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關雎》是《詩經》的開卷之作。“詩三百”,為何要選這首詩作為它的開卷之作呢?很多研究者都曾提出過這個問題,但鮮有認真回答的。本文嘗試著來回答這個問題。
關鍵詞:《關雎》 思無邪
《詩經》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詩歌總集。收入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大約五百多年的詩歌(前11世紀至前6世紀)。關于《詩經》的形成,說法不一。有“王官采詩說”,有“孔子刪詩說”。按照后一說法,《詩經》是孔子從先秦三千多首詩歌中刪減編撰出來的。我倒是愿意相信后一說法。這似乎為回答本文開頭提出的問題找到某種邏輯。孔子在《論語 為政》里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所謂“思無邪”,就是說詩歌的思想要純正,也就是沒有邪念、沒有雜念。孔子究竟是在什么語境里說出了這番話,我們無法知曉了。按照“孔子刪詩說”,我們不妨做如下推測。孔子的學生問孔子:老師,“詩三百”是怎么刪減出來的?孔子回答:以思想純正為標準,“取可施于禮義三百五篇”(《史記·孔子世家》)。也就是說,“思無邪”是孔子刪詩的標準。符合這個標準的就被收錄進了《詩經》,不符合的不予收錄。如果這個推理成立的話,孔子把它放在《詩經》篇首的用意就不難理解了。因為《關雎》是“思無邪”的最好例證,那么,《關雎》是怎樣體現“思無邪”呢?
我們先來重溫這首兩、三千年前的愛情詩,看看它是怎樣體現“思無邪”的。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不用懷疑,這是一首愛情詩。但卻不是愛情當事人寫的愛情詩,而是作為第三人的詩人記錄下的一對男女青年的求愛場景,如同一位高明的攝影師拍下的一組“鳳求凰”的動人場景。
首先,詩歌開篇就創造了一個熱烈激昂而又溫馨純美的意象,為詩歌主旨的表達做了一個很好的藝術鋪墊。整個故事都是在“雎鳩”的愛情奏鳴曲中拉開序幕的。象大雁、天鵝一樣,雎鳩也是一種愛情鳥。自然界中似乎只有鳥類的愛情符合人類愛情觀。那就是兩情相悅、彼此愛慕、終生廝守。白居易在《長恨歌》里寫到: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為什么他不在地面上找一種動物來象征愛情呢?因為在鳥類之外,他實在找不到另外的動物可以用來表征人類的愛情。獅子老虎行嗎?顯然不行。老虎是獨行俠,遇上誰就是誰,露水之歡,事后不負責任。獅子是群居動物,實行一夫多妻制,而人類的愛情是排他的。“老鼠愛大米”?更加不行。因為人類的愛情是“兩情相悅”,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占有。老鼠啃大米的聲音與雎鳩的“關關”情歌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因此,《關雎》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起興,即為人類愛情故事的展開作了藝術鋪墊,也為整個作品的風格定了基調。不難想見,春和景明,岸芷汀蘭,草木繁茂,清流婉轉。進入了戀愛季節的鳥兒們春心勃發,悅耳的鳴叫聲此起彼伏。就在鳥兒們的愛情奏鳴曲中,人類的愛情故事拉開了大幕。展現在我們面前的該是一個怎樣的愛情場景呢?
其次,詩歌展現了至純至美的愛情場景。《關雎》所表達的愛情卻是至純至美的。愛情這個主題既簡單又復雜。說它簡單,因為它表達的是男女之間的愛慕之情。對此,人人都懂。說它復雜,是因為它極易受到“污染”而喪失其純潔性。如果你是個億萬富翁,你很難判斷人家是看上了你還是看上了你的財富;如果你位高權重,你很難判斷人家是看上了你的權力地位還是看上了你。當今社會,當一個人的權力越來越大或財富越來越多時,女人離他越來越近,但愛情離他越來越遠。因愛而愛的愛情才是純潔的,因欲望驅動、陰謀驅動的愛情則是不純潔、甚至是邪惡的。即便在遙遠的上古時代,財富、社會地位同樣在左右著愛情和婚姻。如《詩經 鵲巢》正是反映了財富、社會地位對愛情婚姻的干預。《詩經 鵲巢》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在情感上原本另有所屬的,是“百兩御之”、“百兩將之”、“百兩成之”的財富和社會地位造成了“鵲巢鳩占”的現實,這讓愛情的當事人該是怎樣的黯然神傷。在《關雎》展示的場景里,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沒有權力的威脅、物質的誘惑。我們沒有聽到“君子”在說“我爸是李剛”,也沒有聽見“君子”在炫耀自己的財富。有的只是心靈的碰撞和對知音的尋覓。我們看到的是“君子”對愛情的真誠、耐心與執著,是對“窈窕淑女”的人格尊重。
從詩歌的藝術表現手法看,《關雎》對愛情場景的展現也是美輪美奐的。詩歌的作者如同一個高明的電影導演,在雎鳩的愛情奏鳴曲聲中,巧妙地運用鏡頭在“窈窕淑女”和“君子”之間進行畫面的反復切換。一會兒是楚楚動人的“窈窕淑女”,一會兒是“寤寐思服”的君子;一會兒是“窈窕淑女”的“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一會兒是君子的“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在這些畫面的反復轉換過程中,我們雖看不到女主人公的面部表情,聽不到她的只言片語,但我們從詩人反復詠嘆的“參差荇菜”里不難體會出女主人公的心境。荇菜的參差不齊不正隱喻了她此刻心潮起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心理狀態?哪個女子不懷春。面對這樣一個多情君子的真誠表白,姑娘早已是春心激蕩,不能自已。只是姑娘家的害羞和矜持讓她一時還不能對君子的追求做出回應。這反倒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此時無聲勝有聲。同時,男主人公的“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更讓我們仿佛從《動物世界》里看到鳥兒們為了愛情時而展示華麗的羽毛,時而放開美妙的歌喉,時而交頸高歌,時而凌波起舞的動人場景。真是真摯熱烈、美不勝收。
其三,詩歌的場景展現和情感表達尺度適中。正如孔子在《論語·八佾》里所說的:“《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符合儒家倡導的“中庸之道”。
我們先看詩歌的情感表達。喜怒哀樂,人之常情。但情緒的表達要適中。儒家的先賢們曾以人的情緒變化為例來闡述中庸之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認為“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可見,就個人的修養而言,情緒的控制是多么重要。情緒極端,乃小人之舉;情緒適度,才是君子之風。《關雎》中的君子乃真君子也。盡管他的求愛自始至終都沒有得到“窈窕淑女”的積極回應,盡管愛情的烈火使他“輾轉反側”、“寤寐思服”,但他獨自承受著愛的煎熬,而沒有因愛生恨,更沒有情緒的極端表現。對他人,沒有惡語相向、拳腳相加;對自己,也沒有痛不欲生、尋死覓活。相反,他對淑女的追求表現得極有分寸:熱烈而不犯粗魯,執著而不失理性。他“哀而不傷”,今天的追求沒有結果,明天依然去 “琴瑟友之”、“鐘鼓樂之”。相比我們所熟知的古往今來種種“因愛生恨”、“尋死覓活”的愛情悲劇,《關雎》所表現的對愛情的尊重,實在是可以為萬世垂范。
再看看《關雎》的場景表達。不用說,《關雎》是一首描寫男女情愛的詩。男歡女愛,天經地義。但是,對情愛描寫尺度的把握,既涉及到不同社會階段的倫理規范,又涉及文學作品的審美格調。孔子說“食色性也”。但這個論斷還沒有將人類與動物區分開來。動物窮其一生都在忙乎兩件事:食與性。前者是為了維護生命個體的存在,后者則是為了種群的延續。但動物有性無愛、有慈無孝。人類的愛情則不同。它基于性而高于性。《詩經》中有大量描寫愛情、婚姻的詩篇。這些作品對情愛的表達雖遠沒有達到現代文學作品中“豐乳肥臀”的直白程度,但也到了接近“淫”的邊緣了。如《野有死麇》描寫是男女青年的野合,“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這樣情愛場景的展示幾近現代電影中的“床戲”了。《桑中》描寫的是男主人公從多名美女處漁色后的自鳴得意:她們“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似乎,美色是他的戰利品。這就顯得格調不高了。《摽有梅》描寫的是女主人公孤獨的思春哀鳴。她連具體的戀愛對象都還沒有,但面對樹上成熟的梅子被人采走、越來越少(寓意著她的同齡伙伴一個個被人迎娶),眼看著自己就要成為“剩女”,她焦慮地呼號著“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求我庶士,迨其謂兮”。少女懷春,無可厚非。但這種“傻大姐”似的嚎叫也實在缺乏審美價值。品讀《關雎》,我們既看不到“君子”伺機漁色的企圖,更體會不出任何寬衣解帶的暗示。在它所展現的愛情場景中,女主人公矜持而含蓄,男主人公熱烈而有度。它讓讀者的情感隨著“君子”時而低徊舒緩、時而激越奔放的琴瑟鐘鼓聲超越了物欲的羈絆。不論她的社會地位如何,一個能被音樂征服的女性該是怎樣的高貴?盡管直至詩歌的結束,這場真摯而熱烈的求愛都沒有明確的結果,但正因為如此,兩千多年來,《關雎》給它的讀者留下了無限廣闊而美好的想象空間。
《關雎》是一曲盡善盡美、天真無邪的情歌,它值得今天的讀者(尤其是青年讀者)細心品讀,讓純真的愛情成為婚姻的美妙序曲。《關雎》也是古往今來愛情詩歌中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以它作為《詩經》的開卷之作,當之無愧。
(作者簡介:陶應發,詩人,現任中國地質大學教授,湖北省人民政府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