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具有多方面的價值。但該制度在適用條件、適用程序等方面有若干值得反思之處。在未來修改《刑事訴訟法》時,可考慮適當擴大制度的適用范圍,提高程序的正當性,設置社會調查報告制度,以使該制度能夠發揮更高的效能。
關鍵詞 附條件不起訴 未成年人 犯罪 正當程序
作者簡介:嚴雪瑾,西北政法大學本科生。
中圖分類號:D925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04.161
我國《刑事訴訟法》設立了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又可稱為暫緩起訴制度),具體的條文是第271條至第273條。根據這些規定可對該制度做如下界定:公訴機關考慮到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犯罪狀況,針對嫌疑人的特點,出于刑事政策、公共利益等方面的考慮,對其決定暫不起訴,等考驗期滿根據考驗期間嫌疑人的表現,最終決定是否起訴。但從條文內容及近幾年的情況看,該制度有待進一步完善。本文試就此進行探討。
一、制度的多重價值
就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制度而言,國家設立它的主要目的應當是期待它實現多方面的價值。
(一)針對未成年人實施有效的特殊預防
未成年罪犯有其自身的特點。因為,未成年人生理、心理尚未完全發育,自身的“免疫”能力弱,容易受到不良人員或狀況的影響。如果能給其一定的考驗期、暫緩期,有可能使其認識到行為的錯誤,真正悔罪和醒悟,從而不會再危害他人及社會。不起訴制度還可以使一部分情節較輕的未成年罪犯,減少一輩子背負罪犯標簽的可能,使其更容易回歸社會,為社會做貢獻。
(二)該制度契合恢復性司法的理念
此理念近年來在我國已經有較廣泛的傳播和認同。如學者所言:“恢復性司法理念強調,在追究刑事責任的過程中,要摒棄國家與犯罪人的對抗模式,不再僅以刑罰權的行使為依歸,而是在加害人與被害人之間建立某種溝通機制,促使雙方實現和解與補償,以取代單純的刑罰。” 恢復性司法更強調緩對抗、減少懲罰,強調有關主體的溝通,強調修復被損害的社會關系。而在溝通、恢復的過程中,被害人的態度是很重要的。因此,檢察人員在適用該制度時必須認真聽取被害人的意見,考察嫌疑人是否已經努力修復被其損害的社會關系。當然,如果嫌疑人危害的不是個人,而是社會,那么檢察機構同樣應當做這方面的考察,并考察其是否已努力補償其所損害的國家、社會的利益。
(三)貫徹訴訟經濟原則
任何國家的司法資源都是有限的。近年來,未成年人犯罪的案件有一定程度的增長,未成年犯罪的數量在全部犯罪數量中占比大約10%,這給社會增加了壓力。在這種情況下,實施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有助于緩解社會壓力,使司法機構將多數資源投入到重大、疑難案件中,提高司法的質量。
二、對于制度的具體反思
(一)關于適用條件的反思
1.暫緩起訴的條件:
(1)主體條件。該制度的適用對象是未成年犯罪嫌疑人,這方面并無疑義。
(2)犯罪的類型。根據現行法,并非所有犯罪都可以適用附條件不起訴制度,而是僅限于侵犯公民人身權利和民主權利罪、侵犯財產罪及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這三大類犯罪。將危害國家安全罪、危害公共安全罪、危害國防利益罪、貪污賄賂罪、瀆職罪、軍人違反職責罪排除在外,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前三大類犯罪是很嚴重的犯罪,對國家利益及公共安全的危害很大。而瀆職罪、軍人違反職責罪的犯罪主體顯然不可能是未成年人,貪污賄賂犯罪的主體通常也不是未成年人。但將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秩序罪也完全排除在外,未見得合理。因為其中的一些具體犯罪,社會危害性未見得低于已經納入適用范圍的那三類犯罪。至少其中一些犯罪所對應的刑罰也可能是較輕的。
(3)量刑方面的條件。即必須是可能判處一年有期徒刑以下的刑罰。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秩序罪中的某些犯罪,也是符合此量刑條件的。例如銷售偽劣商品罪的犯罪,就有可能僅判處拘役,甚至罰金。此外,有人主張將“一年有期徒刑”改為“三年有期徒刑”或“二年有期徒刑”。筆者認為應持謹慎態度。如學者所說,應當考慮到“未成年人相關制度的受案范圍與不法未成年人的可矯正程度成正比,其可矯正程度不僅在于不法未成年人的個人因素,也在于這個國家或地區對未成年人的教育矯正能力及配套機制的完善程度。” 換言之,必須有成熟、配套的矯正制度作為保障,才可以考慮擴大該制度(在量刑條件方面)的適用范圍。
(4)符合起訴條件。如果原本就不符合起訴條件,則應決定不起訴,而不是附條件不起訴。這方面應該也無爭議。
(5)確有悔罪表現。悔罪表現應當通過一些客觀行為加以表現,例如對受害人及其家人真誠道歉,積極賠償受害人的損失。由于《刑事訴訟法》沒有做具體的界定,所以這一條件的具體把握可能存在偏差,可能被不當適用。例如,只看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是否給予了高額賠償,而不認真審查是否“確有悔罪表現”。
2.最終決定不起訴的條件:現行法在這方面規定的條件有以下四項:其一,考驗期滿。現行法設定的考驗期是六個月以上一年以下,起算的時間點是檢察院作出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之日。其二,在考驗期內遵守考驗規定。即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應當在考驗期內,遵守法律法規,服從監督;按照考察機關的規定報告自己的活動情況;離開所居住的市、縣或者遷居,報經考察機關批準;按照考察機關的要求接受矯治和教育。其三,沒有實施新的犯罪。其四,沒有發現決定附條件不起訴以前有漏罪需要追訴。
這些條件中需要再斟酌的是第2項。從該條件看,現行法對于“考驗規定”規定得過于籠統,而且未能體現附條件不起訴這項專門為未成年人設置的制度的特點。缺乏細化、有針對性的規定,不利于未成年人犯罪特殊預防效果的實現。此外,《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以下簡稱《規則》)的第498條雖然規定了“完成戒癮治療、心理輔導、公益勞動、接受教育”等處遇措施,但由于沒有具體的相應制度,缺乏相關的機制保障,導致其在實踐中往往沒有實際效果,不能達到規則制定者所期待的目的。
(二)關于具體程序的反思
1.決定程序與異議處理程序:《刑事訴訟法》第271條規定:“人民檢察院在作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以前,應當聽取公安機關、被害人的意見。對附條件不起訴的決定,公安機關要求復議、提請復核或者被害人申訴的,適用本法第一百七十五條、第一百是十六條的規定。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對人民檢察院決定附條件不起訴有異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作出起訴的決定。”從該條文看,這項制度的決定程序和相關的異議、復議程序都是較為簡單的。更重要的是,該程序有違正當程序的要求。“正當程序包含兩項基本要求:(1)任何人都不能成為自己案件的法官;(2)法官在作出裁判時應充分聽取雙方當事人的意見。”
首先,或許是基于起訴便宜主義的考慮,它規定檢察機構在作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前,只需要單方調查事實,事先聽取公安機構和被害人的意見即可。但對于如何“聽取”(例如是否應當舉行聽證),更重要的是檢察機構如何表明其已經“聽取”意見,并未做出規定。由此,這種“聽取”往往不具有實質意義。此外,具體負責案件的檢察官對自己審查的案件具有最終決定附條件不起訴的權力,有違前述正當程序的第一項要求。
其次,在決定起訴和異議處理程序中,缺乏控辯對抗的結構。不進行聽證就直接做出相關決定,由此,在決定前是否已經查明必要事實,是可疑的。在這方面,域外的一些做法值得借鑒,例如,日本在上世紀就已允許有關主體向法院提出復議的請求。
再者,《刑事訴訟法》第271條規定一旦嫌疑人對附條件不起訴決定表示異議,檢察官就應當決定起訴。表面看,這一規定賦予了犯罪嫌疑人否決權,似乎對嫌疑人有利。但實際上,犯罪嫌疑人提出異議的原因可能是他(她)認為自己根本未犯罪,根本就不應被起訴。所以,在其提出異議時,檢察官應首先審查是否原本就屬于不應起訴的情況,而不應徑直起訴。犯罪嫌疑人提出的異議還有可能只是針對考驗期限或考驗條件,在此情況下,一旦有異議就直接起訴,顯然有違制度的目的。此外,規定檢察機構在接到異議后直接起訴,還可能導致對嫌疑人不利的報復性起訴。檢察官在做出決定前已經為案件付出了很大精力,其在受到異議時可能會感到犯罪嫌疑人未體會到檢察機構給予的寬大。
2.監督考察程序:有調研結果表明:“在考察中比較容易做到的一些情形主要有向被害人賠償損失、賠禮道歉、離開所在市縣需向考察機關報備。對于心理輔導、戒癮治療、提供公益勞動、接受相關教育等在實踐中需要檢察機關投入更多的精力等規定,適用的情況較少。” 現行法規定的監督考察主體為檢察機關,而檢察機關有偵查、審查起訴、出庭、法律監督等多項工作,任務已很繁重,在這種情況下還要求其負責對未成年嫌疑人的考察監督,其合理性是存疑的。按照《規則》第496條,雖然檢察機構在監督過程中可以動用社會力量,可以會同學校、村民或居民委員會等進行監督考察,但《規則》的用語只是“可以”而非“應當”,沒有賦予居委會等機構以相關義務。此外,心理輔導、戒癮治療等工作也有其專業性,這些工作并非檢察機關所長。所以,很難期待這些工作能產生特殊預防的效果。
三、完善制度的建議
(一)有限地擴大適用范圍
我國可以考慮適當擴大附條件不起訴的適用范圍,可將其所適用的犯罪類型做適度調整,不僅限于既有的三類犯罪,應當做較為寬泛、抽象的規定。例如,可以設置如下的一般條件:未成年人實施的犯罪社會危害性較低,未成年人犯罪嫌疑人的人身危險性也較低。這樣可以容納更多不嚴重的犯罪,從而拓寬針對未成年人的特殊預防機制的適用范圍。至于量刑方面的條件暫不調整,待到我國對未成年人的幫教機制更為健全后,再做變動。
(二)將部分適用條件細化
由于對“有悔罪表現”的把握較為彈性,“悔罪是犯罪嫌疑人主觀心態的外化表現。認定犯罪嫌疑人是否‘有悔罪表現,必須借助較為明確、客觀的判斷標準。” 所以,可以考慮明確列舉一些具體情形,例如,主動交代犯罪事實,積極退贓,誠懇、主動賠禮道歉并賠償損失,積極采取充分的補救措施。此外,還應規定檢察機構應結合多方面的情況判斷犯罪嫌疑人是否確有悔罪表現。例如,被害人的意見(但不作為必要條件),犯罪嫌疑人與其他人員或在其他場所所做的有關行為、表述。還可考慮將前述的“人身危險性較低”要件做必要的細化。例如,規定曾經實施過故意犯罪的,應直接認定不具備此要件。
(三)設置社會調查報告制度
在我國臺灣地區及一些國家,針對未成年人的社會調查是作出類似附條件不起訴決定的處置方法的必要條件。例如,臺灣地區“少年事件處理法”第39條規定少年調查官在出庭時應陳述其調查意見。必須有專門的調查報告,檢察官的決定才可能有可靠的事實基礎或依據,才可避免主觀擅斷。因此,《刑事訴訟法》未來應當明確在作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時必須以真實、有據的社會調查報告為基礎。
(四)建立具有針對性的、多元的考察幫教制度
域外及我國臺灣地區有較為豐富的幫教制度。“在幫教措施上,德國未成年人附條件轉向處分的幫教措施有少年救助站代表人在訴訟過程中的教育,特別是社會調查過程中對不法未成年人的心理調節。我國臺灣地區未成年人保護處分既有社區內的假日輔導,也有福利機構的幫教。” 我們可以考慮借鑒相關的經驗,吸收社會力量(居委會、村委會等)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進行幫教。可將司法行政機構作為具體實施幫教、監督考察的直接責任主體,而檢察機關則作為指導機關。另外,還應規定幫教機構應吸收有心理學等相關專業知識的人員參與幫教。還可以根據犯罪嫌疑人的情況開設一些課程,例如技工培訓、理財及生涯規劃等方面的課程。
注釋:
張中劍.檢視與完善:我國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制度若干問題探討.中國刑事法雜志.2013(7).85.
肖中華、李耀杰.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相關制度比較.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5(2).113,117.
陳曉宇.沖突與平衡:論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制度.中國刑事法雜志.2012(12).62-63.
王滿生、黃友根.未成年人附條件不起訴適用風險判斷.人民檢察.2015(18).51.
郭斐飛.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完善.中國刑事法雜志.2012(2).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