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潔?董鋒
摘要:多麗絲·萊辛是一位多產作家。她喜歡耗費大量筆墨描述各式各樣的家庭生活,而這些家庭大多危機重重。在她筆下出現的孩子,大都具有敏感、反叛、內向的特質。他們的童年是壓抑的、充滿創傷的。這種創作現象與萊辛本人經歷十分相關,萊辛的童年是不愉快的,這也間接造成她成年后的婚姻不幸。因此,在萊辛的作品中充滿了回憶和反思的意味,而家庭中情感忽視和責任缺失的問題更成為她思考和展現的重點。
關鍵詞:創傷;家庭;忽視;責任
在心理學領域,人在童年時期遭受的創傷會影響他的一生。童年創傷的形成有多種情況。除了肉體上的虐待,或言語上的辱罵等,很多創傷的形成是慢性的、長期的,在一些看似尋常的環境下,創傷的形成更為隱秘和復雜。這種創傷形成的最典型環境就是家庭。家庭是一個人在成長期接受啟蒙教育的最基本單位,孩子的性格、價值觀的形成大多取決于家庭背景。在萊辛的作品中,隨處可見壓抑而敏感的孩子和危機重重的家庭,她對孩子的內心探析有著異于常人的細致,通過還原自身經歷和后期的深入思考,展現了家庭創傷的形成。由于萊辛個人的成長經歷,在她的作品中出現最多的是情感忽視和責任缺失產生的創傷。
一、情感忽視
情感忽視是造成家庭創傷的一個重要原因,主要表現為對孩子愛與歸屬等需求的忽視。相較于打罵體罰屬于身體上的虐待,這種行為可歸屬于情感上的虐待。日常普通瑣碎的家庭生活,使很多父母疏于表達親情,生活的壓力使他們無視子女的情感需求,創傷在他們不經意的日常中默默形成。
家庭作為人類在孩童時期接觸到的最小的權力單位,不僅僅是給予孩子庇護和撫養的地方,更是一個使孩子受到規訓和束縛的場域。成年的父母作為家庭之主,掌有絕大部分的控制權,從各個方面對子女施加影響。在精神分析領域,家庭中角色的完整性是家庭穩固的保障。父親、母親、孩子三者缺一不可。父親,是權威的代表,他能夠更好的啟發和訓導孩子,通過男性化視角引導孩子看待世界、用理性引導孩子的思維。因此,父親是原始家庭三角架構中重要的一角,父親角色的缺席容易造成孩子在成長中的心理失衡。
拉康曾提出“父親是一種隱喻”的思想,他所指的父親是一種象征符號,代表著秩序、法規,而不是生理意義上的真實存在著的父親。因此,即便是真實的生理意義上的父親離世了,具有象征性的父親依然能夠存在,可以通過他人的話語或者某些事物等展現父親的象征力量,發揮著父親在家庭關系中的作用。反之,即便是生理上的父親還在世,也有可能沒有發揮出上述的力量和作用。這種情況下,缺乏父親力量支撐的家庭關系依然是不健康、不完善的。
在萊辛看來,她的父親幾乎是一個不存在的人。戰爭奪走了父親的魂魄、奪走了父親幾乎所有的生命力,使他余生都無法正常扮演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在萊辛的成長中,父親總是沉浸在對戰中的回憶和訴說中,戰爭后遺癥使他成為一個不斷生病,需要被別人照顧的人。他游走于自己的世界,對孩子的成長漠不關心,更無法參與到萊辛的成長中。從小到大,萊辛對父親的認知是,脆弱、冷漠。在《瑪莎·奎斯特》中,瑪莎絕望的對母親抱怨自己的父親:“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存在,他已經好多年沒有看見我們了……”瑪莎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顫抖、眼淚止不住下掉,說明她的內心充滿了壓抑的憤怒和委屈。對家庭關系維護的冷漠、對子女缺乏溝通和引導、常年的生理和心理疾病都在弱化著父親的地位和力量,萊辛認為,在她的成長歷程中,父親是缺席的、不存在的,她的親生父親沒有發揮出父親在家庭中該有的作用,也導致了她性格中陰郁的一面。
父親的缺席,使孩童無法通過父親對外界進行觀察、產生興趣,他們只能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家庭內部。母親對孩子的影響占據上風,甚至母親會無意識的試圖充當父親的角色,但很難成功取代孩子在情感上對父親的需求。母親與孩子的沖突變得集中,又缺乏父親從中的協調作用,使得家庭生活氛圍變得壓抑和病態。萊辛在成長期對母親充滿了反抗的情緒,不論是在自傳中還是在采訪中,萊辛從不避諱自己與母親的矛盾。她筆下幾乎所有的女主人公都對自己的母親心懷不滿,孩子則都具有冷漠叛逆的特征。不論是《野草在歌唱》的瑪麗,還是《暴力的孩子們》中的瑪莎,作為女兒對母親無不充滿了憎恨。《簡·薩默斯的日記》中,簡甚至對于母親的死無動于衷。萊辛曾自己承認《瑪莎·奎斯特》實際是一部自傳,里面的叛逆少女瑪莎·奎斯特是萊辛15到18歲成長期的化身。瑪莎的母親奎斯特夫人是一位典型的英國婦女,她獨立強勢,控制欲極強,以英國中產階級的標準要求瑪莎,并要求女兒遠離那些她看不上的朋友,對女兒的成長過分的干預,忽略了瑪莎成長期的各種敏感情緒。這種情感上的粗暴專斷從某方面來說導致了女兒的反叛。青春期的瑪莎充滿了叛逆和敏感,她與母親之間的親子沖突成為人們研究兒童教育心理的一個范本。現實中的萊辛從小就繼承了母親獨立強勢的性格,因此在家缺乏發言權、主張得不到實現等問題給萊辛造成的苦悶尤為嚴重,值得注意的是,《瑪莎·奎斯特》屬于萊辛早期的作品,那時候她缺乏足夠的閱歷與自我反思,而母親還試圖插手她的戀愛和婚姻,因此當時年輕的萊辛對母親更多的是不滿的情緒。事實上,萊辛一生都在對過往的經理進行回憶,在后期的作品中更是具有了反思的意味,展示出她對父母更加復雜的情感。特別是得知年邁的母親為了照顧她和孩子,主動學習打字要來做她的秘書,70歲的萊辛這樣形容自己當時的痛苦心情:“這是令人沒有辦法回避的、超現實、心碎的成分。”
二、責任缺失
萊辛本人先后經歷過兩段婚姻,最終均以失敗告終,在此期間她育有三個孩子,使她不得不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失敗的婚姻和孩子的撫育成為縈繞在她創作中的難以回避的話題。萊辛繼承了母親獨立強勢的性格,她標榜自由女性,崇尚和追求女性的自主和獨立,但人是社會關系中的人,必然無法實現真正的自由。復雜的現實環境使萊辛深深感受到了這點,自由和責任之間的取舍權衡一直充斥在萊辛的作品中,而由此給下一代造成的傷害和遺憾也被萊辛訴諸筆端。
萊辛曾為了自己的自由離開了自己的一雙兒女,這段經歷被她寫入《良緣》中,女主瑪莎與第一任丈夫草草結婚,意外懷孕生了一個女兒,但是卻聲稱為了自己以及孩子的自由而離開了女兒和丈夫。因此作品出版后引發了許多評論家對萊辛的譴責。他們借此聯想到萊辛本人將自己的第一對子女遺棄在南羅德西亞的行為,指出這是萊辛冷酷無情的證明。事實上,這件事成為萊辛一生的傷痛。在作品中也不斷展現出她內心的遺憾。作品中對遺棄之事較高還原度的描述,恰恰是萊辛對此行為的一種愧疚心情的抒發。現實中的萊辛在離開子女后多次回南羅德西亞偷偷看望過他們,作品中的瑪莎則完全展現出無情決絕的一面。這是萊辛的深意所在,也展現了萊辛對責任缺失問題背后的反思。“良緣”又可翻譯為“合適的婚姻”,具有非常強烈的反諷意味,瑪莎與丈夫道格拉斯看似門當戶對,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但可以看出,瑪莎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一種不負責任的結合,這種結合始于心血來潮,書中包括瑪莎的父母、親戚朋友,沒有人思考婚姻的責任和接下來的后果。在作品中,大部分年輕人視婚姻和生子為兒戲,這種責任感普遍的缺失給下一代帶來的是一生的傷痛。
遺棄問題一直使萊辛難以釋懷,這導致她在多部作品中反復展現被遺棄的孩子的不幸經歷。在《第五個孩子》中,她特意描寫了一個異于常人而被家人遺棄的孩子的遭遇。因為天生的粗蠻和智力遲鈍,本遭到全家人的抵制,不到三歲就在祖父母和父親的謀劃下被送到了一家所謂的療養院。被接回來后,母親為了讓他配合甚至拿這段經歷威脅他,本立刻退到角落用手做出防備的姿態。當看到身穿白色制服的護士,本會驚恐異常充滿敵意。這些都表明失去父母的庇護、在療養院的可怕經歷造成了他最早期的記憶創傷。長大后的本被父母二次拋棄,開始了他渴望理解和溫情卻不斷被騙被傷害的流浪之路。通過對本的描寫,萊辛譴責了那些表面上充滿愛的父母們不負責任的行為,同時也揭露了很多披著慈善外衣的社會機構的殘酷冷漠。這種描寫同樣出現在《又來了,愛情》、《浮世畸零人》中的男主和女主身上。
草率的結婚生子,給下一代帶來的是不幸的婚姻示范。父母之間不正常的互動甚至沖突更會給孩子的內心蒙上陰影。家庭角色的不穩定性如父親的暴怒、母親的哭訴都會讓孩子不知所措,長期下來,會給孩子造成非常消極的影響。《野草在歌唱》中瑪麗成長于父母的爭吵打斗和母親的哭訴中,《最甜的夢》中保羅目睹了家庭破碎、父親被捕的悲劇。這些場景最終成為他們一生中擺脫不掉的陰影。
三、結語
家庭問題的背后展現出來的通常是社會問題。家庭是社會的總和,是一個個相對獨立的機構,它代表和展現的是一個更加廣大的機構,即社會乃至民族群體。不幸的家庭、創傷的童年大量出現,究其根本,是由社會、民族的不幸所衍生的。反過來,家庭是準備和培養社會生活的地方,個人趨向于根據自己的過去來參照和領會未來,家庭生成的創傷個體將以同樣的參照生存于社會,創傷持續產生,這對于個人和社會都是巨大的悲劇。萊辛描述家庭創傷,一方面是對她過去經歷的一種梳理和反思,另一方面,也是借以展現家庭教育對于孩子成長的重要作用,喚起人們的責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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