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8年6月底的一天是我的一塊里程碑。這天全語文組一個不落都來給老組長捧場,學校領導也一個一個光臨,儀器室小馬裝了三角架攝像機進行全程拍攝。這公開課的規格在學校歷史上前所未有,越發使我明白其中“送行”的意味。
還記得1963年學校借座如皋人民電影院(當時如皋市最氣派的會場)隆重舉行“迎新”大會,我們一批新教師還被請坐到臺上,胸戴紅花,手捧鮮花,老校長介紹一個,學生們熱烈鼓掌,再介紹一個,學生們再熱烈鼓掌……轉眼35年過去了!我怎么也上到了最后一課?
教室里靜靜的。課代表提前把一疊作文本捧到講臺上,我也提前10分鐘來到教室,我一向的風格是大大咧咧,今天怎么變得磨磨蹭蹭,婆婆媽媽。我在講臺上擺正粉筆盒,翻好備課筆記和舉例用的作文本,黑板課代表早已擦干凈了,我又上去擦了擦,……教室四壁的名人語錄我讀了又讀,講臺上的學生座次表我反反復復看了又看。同學哪會明白,這是一個老教師在和他的這些幾十年的老伙伴一一作別啊!
班長一聲喊“起立”,同學們刷地整齊地站起來,我心里咯噔一怔,這是我聽學生喊的最后一個“起立”了么?我畢恭畢敬地向他們鞠了一躬。下課時我也畢恭畢敬地再鞠一躬。別以為這是我在作秀,告訴你這30多年來我課課如此,習以為常。平常我鞠躬的意思是感謝,上課是感謝同學們歡迎我來上課,下課是感謝同學們和我一起學完這一課。只是今天我的鞠躬腰彎得更低,動作也有點遲鈍,也不知道班上有沒有幾個人呼吸得出一個老人的感傷的氣息……
這一課是作文評講。我想提高一個八度講話,但我清了幾回嗓子也沒做到。誰誰誰這次脫穎而出,誰誰誰這次放了個響爆竹……反正我一貫是表揚為主,鼓勵為主,所以我的課堂上春風駘蕩。我一向厭惡拿學生作文的個別失誤大肆渲染,在全班的哄堂大笑中讓個別人羞愧得無地自容;我也不贊賞學生寫一個錯別字就罰寫100個,我認為把學習當作懲罰手段將貽害無窮,傷害了孩子的心靈將是害他們一輩子的事。我常常列舉自己走彎路的實例教學生如何審題,如何從周圍生活取材,我講自己私密的寫作故事,學生聽起來特別來勁。……“最近,我發現,……”我常常這樣開始我的一課,由遠而近,由師及生……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平常我的課輕松、活潑,海闊天空,今天卻這么拘謹、沉悶,我的板書也失去了往日的自由奔放的風采,更沒見到我的閃爍思想火花的“課堂拾貝”……
說實話,不少公開課就是事先安排好的表演,誰先發言,誰后發言;老師作什么手勢,全班怎樣反應……我的公開課就是“原生態”,平時怎樣,今天怎樣。我的學生從來都很給力,他們頻頻舉手發言使課堂氣氛始終活躍。即使這最后一課也是隨便發言,誰舉手誰站起來說,那個叫張靚穎的女生,大眼睛,亮額頭,說起話來不時現出兩個小酒窩,兩顆小虎牙。她確實既聰穎,又亮麗,她的高質量的回答,點燃了不少聽課者驚異的眼神,也給我的教學流程節省了不少時間。只怪自己記憶力衰退,當時我提什么問題,她怎樣精彩地回答,我現在也一個都記不起來了,只記得這是一個高二年級,而且我只教了一學年,未能送他們上高三,心里挺歉疚的。只記得后來聽說這個漂亮而能干的小丫頭去德國留學了,在萊茵河畔一邊刻苦攻讀,一邊翻譯文章寄回國內發表,用稿費支撐貧苦的母親在家艱難度日……優秀的學生總是老師記憶最深的作品。
是的,我的課有時讓學生很傷腦筋,但我的學生說:腦筋就是要傷,傷腦筋才有提高。我評講完要他們每人給我寫個“評后感”,就很傷腦筋。因為這個“評后感”不許寫“主題不夠鮮明”“結構比較完整”語言“欠生動”之類的“空話、套話”,而必須結合自己的作文實際進行具體總結分析,這是個傷腦筋的活兒,而且一下課“評后感”全收上來我得批閱打等第,不認真過不了關,而且一競爭就有花開。可以說,“寫評后感”是我教作文的“武功秘笈”,我曾在論文《讓學生作文快步邁向領獎臺》中吹過一通,該論文被多家語文教學雜志轉載。此刻,我留給學生寫“評后感”的時間是10分鐘,聽課的領導、同仁紛紛坐到課桌邊睜大眼睛盯著我的學生,看著怎樣與我互動共同完成我的這幕“拿手好戲”。遺憾的是語文教師天生有些怕改作文,這行之有效的方法能繼承下來的怕不多……
東皋路上靜悄悄的,新校園里稀稀疏疏的林木中也沒什么鳥影。這是新大樓三層南邊的一個明亮的教室,一陣風從窗口吹進來,教室后墻上小紙片嘩嘩地掀起來,“小花圃”里小紙片多像一張張稚嫩的臉蛋對我微笑!幾十年來,我用一腔心血澆灌過多少“小花圃”呵!“小花圃”貼著上一次的好作文、好評后感,我還會選“小花圃”里的佼佼者推薦到報刊上去發表,每學期都有幾篇“小花”變成鉛字開放在天南海北的語文報刊,有兩個小丫頭拿了稿費還買了幾塊巧克力悄悄放在我的辦公桌上。每兩周一篇作文,每兩周一期“小花圃”,我從未食言過我的承諾。這時,只有在這時,我的這一堂作文評講課才算劃上了句號。可惜這課外的一切無法當堂向領導和同仁們匯報了,只能成為我的最后一課的最后一點遺憾。
記得法國作家都德寫過《最后一課》,我國名家鄭振鐸寫過《最后一課》,他們都是以國家民族災難為背景的,我的最后一課卻是在和平日子里進行的,我比二位名家幸福多了,我在校園先做學生,后做先生,生活了30多個春秋,我一生的大半歲月交給了學生、教室、圖書館……那路,那樹,那樓……老實說,我對老校園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懷著多么真摯的感情和敬意!我恨不得把我的最后一課搬到老校去上,我甚至覺得果真如此我的38年教育生涯就圓滿了。
一晃我退休十多年了,有人問我最后一課你記憶最深的是什么,我想了想說,我臨出教室時特別注視了一下后墻,恰巧又是一陣風吹進來,我的“小花圃”里那些紙片紛紛掀起來,我看著這么多像一只只眨巴眨巴、含情脈脈的淚眼,又像一只只揮手告別的小手在向我不停地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