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居設計中的另一種懷舊態度

鄭昕怡

“懷舊”一詞具有“倒退”和“在過去的時代”的意義，它屬于一種逆行動作，以一種懷舊的眼光回望過去，是對過往美好舊事物的懷念。所謂“距離產生美”，正是因為過去與現在的時間距離，才能讓我們覺得過去是那樣的亦幻亦真，于是，那些舊時光與事物通過回憶被詩化了。

一、懷舊的社會氛圍

近些年對于復古懷舊的追捧，起初來自時尚界，通過時尚人士不遺余力的演繹與推廣，繼而成為一種全球化的風潮。如果說懷舊是一種情緒，那么復古則是一種態度，這種對過去時尚的迷戀，本不屬于現代的產物，卻在后現代社會的語境下被加倍地放大，成為一種帶有狂歡性質的集體表演。作為和服裝設計一樣，自人類誕生起就與人類生活活動最為相關的家居設計，亦自然地被卷入這場盛大的懷舊浪潮之中。雖然將早期人類生活場所使用的粗糲器具稱之為家居設計有些言過其實，但不可否認的是，隨著文明的進步與社會經濟的發展，在世界范圍內的大部分區域的各個歷史時期，我們都能找到帶有特定文化和時代烙印的制作精美的家居類產品，因此我們至少可以這樣說，與人類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家居設計承載著極為豐富的歷史積淀，太多的往昔與舊物可供我們回溯與追憶，就如同泱泱五千年的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在如此豐盛的設計資源面前，我們往往會在新與舊的取舍中搖擺不定、誠惶誠恐。說21世紀是個懷舊的時代，一點都不為過，如同意大利文學家 Umberto Eco 說的：“我們正在走近擁有先進技術的新的中世紀。” 人是一種矛盾的動物，一方面喜新厭舊，討厭一成不變；另一方面卻在不斷地懷舊，試圖復刻經典。

二、懷舊行為的分類

美國學者斯維特蘭娜·博伊姆博士（Svetlana Boym）在其著作《懷舊的未來》中將懷舊行為分成兩大類：修復型懷舊和反思型懷舊，前者注重“舊”，后者則關注“懷”。在設計領域，尤其是在家居設計中，各種修復型懷舊恐怕早已司空見慣——被現代生活擠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們開始向往想象中的慢節奏，試圖通過恢復舊有的家居之物去還原過去的生活觀念與習慣，正如當下中國，從遍地開花的假古董市場到各種文藝小清新的舊物店，林林總總但卻刻意為之的懷舊元素鋪天蓋地。這股被主流媒體不斷物化與符號化、流于表面的復古風潮，不免使國內不少家居設計也沾染了些許浮躁之氣。比如沒有任何手工成分的明清式家居，機器復制的印刷貼花陶瓷——這種缺少疑問和反思過程的簡單粗暴的復制，或許可以讓現代消費社會中的拜物者感到片刻的實在感，卻無法獲得長久的安寧，因為“沒有得到反思的懷舊會制造出魔怪”，而有反思的懷舊——則正是本文所嘗試探討的另一種追求懷舊的態度，并非簡單地復制、復刻，而是敏感謹慎地追問與探討新與舊的概念，試圖在設計的造型、功能、材料以及工藝技術中去找尋過去與當下生存的彼此聯系，在懷舊與創新的沖突中構建奇妙的平衡感——透過設計的直觀表達給人呈現出一種舊樣式、新味道的觀感。

三、西方的懷舊家局設計

讓我們把視野先投向西方家具設計，西方的設計史雖然短暫，卻也可以稱之為成功，在那里我們往往能夠發現許多值得我們學習和思考的案例。西方文明史與中國悠久的歷史相比雖說不長，但絕不算短，因此在設計活動中可資利用的懷舊資源也并不少。但和我們動輒身負上下五千年文化“包袱”不同，西方當代家居設計在新與舊問題的處理上往往帶有一種戲謔與調侃的輕松態度，并不嚴肅，有時甚至敢于諷刺傳統，他們的設計常常帶有實驗的性質，是具有反思型懷舊態度的創作，十分大膽，令人震驚之余卻也帶來更多的思考。西方懷舊家居設計的題材與方式十分多元化：或通過對舊物進行拆分與重組，或是循環利用與再設計，或對經典進行功能與形式的轉換，又或是對新材料進行傳統加工，從設計的各個角度喚起人們對過去與當下生活方式的思考。比如Droog Design團隊早期的成名作中，就有很多這類充滿實驗性和爭議性的作品，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五斗柜的設計，這是一件十分隨性的作品，設計師找來幾十個不同樣式的舊抽屜隨意地捆綁在一起，就做成了具有全新概念的五斗柜，表達了對現代人極度浪費的批評。當然一開始它并不那么討人喜歡，很多人說這根本不算什么設計。可如今，這件作品卻成為懷舊經典。

1.實驗性的懷舊探討

在2015年設計展“新的舊物——處于傳統與革新張力關系中的設計”（New olds——Design between tradition and innovation）中，我們也能看到來自歐美各國的45位設計師關于這個新與舊問題的實質性的思考。比如一件來自荷蘭設計師的名叫《玩味傳統》的地毯設計，這張地毯的特別之處在于：設計師按照傳統經典波斯紋樣織法的部分只占到整幅地毯的1/4，而剩下的3/4直接去掉緯線，只留下經線，使這部分地毯呈現出具有現代感的簡約條紋風格，與前1/4段傳統的工藝與紋樣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新與舊的沖撞在這張地毯的設計中顯得那么強烈與直接。這些充滿反思與疑問的、帶有實驗性質的設計作品，以多元化的設計視角去探討懷舊的另一種創作可能。

2.商業化的懷舊設計

但西方設計對于新與舊的探討也絕不只停留在追問與探討的實驗層面，事實上，在西方家居設計界，懷舊的新設計正受到人們的熱情追捧，而這股潮流背后的有力推動者中，不得不提到的就是荷蘭設計師Marcel Wanders。他是時尚界與設計界舉足輕重的人物，你或許可以說他和他的作品有些嘩眾取寵，你甚至可以說他的作品有些過于商業化；但不可否認的是，與上文所探討的那些充滿疑問的實驗作品不同，Marcel Wanders用他獨特的設計成功地將新與舊的界限打破，創造出了具有鮮明設計風格的家居產品，并獲得了大眾和主流媒體的喜愛。他以他自己以及作品的魅力，讓世人關注并品嘗到后現代社會語境下新古典主義設計的饕餮盛宴。他的《Zppelin》就是這樣一款游走在新世界與舊世界邊界上富有意味的燈具作品，在直徑長達110cm的巨型法式古董吊燈上，用蠶絲狀噴繞而成的聚酯纖維薄膜，如同歷經百年塵封而成的厚蛛網靜謐而富有張力地包裹在吊燈的表面，當燈光亮起時，半透明的蛛網狀薄膜顯出吊燈影影綽綽的輪廓，有些怪誕卻又驚人美麗，令觀者有一種置身歐洲古堡中結滿蜘蛛網的古董吊燈之下的時空倒錯感，Marcel喜歡將新型的材料和技術與那些人們熟知的古典風格和家具模型結合起來，將來自過去不同時代的詩意、奇幻與浪漫，活靈活現又饒有趣味地帶入當下的時刻，這樣大家可以將它們納入自己熟悉的環境中，自然地享受這些設計，而不是把它們供在高高的神壇上瞻仰。由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種印象： Droog Design早期的驚世駭俗、New olds的實驗展覽以及Marcel的明星效應，這些設計師與設計事件不遺余力地不斷追問與推廣各種新與舊價值觀的設計可能，才使得西方主流媒體與大眾對于復古與懷舊抱有著多元化的反思態度，既能將Droog設計的《Chest of Drawers》這樣的作品奉為經典，亦能接受《Zppelin》充滿濃厚世俗氣息和精致美感的新巴洛克風格。西方設計發展的動力往往就存在于這種不間斷的多元化反思中，而這種反思必須放在更廣闊的視野中才具有意義，設計、大眾審美以至整個社會進步正是來源于全民的參與和共同的努力。

四、中國的懷舊家居設計

現在讓我們把視線投回中國上海。就在剛剛結束不久的上海DOD設計展上，我們欣喜地發現有許多中國的本土家居設計師正在做著很多有益的嘗試。事實上有許多對中國傳統造物重新進行現代詮釋的作品，從造型到結構、工藝都非常具有突破性，這些作品以極為輕松的態度重新演繹了青年設計師眼中的中國傳統文化。和以前刻意為貼近傳統而模仿傳統的做法相比，新生代的中國家居設計師已經開始具有真正的國際視野，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具有海外留學背景，這或許是因為出去之后再回來，反而令他們更好地認清了過去的傳統對于當下中國設計的意義，年輕的頭腦以及國際化的視野使他們不用再背負過重的傳統文化的包袱，因此在他們的設計作品中往往能看到許多西化的成分，這份對傳統刻意或謹慎地保持著一些距離感的反思態度，反倒令他們在對中國傳統主流文化進行設計詮釋時更為輕松（如下圖）。這是一個非常好的現象——顯示出中國的新生代設計力量正漸漸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在扎扎實實地追趕著西方設計的腳步。但我們也必須看到，這些來自進步的喜悅與議論的聲音很多仍來自設計圈的業內人士，換言之，這種進步仍是小眾的，而大眾和絕大部分主流媒體對于這些“小小”的進步仍是處于幾乎不知情也不太關心的狀態。但正如上文所說，一個社會的進步需要所有人的共同參與，假古董市場的存在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我們的社會仍有很大的進步空間，設計亦然。當下中國的設計文化尚未站穩，需要更多像New olds以及DOD這樣有反思有影響力的設計事件去促進基本價值的建立。

五、結語

綜上所述，本文之所以選取以家居設計的視角去討論懷舊與創新并存的創作態度，就是試圖以家居設計的懷舊復古風潮為例，來厘清和倡導一種基本價值——當我們回望傳統時，一味地歌頌或簡單地復制與復刻并不能為當下社會進步帶來更多的價值，而以謹慎的態度反思傳統，卻可能為設計提供新的思路和突破口。如博伊姆所說：“懷舊可能既是一種社會疾病，又是一種創造性的情緒，既是一種毒藥，又是一個偏方。”在這個泛濫著懷舊氣息的浮躁社會，我們必須學會靜下心來，在對傳統的不斷學習與反思中，去找尋真正屬于當下中國的設計之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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