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玲
樹林中,一只小黃羊已經死去多時。果洛周杰將它抱在懷中,淚流滿面,那一刻,他便下定決心,絕不做獵人!
眼看一天又即將逝去,果洛周杰正準備下山,突然,前方跑過一群驚慌的羊,他還沒反應過來,便發現羊群后出現了一只正在捕獵的雪豹!
雪豹的保護其實是交叉保護,巖羊、植物、水、冰川、氣候、污染緊密相關,要保護雪豹,每一環都需要保護。
2016年12月31日,青海省都蘭縣溝里鄉的村民尼瑪太在山上放牧時,發現一只受傷的雪豹,因雪豹體型龐大,尼瑪太和村民們都不敢輕舉妄動。當晚,6位村民自發在山頂輪流守護雪豹,黑暗中,他們看見對面山頭上有一團亮光在緩緩移動——那是一群攜帶槍支的盜獵者!村民們雖然憤怒,卻不敢接近。兩天后,政府人員仍未到達現場對雪豹實施救助,村民們只得在僧人果洛周杰的建議下,對雪豹的受傷部位進行處理,然后將其放歸到野外。
“這樣的情況并不多見,現在盜獵者少了很多,不過雪豹的數量依然稀少。”果洛周杰說。雪豹是一種美麗而瀕危的貓科動物,經常出沒于海拔3000~5000米的雪線附近,被譽為“雪山之神”。科學家研究發現,大約在440萬年前,地球上就有了雪豹的蹤跡,而青藏高原則是它們重要的棲息地之一,據統計,全球尚存的雪豹數量僅為4500~7300只。
目前,世界上有很多科學家正在觀察和研究雪豹,同時也有一批民間的野生動物保護者致力于此,藏族僧人果洛周杰便是其中之一。自2009年以來,果洛周杰一直在追蹤、拍攝雪豹,他希望以紀錄片的方式,向人們展示雪豹的生存狀態,并引起世人對雪豹的關注和保護。由于他常年在青海等地進行雪豹調查,當地的牧民贈與他一個特別的稱號——“雪豹喇嘛”。
違背家族的狩獵傳統堅持不懈的雪豹調查
果洛周杰,1970年出生于青海省年保玉則神山腳下的一個狩獵世家,他的祖輩們世代沿襲家族的打獵傳統。爺爺是優秀的獵手,但從不獵殺帶著幼崽的動物,他熟諳每一種動物的生活習性,也經常給果洛周杰講述這些知識。如果不出意外,果洛周杰會和他的先祖們一樣,走上打獵的人生道路。
然而,9歲那年,這種看似已定的命運被打破了。一天,他在山間放牧,看見一個獵人殘忍地擰斷了一只母黃羊的脖子,幾天后,果洛周杰就在柳樹叢中發現了母黃羊的幼崽——這只小黃羊已經死去多時。果洛周杰將小黃羊的尸體抱在懷中,淚流滿面,那一刻,他便下定決心:絕不做獵人!
這樣的選擇自然遭到家人的反對,但仁慈之心不允許他舉起獵槍。4年后,爺爺去世,果洛周杰進入白玉達唐寺出家為僧。“當時沒有農耕,我只有兩種選擇,要么打獵,要么出家。”
1993年至1996年,果洛周杰在色達五明佛學院學習,他說:“1996年,久美彭措法王也在寺院中,他是我的根本上師,教我們菩提心和大圓滿。因為他的教導,我最終決定做公益事業,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轉折點。我想,雖然我的祖輩以打獵為生,但我為什么不能保護野生動物呢?”
2009年,果洛周杰參加了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在青海發起的“鄉村之眼”公益影像活動,這是一次針對農牧民進行的視頻拍攝和剪輯培訓,當地人通過學習,可以拿起攝像機來記錄家鄉的環境變化和文化變遷。
果洛周杰參加完培訓,回到家中跟媽媽商量,表示自己想買一臺攝像機,拍攝一種名氣大的瀕危動物:雪豹。媽媽也是喜愛動物的人,她毫不猶豫地拿出一萬多元支持孩子,果洛周杰立即趕到成都,買回了第一臺攝像機。
2010年,果洛周杰在年保玉則遇到了美國著名的動物學家、自然保護主義者喬治·夏勒博士,此時,果洛周杰調查雪豹已經一年多了。喬治·夏勒博士聽聞了他的故事,送給他一頂飾有貓科動物圖案的帽子,并鼓勵他說:“果洛周杰,你一定要拍雪豹,我們一起保護雪豹,加油!”這句話激勵他在拍攝和保護雪豹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在做雪豹觀察之前,果洛周杰并不了解雪豹,他甚至不知道它們是食草動物還是食肉動物。但在長達8年的觀察中,果洛周杰逐漸了解了雪豹的生活習性:成年雪豹屬于獨居生物,通常晝伏夜出,在晨昏時分活動最為活躍。“不過,人類很少觀察到雪豹,一是因為它們通常在晚上活動,行蹤十分隱秘;二是因為雪豹的皮毛和它所處環境的顏色非常相近。且每一只雪豹額頭、背部的花紋都不盡相同,所以很難能夠看到同一只雪豹。”
因此,果洛周杰觀察得最多的,是雪豹的糞便和腳印。“雪豹是食肉動物,糞便里常有動物的毛和骨頭,有時還含有雜草。此外,它們的腳印也很好區分,一只成年雪豹的腳印長度在9~10厘米,寬度為7~8厘米,且雪豹和其他動物的腳印不同,狼的腳印上爪子的印記非常清楚,而雪豹的基本看不見。”
在觀察雪豹的過程中,果洛周杰發現了更多有趣的現象。狼如果捕獲了牦牛或其他動物,高山兀鷲會從山上或空中飛下來,停在不遠處圍觀,有時還會和狼一起吃死去的獵物。若是雪豹捕獲了獵物,高山兀鷲只能在遠處觀看,或在天空中盤旋,不敢靠近。更有意思的是,鳥類中喜鵲不懼怕雪豹,見到雪豹時,它們會發出一種“喳……喳”的特殊叫聲。如果此時很多喜鵲聚在一起,其中一只就會飛下來,故意啄咬雪豹的尾巴,就在雪豹生氣地追趕這只喜鵲時,其他喜鵲就趁機一哄而上,偷吃雪豹的獵物!
雪豹走投無路捕食家畜為救母羊錯失拍攝良機
果洛周杰將首次拍攝的地點選在索日家的后山上,索日是一個普通牧民,飼養著290多只羊。在他家草場的后山上,常年活動著一只母雪豹,雪豹多以巖羊、高原兔等野生動物為食,并不侵犯索日家的羊群,最初幾年,索日一家與雪豹相安無事。
然而,這種和諧的狀態卻在2009年被打破了。冬天來臨,索日發現羊群的數量越來越少,天亮后總能在家附近找到羊的尸體,它們不是被喝光了鮮血,就是被啃食得只剩下羊角和尸骨,尸骨上還殘留著鮮紅的血肉——這是母雪豹前一夜捕獵的結果。
原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雪豹的主要食物巖羊遭到人類大規模獵殺,即使1988年我國頒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之后,打獵現象普遍減少,但巖羊的數量也未能快速恢復。
那一年,母雪豹產下了兩頭幼崽,小雪豹在獨立之前,都跟著媽媽一起生活,由于食物嚴重匱乏,母雪豹無奈之下只能襲擊索日家飼養的家畜。雪豹擁有發達的犬齒,呈圓錐狀,長度在4~5厘米之間,且齒尖銳利,對獵物造成的傷口極深,即使獵物逃脫了雪豹的撕咬,也常會在幾天內因傷口感染而死亡。
到了2013年,索日家的羊群數量已減少到50余只,使得其生計窘困起來,雖然羊群的損失讓他痛心,但他從來沒想過獵殺雪豹。他說:“雪豹和我一樣,都是有孩子的人,如果它死了,那它的孩子也活不下去了。”
果洛周杰與索日相識,他將拍攝目標鎖定為那頭母雪豹,大雪紛飛的冬天,果洛周杰扛著攝像機跋涉在高山上,厚厚的積雪讓他舉步維艱,朱紅色的僧袍也結上了冰渣,每走一步,僧袍便發出清脆的冰渣碰撞聲。
白天,果洛周杰趴在山頂,或躲在巖石背后,四處搜尋雪豹的身影,餓了就喝雪水、吃饅頭,晚上則借宿在索日家,14天過去了,仍一無所獲。第15天的早上,果洛周杰正要出門,索日的老母親叫住他,告訴他屋頂上有一只渡鴉(藏民視渡鴉為吉祥物)在“叫喜”,這是他今天能拍到雪豹的預兆。

謝過這位老人,果洛周杰照舊上山,躲在巖石背后觀察,四周靜悄悄的,沒有雪豹出現的跡象,眼看一天又即將逝去,他正準備下山。突然,前方跑過一群驚慌的羊,果洛周杰還沒反應過來,便看到羊群后出現了一只正在捕獵的雪豹!他將鏡頭對準雪豹,鏡頭中,雪豹撲倒了一只母羊,正要撕咬它的脖頸,而在幾米開外的地方,一只小羊正無助地“咩咩”叫著,看著母羊在雪豹的身下極力掙扎,它在原地驚慌地踱步,卻不肯離去。
果洛周杰拍不下去了,他沖出去趕走雪豹,從雪豹口中救下了那頭母羊。最終的錄像雖然捕捉到了雪豹的身影,卻沒能拍下雪豹進食的情形。果洛周杰說:“后來,有很多人覺得我傻,為什么不繼續拍下去呢?我自己也思考了很久,但我想,如果那頭小羊會說話,它一定希望我救下它的媽媽,而不是說它的媽媽被雪豹殺害時,有個僧人只顧拍攝,那真是一個沒有憐憫之心的人。”
迄今為止,果洛周杰一共拍到過5次雪豹,其間,央視紀錄頻道攝制組也曾聯系果洛周杰,邀請他做向導,在三江源一帶尋找雪豹。
生態系統環環相扣雪豹保護任重道遠
“由于食物匱乏、棲息地被破壞、偷獵等多種原因,年保玉則神山上的雪豹已十分稀少。而且雪豹保護是全球性的大問題,并非個人的力量能夠做到,我目前所做的也只是拍攝和觀察。”果洛周杰談到雪豹保護時,顯得有些無能為力。
北京大學保護生物學教授呂植說:“雪豹是青藏高原上的旗艦動物,處在青藏高原野生動物食物鏈的最頂端,如果要保護雪豹,那么這一系列的生態系統都要受到保護。”對于呂植教授的這一觀點,果洛周杰深表認同。
雪豹數量減少的直接原因是食物匱乏,20世紀80年代,很多藏民以打獵為生,政府甚至會給他們送去子彈供狩獵使用,在獵人的槍口和長刀下,巖羊等動物被大量獵殺。當時,沒有人意識到野生動物保護的重要性。
近些年,盜獵事件少了很多,目前威脅巖羊生存的主要原因是天敵追捕和食物缺乏,巖羊以草木為食,而滋養草木生長的根本則是水源、冰川。果洛周杰解釋“:這幾年,我一直在觀察冰川的變化,”他拿出兩張對比圖,“冰川消融的速度太驚人了,現在年保玉則很多河流中的水都減少了。水是萬物的根本,草木沒了水便無法茂盛生長,巖羊因此缺乏食物,種群數量難以增長,雪豹保護就無從談起。所以雪豹的保護其實是交叉保護,巖羊、植物、水、冰川、氣候、污染緊密相關,要保護雪豹,每一環都需要保護。所有動植物都是平等的。如果這樣保護下去的話,我的美夢就成真了。”果洛周杰說著,臉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
講到這里,果洛周杰形象地比喻:“我們的身體好比是地球,如果一只眼睛沒有了,我們還能活下去;如果一條手臂沒有了,我們也能活下去。但是漸漸地,器官都沒有了,就遲早會出問題。”
從2009年至今,果洛周杰拍攝了許多珍貴的錄像,他說:“比起文字,錄像對藏民來說更加直觀,他們看了視頻之后,覺得雪豹的生存狀況堪憂,應該受到保護,以后就有保護意識了。”2011年,果洛周杰拍攝了一部名為《索日家和雪豹》的紀錄片,講述了索日一家與母雪豹之間的故事,2014年,這部紀錄片獲得了第19屆中國電視紀錄片“短片十佳作品獎”。
受“鄉村之眼”的啟發,2016年,果洛周杰在年保玉則組織了“萬物之眼”影像活動,培訓當地的百姓拍攝、剪輯視頻,記錄家鄉的環境和文化變化。至今,“萬物之眼”在青海地區已有9個小組,除了雪豹,他們拍攝的內容更加廣泛,黑頸鶴、濕地等都是其題材,這群虔誠、善良的藏民正是用鏡頭,默默地記錄和保護著自然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