于這種努力，大家視野開闊了，境界提升了。有了此境界，何愁教不好語文？初入杏壇，或許“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后來自己一番摸索，發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等到教師們聚在一起，研究探討，努力提升自我，終有一天開悟——“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從而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

（作者單位：江蘇省蘇州第十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