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如畫

宋軍

摘 要：福樓拜使用明喻來避免對人物形象、性格、感情的繁瑣描繪，使人物形象活靈活現地呈現出來；通過使用大眾熟識的喻體在讀者的腦海里喚起豐富多彩的藝術畫面，從而達到客觀真實的藝術效果。

關鍵詞：《包法利夫人》 明喻 喻體 人物形象 人物性格 景物描寫

一、前言

萊辛提出“詩歌是時間的藝術，繪畫是空間的藝術”的觀點，說明詩歌作用于人的耳朵，應遵循語言“真實”的最高原則，不適宜描寫具體細微的形象，因為耳朵只喜歡聽真理；而繪畫則是作用于人的眼睛，應遵循形象“美”的最高原則，適宜進行具體細微的描摹，因為眼睛喜歡觀看美的人和事物。小說因為閱讀同樣作用于人的耳朵，應以“真實”為標準。福樓拜為了避免文字不適宜描寫具體細微的形象，他巧妙使用比喻來達到畫面的效果。在《包法利夫人》中，福樓拜使用了二百三十多個明喻。這在其他小說家中是極其不常見的。筆者認為作家正是通過頻繁地使用比喻來喚起讀者的想象，使人物的情感和行為在讀者腦海里如同畫面一樣細微真實、栩栩如生，從而把作用于耳朵的文字，化成作用于眼睛的畫面。讓讀者自己去思考所想象到的畫面，而作家只是如同攝影師一樣制作畫面，不對人和事進行評論，從而達到客觀真實的效果。

二、明喻的使用

讀者通過閱讀文字對人物的形象、性格特點以及思想感情的把握是極其困難的，如何透過文字把抽象的思想感情、性格特征以及看不到的形象具象化，從而讓讀者在腦海里涌現出人物的形象，把握住人物的性格，感受到人物的情感，這是作家創作的難點之一。福樓拜嘔心瀝血地“推敲”文字，創造出了豐富多彩的明喻，喚起讀者豐富的想象，他使用了讀者熟識的文化意象、人物、大自然、生活經驗等來進行比喻，從而使人物的形象、性格和思想情感自然、真實地呈現出來。

1.明喻表現人物外表形象

福樓拜喜愛使用明喻來刻畫人物外表形象，他根據艾瑪感情發展的不同時期使用不同的明喻。當艾瑪充滿浪漫情懷還未失足時，作家說：“她是這樣憂郁而又平靜，溫柔而又持重，使人覺得她有一種冷若冰霜的魅力，就像一座冰涼的大理石教堂。雖然花香撲鼻，也會使人寒戰一樣。”① 通過“冰涼的大理石教堂”來表現她外表冷若冰霜，難以接近的假正經；當她一直追尋不到自己浪漫的愛情而內心壓抑時，“她的臉色蒼白，好像一塊白布”；當她得到羅多夫的情愛后則變得十分美麗：“包法利夫人具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她的天生麗質從大自然中吸收了豐富的營養，也像鮮花一般盛開了。”作家用“盛開的鮮花”將她因陶醉于愛情而外表的楚楚動人、性感十足的特征活靈活現地表現了出來。

2.明喻刻畫人物性格

福樓拜用明喻來刻畫艾瑪的男性性格：“她像男人一樣，在上衣的兩顆紐扣中間掛了個玳瑁的單片眼鏡。”“她把頭發中間的分縫留在一邊，像男人一樣在下邊卷起。”波德萊爾在《浪漫派藝術》一書中認為包法利夫人具有男性的性格特征，從想象力、突然的行動力、過度喜愛誘惑和歇斯底里的男性表現來說明這一性格。的確，她喜歡男人的穿著打扮和派頭：她穿男人的緊身背心，經常把羅多夫的煙斗叼在嘴里，希望生個男孩能夠走遍天涯以彌補自己人生的缺憾，在愛情中經常處于主動而不是被動的地位，給親人買禮物，主動到羅多夫家幽會。作家用“像男人一樣”的明喻將艾瑪的男性性格呈現給了讀者。

3.明喻描寫包法利夫人的感情

艾瑪具有浪漫主義情懷，她討厭平淡無奇的生活，幻想高雅傳奇、詩情畫意的愛情生活。她的感情變化是跌宕起伏的。為了表現她大起大落的感情狀態，作家反復使用明喻來呈現她那翻江倒海的感情生活。她在面對談話“像一條人行道一樣平淡無奇”的丈夫時，特別渴望少女時代就向往的浪漫愛情，作家這樣寫：“愛情對她來說，應該突然而來，光彩奪目，好像從天而降的暴風驟雨，橫掃人生，震撼人心，像狂風掃落葉一般，把人的意志連根拔起，把心靈投入萬丈深淵。”作家通過“狂風掃落葉”的暴烈的大自然現象將艾瑪強烈的愛情聯系起來，使讀者對她渴望體驗熾烈的愛情的欲望有了形象的感受。

艾瑪自信自己將成為某種人，夢想自己無法達到的幻覺中的幸福，這種傾向是人類各種邪惡的主要源泉，這種性格被稱為“包法利性格”，她認為“愛情仿佛是一只玫瑰色的大鳥，只在充滿詩意的萬里長空的燦爛光輝中飛翔”。將愛情比作大鳥在天空中飛翔，意味著艾瑪向往愛情不受任何羈絆，不受現實的道德倫理、金錢地位的影響，而且玫瑰在西方是愛情的象征，“玫瑰色的大鳥”的明喻形象地將艾瑪的“包法利性格”表現了出來。

艾瑪渴望離奇浪漫的愛情，渴望自己被愛情的怒火燒得粉身碎骨：“在她的靈魂深處，她一直等待著發生什么事。就像沉了船的水手，遙望著天邊的朦朧霧色，希望看到一張白帆。”花花公子羅多夫發現了她內心深處的欲求，他認為她“渴望愛情，就像砧板上的鯉魚渴望愛情一樣”，作家使用明喻將她對愛情的渴望，以及離不開水的鯉魚聯系起來，使讀者對愛瑪渴望愛情的強烈追求有了既形象又生動的深刻印象。

羅多夫的愛情誘惑使艾瑪感到了壓抑長久的情感得到宣泄。“她的欲望在一股微妙的香氣中死灰復燃，散遍了她的整個靈魂，就像一陣風卷起漫天飛舞的黃沙一樣。”作家用漫天“飛舞的黃沙”的明喻來形容她那狂亂的情感的釋放是極其精確和形象的。

羅多夫在農業展覽會期間勾引了艾瑪之后，故意隔六個星期再去見她。當他用纏綿的情話來挑逗她，她卻信以為真：“她開心得就像一個懶洋洋、軟綿棉，伸手伸腳躺在蒸汽浴盆中的人，沉浸在語言的溫馨中一樣。”作家用“一個享受浴盆的洗浴者”的明喻來使讀者清楚地把握到了艾瑪心醉神迷的愛情感受和心理狀態。

當艾瑪接到羅多夫的拒絕私奔的絕交信之后，作家這樣刻畫她感情的巨大變故：“她把信拆開，仿佛背后有烈火燒身一般，大驚失色地跑上臥室去。只是趕快往樓上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頭昏腦漲，好像喝醉了一樣，手里一直拿著那張討厭的信紙，就像一塊索索響的鐵皮。”“她仿佛又看見了他，聽見他在說話，她用胳膊把他抱住；她的心在胸脯跳動，就像錘在攻城門一樣，左一錘，右一錘，越撞越快。”作者用“烈火燒身”“信紙如鐵皮”，以及“錘攻城門”等具體的意象，將艾瑪血涌全身、雙手僵硬、心跳劇烈的那種山崩地裂、撕心裂肺的痛苦感受真實形象地表現了出來。

福樓拜頻繁地通過種種明喻來勾畫艾瑪的豐富動蕩的感情世界，將抽象、非理性的情感在讀者腦海里喚起，使讀者對艾瑪的形象、性格以及感情生活有了真實、直觀的了解。

4.對景物描寫使用明喻

福樓拜對景物的描繪同樣使用明喻來達到情景交融的目的。

艾瑪因放蕩揮霍欠債而即將破產，在羅多夫那里借錢未果，她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她悵然若失地站著，不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只聽到脈搏的跳動。仿佛震耳欲聾的音樂彌漫在田野間。她腳下的泥土比水波還柔軟，犁溝在她看來似乎成了洶涌澎湃的褐色大浪。”

“忽然之間，她仿佛看到火球像氣泡一樣在空中爆炸，像壓扁的圓球一樣震蕩發光，然后轉呀，轉呀，轉到樹枝中間，融化在雪里了。在每一個火球當中她都看見了羅多夫的面孔。火球越來越多，越來越互相接近，滲透到她身上，就不見了。她定睛一瞧，原來是萬家燈火。”

艾瑪因遭受毀滅性打擊而精神恍惚，產生了幻覺，脈搏的跳動好像是巨大聲響的音樂在田野彌漫；將萬家燈火當成了會爆炸的火球，脈搏的跳動和巨響的田野里音樂的景象結合起來，“壓扁的、震蕩的、爆炸的火球”的明喻和萬家燈火的景物結合起來，這些明喻情景交融，將艾瑪世界末日毀滅一般的感受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三、結語

福樓拜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地追求文體的完美，錘煉句子和詞語的精煉和準確。他在教授莫泊桑寫作時說：用幾句話把一個人或一件物的特點明確地表達出來，描寫得與同一種類的其他任何人和物件不同。的確，福樓拜的文字三言兩語就將人物的形象、性格、情感深刻地表現出來，而他頻繁使用明喻正是他突出人物特點的重要法寶之一。通過明喻，他避免繁瑣的細致描寫就可以讓人物活靈活現地出現在讀者的眼前；通過大眾熟識的喻體就可以在讀者腦海里喚醒豐富多彩的畫面，從而達到客觀真實的藝術效果：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人物性格躍然紙上、人物情感鮮明真實，使讀者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① 福樓拜：《包法利夫人》，許淵沖譯，譯林出版社1992年版。（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參考文獻：

[1] 萊辛著.拉奧孔[M].朱光潛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4.

[2] 波德萊爾著.浪漫派藝術[M].郭宏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3] 張弓.現代漢語修辭學[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63.

[4] 莫泊桑.皮埃爾和若望序言[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3.

作 者：宋 軍，西南民族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外國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