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起來,我與教師似乎有緣。我的父親和哥哥是教師,盡管他們歷盡慘痛和不幸。1960年我從江蘇省泰州中學初中畢業后,先后就讀于泰州師范學校和南京師范學院;作為六七屆大學生畢業,經受兩年多的勞動鍛煉之后,一直是一線教師。教師隊伍中,像我這樣一個受教于“師范”院校長達七年的不會很多;當年大學同班同學一直在中學任教的比例也很小,估計不超過三分之一。特別是在縣城,當年難得的文科“天之驕子”們,只要“出身”好一點,早就進入機關部門了。
那么,你是很小就熱愛教育工作了?說實話,并非如此。初中畢業后讀師范,一是聽從班主任老師的鼓動,二是受制于客觀狀況,即家庭經濟其實困難,而讀師范可免交伙食費。中師畢業后考大學,因師范不學外語,高考也就免考外語,重點高校也就無資格報名,第一張重點高校表格免填,第二張表格第一志愿就填了南師。七年就讀師范院校,是不是有點兒無可奈何?當然,能讀大學已屬幸運,因1963年國家剛度過困難時期不久,中師生難以分配,便在畢業前的兩個多月突然宣布我們也可報考大學,算是多一條出路吧。謝天謝地,這個機會被我抓住了。當年泰州師范5個畢業班,30多人報考,3人被大學錄取,那時這也就不錯了。校長很高興,在我去學校辦理有關手續時,特地把我召到校長室勉勵一番,并要我“?;啬感?纯础薄PiL高興毫不奇怪,試想,如果中師生考大學一個都取不了,校長臉何以堪?
我們在大學其實只上了兩年課,第三年到農村參加社會主義教育即“四清”運動,第四年便是“文革”。由于文革,我們又直到1968年才畢業離校。當時的分配原則是“面向農村、面向工礦、面向基層、面向邊疆”,我被分配到家鄉泰縣當農民,與插隊知青不同之處在于有城鎮戶口和工資,當時已有人暗示我們這批人最好帶個頭,發個取消“資產階級法權”,不要城鎮戶口和工資的倡議了。我先是到一個果場的農業隊勞動,后到“農業學大寨”先進單位——泰縣沈高公社河橫大隊,邊勞動邊協助搞通訊報道。在這里,我寫了一篇文章發表于黨中央《紅旗》雜志,這在當時可了不得,盡管署名只能是“某縣某大隊革命委員會”,但誰都知道作者是誰。許多人說我不用擔心再分配,將會進縣宣傳部門,但由于家庭出身問題,1970年,我和我愛人被分配到泰縣最偏僻的西北水鄉葉甸中學,從那時開始,我就始終“為師”,幾近半個世紀了。這是否可以說,我走進教師隊伍,其實也有點兒無可奈何?
“既來之,則安之?!焙迷谖疫€是一個想做一點事的人,既分到學校,就好好在教育戰線安身立命吧。幾十年來,我愈來愈熱愛語文教育,我樂語文教育。讓我隨手羅列一些認識和感受吧。
語文教育是母語教育,我愛母語。我們的母語是漢語。我不懂外語,無從通過中外語言的比較來認識漢語的優越,只略知皮毛。我們的音節,無論由多少音素構成,卻不影響“吐字”的時間長短,這就保證了口頭表達的便捷,易使語言增加一種整齊美;我們的詞匯,同類的往往有同樣的語素,只要是“車”,就都用上一個“車”,“牛車”“馬車”“汽車”“火車”“電動車”“摩托車”都有個“車”,“車”前的修飾又指出了某種特征,表意明確而形象,一看就知其為何;有些詞語聽覺上不知其類屬,但寫下來由于有特定的形旁,又馬上被人把握了。我們的語句,規則其實極少,中小學生不需要掌握那“出名難學”的“分詞的用法”,因為根本沒有“分詞”一說。而我們的語言又相當的精確、流暢、動聽、鏗鏘、優美,作品蘊含著豐富的人類文明,令人陶醉。那記錄語言的符號——漢字,表意而非表音,這就保證了千年萬年都能使用。我曾寫過《漢字頌》《漢語頌》各五言百句,抒發了我對漢語、漢字的贊頌之情。
我看重語文教育對于人生的影響。曾有人否定語文教育成績,曰“誤盡天下蒼生是語文”,我卻要說“關乎天下蒼生終身的是語文”,因為關系到聽、說、讀、寫、思水平的語言文字能力和在語文教育中形成的人文素養終身受用不盡,語文教育意義重大。誰會把數理化知識終身掛在嘴上?只有語文行為才是終身行為。
我堅信語文教育絕非“勞而無功”。有一個明顯的現象:社會上不少人,很能說,但就是不能寫,害怕寫,要寫什么往往求助于孩子,這就是因為他們缺失語文訓練。即使是曾經接受過語文教育的人,如果不經常加強語文訓練,書面表達的問題往往也很大。我讀過一些比我還要老一兩輩的著名人士的作品,其語句佶屈聱牙,極不通順,使我忍不住寫了一篇批評文字,當然不可能發表。而我們現在的高中學生,書面語言大體是通順流暢的。
備課鉆研,或平常閱讀,每有發現,有了心得和新得,往往喜不自禁。比如現在有些省市把一條條河流環保責任落實到地區主要領導,負責者稱為“河長”,一次讀報,見一文句曰:愿“河長制”變成“河長治”,這真是妙不可言!有同字而異音異義,有同音而異字異義,表達的愿景也非常好。較之于佚名題孟姜女廟的對聯“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長長長長長長長消”可謂異曲同工,讓我高興得很。不知外語能否這樣表達。
都說改作文難,的確是難,但如果發現學生作文進步了,必將喜氣洋洋;一旦發現好作文,更將喜不自禁,不由得再讀一遍,并推薦他人閱讀,還要問一聲:我們寫得出來嗎?承認自己寫不出來,其實也是一種得意。
語文教育最富于個性,最富于創造性。曾有人就同一篇課文聽多人上課,可真是“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教師就有一千個上法”,絕不雷同。于是,語文教師盡可以揚己之長,避己之短,各現神通,各有創造,有“匠心”而無“匠氣”。
富于創造性的語文課堂教學實在是一件美好的藝術作品,走進了文章和作品的理性和形象深處,塑造著一個個青少年的美好心靈,令人賞心悅目,流連忘返。實在說,這樣的課不是經常能夠見到,為一堂好課的付出不知多少,簡直傾學校教研組和市區教研室之全力。
語文教育可研究的問題非常之多,新話題層出不窮,老問題也可以拿出來重新研究。當然,要從實際出發,靠船下篙。職稱評定的實際顯示,語文教師的教科研成果一般多于其他學科教師。
▲作為一線教師的我也十分喜愛和注重語文教研,其狀況或可用“差強人意”來概括。退休前,學?!督炭蒲性诰€》雜志為我出教科研專輯《蔡肇基語文教育“十論”》,收選“教育論”“課改論”“教材論”“語知論”“閱讀論”“作文論”“教學論”“教師論”“學生論”“教研組論”等十個方面的論文;退休后,學?!督炭蒲性诰€》雜志又為我出退休后教科研專輯《中學語文教師論》,專論語文教師;2016年我在《教育研究與評論·中學教育教學》雜志連發的六篇“語文教育千萬不可忘記”,不妨就視之為專論“語文教育”吧。
疲倦了,煩惱了,把自己過去寫的東西翻出來看看,煩惱頓時消失,有時還要驚嘆一句:“當時我怎么寫得出來的!”我曾問過別的教師有否這樣的體驗,不少人不好意思地說沒有,我可是有的,而且還是“經?!?。
如果你收集保存了學生優秀作文的話,翻出來看看,也一樣可以使你“樂以解憂”。我學生的那篇榮獲《青春》雜志“真情”作文比賽一等獎第一名的《一笑》,常常使我“開心一笑”,也是我的驕傲。
學生印象最深,最不能忘記的老師,肯定有語文老師在內。也許,語文教師的影響更大一點;也許,語文教師的笑料、趣料更多一點。2004年2月29日,我剛走進教室,忽然學生送我一束鮮花及一件白襯衫,上面滿是學生的簽名和祝賀,原來是慶祝我60壽辰,令我感動不已。學生事前的保密工作相當好,我一點不知道。
都說“文人相輕”,我似乎沒有這個感覺。我自是從不輕視別人,只是覺得自己的“小”,似乎別人也不輕視我。比如在南京,我向貢澤培、潘鈺宏、張啟、傅澤江、喻旭初、孫芳銘等一中校內外著名語文教師有過許多請教,得到他們許多指導,請教和指導都是相互尊重。南京與泰州一樣,語文界都有好帶頭人,團結氣氛都很濃厚;當然,你自己也要全身心投入進去。
……
隨手羅列,掛一漏萬,不成體系。我愿語文教師們幫我接下去寫,共同成就一篇《我樂語文教育》。用文字寫,用實踐寫,各寫各的也行。寫的過程很可能就是語文教育的認識、實踐和心態的提高過程。許多“樂”,其實依靠的是自我創造,是一種心態。
古語有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弊屛覀冞M一步“知”語文教育,“好”語文教育,“樂”語文教育,不斷從“必然”走向“自由”,走一條成功之路,走一條幸福之路。“成功”未必“幸?!?,“幸福”未必十分“成功”,但“幸?!睒O為重要。
我慶幸現在聽不到這句話了:上輩子殺豬,這輩子教書;上輩子殺人,這輩子教語文。
我不希望聽到這樣的話:你退休了,解脫了,所以你樂了,說話輕飄飄了。我這次“發聲”,顯然堅持了一條原則:主要敘說退休之前從“文革”期間執教開始的“行狀”,表明無論當初走上語文教育崗位是否有點兒無可奈何,無論境遇怎樣,退休與否,“事”在人為,“樂”在人為。
就在寫這篇文字的此刻,我見到2017年元月4日《揚子晚報》B2版上蔡瀾答網友問:
網友:蔡老,你能告訴我快樂的源泉是什么?
蔡瀾:讓別人笑。
答得真好!不知我本部分所寫,能否讓大家聯想到自己,會心一笑?
我是南京市中學語文學科帶頭人,江蘇省中學語文特級教師,正教授級中學高級教師,南京市兩次“精神文明建設”先進個人。2004年教師節時,南京市委書記曾蒞臨我家看望慰問;2014年教師節時,江蘇省委書記又曾在一中與我親切交談。其實,對我來說,有的職稱或榮譽也是有偶然性的。譬如評特,當年按規定我校只能申報一個名額,是馮國和校長竭力爭取,報了3人,且全部通過,如果只報一人,未必就是我。譬如正教授,作為一個中學教師,過去有誰想過?而我幸虧在進行中學正教授評定試點的南京執教,幸虧在進行試點的2003年,出生于1944年的我還不到退休年齡,否則與我絕對無緣。當然,問題也有另外一面,正如我的學生在《駁“機遇出人才”》一文中的部分論點所說:“機遇對人一視同仁,但從來不是面向所有的人”;“機遇只屬于有準備的人,把握機遇的能力因人而異”;“懷才可以不遇,有遇不可無才”。——請千萬不要認為我在美化自己,我只是談一般道理,用以激勵各位。我個人的確普通得很,離開時代,離開學校,離開集體,我什么都不是。本文開頭曾請讀者諸君諒解我“撿好的說”,這“好的”一面哪怕說得再多再充分一點,消釋到50年的時光里,也就不足道了。
2012年,我臨近70歲,萌生了回顧人生的念頭,從未寫過詩歌的我寫作了《豈敢稱詩作,人生一提綱——肇基七秩詠懷七百韻》。700多韻,兩句一韻,1400多句;俱為五言句,7000多字。其中有言曰:“我今已古稀,偶或陷回想。諸事出意料,稱奇亦無妨。慶幸路未偏,愈行愈寬廣?!庇衷唬骸拔矣兄T不足,不懈自是真。我名為‘肇基’,我貴有始終。善始實屬易,善終方為能。內心常揣度:我宜作園丁?心或懷否定,行終不改任。調動非改行,仍入學校門。執教四十年,教棒不離身。愈來愈熱愛,一往而情深。”我把《七百韻》寄給姜堰的一位老朋友指正,沒想到他正在負責編輯《姜堰名人》,一見《七百韻》就決定收錄進去,說是“破例”,因為入選該書的條件之一必須是姜堰區出生,而我雖在泰縣(姜堰區)工作22年,家鄉九龍鎮過去雖隸屬于泰縣(姜堰區),現在卻屬于泰州市海陵區。我說我不具備條件,該書之《序》卻說我的《七百韻》是該書“扛鼎之作”,“對《姜堰名人》尤為增色”,讓我好不臉紅。
在此,我趁便呼吁進一步提高語文教育的地位,因為傳承人類文明需要語文,鑄造人之心靈需要語文,生活需要語文,社會需要語文,永恒的一切、一切的永恒需要語文!越是在基礎年級、基礎學段,越是要給語文教育最大的生存空間!
語文教師們,大顯身手吧,從事非凡的事業,在這偉大的時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