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寫生是為開闊眼界、體驗自然、師法自然,而創作需要在觀察體悟中形成自己的圖像。石濤通過細致的觀察與感受,以悟道入山水,澄懷而圓滿,其畫作空靈而獨特,并留下畫語以饗后人,皆堪稱經典。
關鍵詞:寫生;水墨畫;石濤;道法自然
從十幾歲上美院附中的時候開始,我們這些畫畫的孩子就經常跟著老師出外寫生,那時候我們管那課程叫做“下鄉”,意思是體驗鄉野,現在是叫藝術實踐課,更貼切。用藝術來親近自然體會自然,當然出外寫生是最主要的方式。“自然”,首先指的是山水草木,也還包括氣候地理等。山水之浩蕩,草木之生理,鳥獸之作息,天地之道法,這一切的領悟非一朝一夕一次郊游便能獲得,而是要來自于萬里之路、萬卷之書,因此在畫室練習之外,我們幾乎每年都有一次遠足寫生的課程,時間大約三周左右。并從此養成習慣,每年必須出門“透透氣”。
算起來,至今看過的山山水水也不算少了。從天山到秦嶺,從佛道圣地至神山圣湖,從地球全景到微觀圖片……眼觀身受,古人去過的地方、能想象到的東西大約不比我們更多,但是科技的快速讓我們真正接觸自然的機會卻少了很多。那時候我們說,到大自然中陶冶情操、開闊心胸,這是太簡單的說法,仍然只是想象中的自然,片面的有距離感的自然,只能算作初識。真正的“親近”自然,應當包括一寸一寸的艱難行走,擠長途汽車,拖拉著除了行李以外還有畫具,跋山涉水,聽呼呼的風聲,看近在咫尺的懸崖峭壁,置身于天地問,體味一切遼闊和空曠、荒蕪或豐富、美麗與安寧、艱難和危險。讀王蒙的畫,便既能總觀到山水之浩蕩大氣,又能深入到步步行走的感動。對景寫生的意義也便在于能夠真正觀察體會到自然中的變化,能夠縱覽山川樣貌和移步換景的姿態,也能夠對細小的生態結構與邏輯有所思考和領悟。
中國的繪畫一向強調的是一個自然觀,整體觀念的統一和內在精神的分野都在于此。水墨畫自唐宋后被視作中國文人精神的代表,以筆的力道和水與墨的靈動來調和與隱逸。中國水墨畫是從南宗一脈而來,又幾經變遷,至明清已經波瀾迭起相當豐富。“搜盡奇峰打草稿”,是石濤的名言,強調師法自然,他的《搜盡奇峰打草稿圖》也蔚為壯觀,但這只是其閱歷與功力的某種概括性表述,是某種激發下的反彈,而非真正的全部,其精神上的獨辟蹊徑包含在他整個的藝術人生里,在他不羈的路徑中。如果說將他的藝術經歷分為三個階段:搜盡奇峰過程、參禪的過程、悟道的過程,在時間線索上是難以斷認的,他的不羈風格一定會有旁逸斜出交錯雜陳。但如果拋開太刻板的時間維度與風格歸納來觀看他的全部作品和生平經過,這樣的理解應該還是會有一定的梳理性。
《石濤畫語錄》中有一個主要觀點,就是“一畫之法。”他指的不是用某個具體的筆畫來一氣呵成,而是從一根造型的線而致千變萬化,“收盡鴻蒙”,是一種元氣自然論,強調的是根本的感受,也是自我的充盈狀態。對此吳冠中先生曾這樣解讀:石濤非常重視感受,就是現在講的感覺、靈感。他講感受是非常重要的,感受要用不同的方法畫出來,同樣的方法畫不出同樣的感受來,而且每一次的感受不一樣。我的理解,就好像他的作品不拘于題材,不拘于范式,不拘于南北宗派,看似沒有哪種風格,卻最終自成風格。《畫語錄》筆墨章第五:“古之人有有筆有墨者,有有筆無墨者,亦有有墨無筆者;非山川陷于一偏,而人之賦受不齊也。墨之濺筆也以靈,筆之運墨也以神。墨非蒙養不靈,筆非生活不神……”(筆墨章第五)。每個人依著自己的稟賦,體驗生活、運用感覺。而畫中的靈氣來自萬物生命力和統一性的滋養,神氣來源于生活多樣性的體悟,如此才能讓觀者得到靈魂的共振與升華,達成個人自我與他者共我之間的溝通。
我尤愛石濤書畫雜冊中的小品,以為深得水墨心源,而圖式又前無古人。他的作品看上去浸透文人傳統精神,其筆墨卻有著那樣的一面——以丁蔚文的評述——是“沒天沒地當頭劈面”,煥發出革命的野性之美。以石濤自己的說法,乃“生辣中求破碎之象”(林木章第十二),緊接著卻又道“此不說之說矣”,令會意者莞爾,同時也感到,這當是某種覺醒,而非某種重復或一笑了之的東西。雖然此句談的只是筆墨,但在其圖式或造境方面亦有共通。那古怪獨特的構圖、帶著點冷幽默的詩意、虛空靈動恣意果斷的筆墨、膽大心細的修為做派,無不浸透著不說之言說,常常令人心動不禁,讓我每翻畫冊便不忍離開書攤,在真品面前更是眷眷不舍。
燈下釋卷,澄懷悟道,古人不古。我喜歡看他所記錄歸納的,古人對于一些復雜而不確定天象的描述,如:“雪慳天欠冷,年近日添長”,他稱之為冬不正令者,“殘年日易曉,夾雪雨天晴”,他評論道:雖值冬,似無寒意。“片云明月暗,斜日雨邊晴”,所謂半陰半晴者,“未須愁日暮,天際是輕陰”,所謂似陰似晴者——皆體悟甚細。這些半明半昧的記錄,似在人世的邊緣游走,于人間仙境之間的秘密之地徘徊。自然可以給人不倦的驚奇,自然有時也可以超脫于自然本身。但石濤的天真卻并非“山色空蒙雨亦奇”的天真,而是堅持感受、堅持與自然交融的那種天真。有時他只畫一塊很普通的山石,旁邊生滿雜草,而山風拂過,風雨欲來的感覺呼之欲出(《山水花卉十二開》之十一)。又煙水交際處,漁翁以手穿魚的情態,寥寥數筆活靈活現(《山水花卉十二開》之八)。那么對于言說不盡的萬象,又該是拜是嘆呢?我最喜是他所記載,古人曰:“路渺筆先到,池寒墨更圓”,如此奇詭的遣詞造句,詩中那種清絕而飽滿、似無卻有的意境,都堪稱經典,言未盡卻滿懷充盈。
所有這些滿與空的交揉感受,大至搜羅萬象小至靜觀世界之微的體悟經驗,仿佛便是一個參禪的過程。而石濤晚年又由僧人道,“換一種活法”,留下詩書畫以饗后人。其生平之坎坷未若思想之崎嶇,自號“大滌子”時,正是他逐漸開始成為道人,探索新的活法之時。他是將“虛靜”“專一”的道家思想引入中國山水畫論美學領域之人,畫的筆墨構圖有許多不拘古法但“神隨筆到,與古人不謀而合”之作,生趣奇巧。他也曾不止一次提到過自己的作品中有些不入時人眼的,但越是這樣的作品越能體現出自己的真實理解與追求。在他的題畫詩中,有孤芳自賞,有自我調侃,更有清風浩蕩中的不拘和勇氣。“除卻梅花舒白眼,便隨明月墜青山。”“脫卻風流開秀色,亂呼群玉冒仙人。”“閱盡六朝無粉飾,支離殘臘露天真。”而最具有概括性的描述,也許應該是《梅竹小幅》題畫詩跋中的末句:“淡中滋味惟吾有,莫怪癡人坐夕陽”。
其非筆墨之筆墨,無定法之法,如鳥行無彰之圖景,如天籟清音之畫面,可為吾輩共享,目遇成色,耳為梵音,洗心人懷,僧也好,道也好,凡塵俗人也好,都令觀者仿若蓮花心,看一花片葉,滿池風動;如同水底石,清澈澄明,倒映著雨后天空。至此,他走進自然師法自然,又走了出來,圓滿了自己芬芳了后人,可謂是道法自然而虛靈浮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