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香自苦寒來

董曉波

20世紀90年代，由于戲曲進入低谷，戲校的老師大多懷著悲觀情緒，認為再下勁將來學生難有用武之地。學生大多數則貪玩、偷懶。有一天，學校來了一位新教師，聽同學們講，她是從河南大學畢業分配到戲校的。第一節課，我清楚地記得他在黑板上寫了一幅對聯，上聯是“書山探寶志士豈能空手回”，下聯是“藝海泛舟健兒要敢頂風上”，橫批“鍥而不舍”。老師讓我解答此意，我說，我不知道書山在什么地方，只聽說上山開金礦的人有的掙了錢，有的賠了本，空手而回。老師笑了笑，把此意講給同學們聽，并鼓勵我們，不要為目前的困境灰心喪氣，學會一技之長，當盡畢生之力……

我到洛陽豫劇院二團后，深刻領會了老師的話意，但為時已晚。在二團演的第一個角色是《穆桂英掛帥》中的楊文廣。為了演好這個角色，我幾乎跑遍了洛陽所有的影碟店，都找不到王文惠老師的資料。記得小時候看電影《穆桂英掛帥》，對王文惠老師扮演的楊文廣記憶猶新，一出場那天真爛漫，將門虎子和初生牛犢不怕虎、傲氣十足，使人眼前為之一亮，所有劇場觀眾幾乎同時發出一陣噓噓的贊嘆聲。

我很想演好這個角色，但有力用不上，俗話說“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缺乏底氣，時時困擾著我。演出前總怯場，頭腦一片空白。身段、唱腔不協調，顧了東顧不了西，糊里糊涂演了近20場后，只恨自己太笨，一個配角也演不好。晝思夜想，希望得到王文惠老師的真傳。

王文惠和豫劇大師馬金鳳同臺演出近30余載，對馬派藝術了如指掌。她飾演過《掛帥》的楊文廣和穆桂英、《楊八姐游春》的楊八姐和佘太君、《花打朝》的程七奶、《花槍緣》的姜桂枝、《斷橋》的白素貞等，把馬派藝術表現得完美無缺，且入木三分，可以說，她是馬派藝術中的一枝獨秀，集帥旦、老旦、刀馬旦、閨門旦、文武小生于一身，技術全面，有深厚的基本功，渾身是戲，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想跟王老師學戲，但一恨自己基本功差；二怕她以年紀大、身體欠佳為由推托。后來有幸托人硬著頭皮帶我去見王老師。說明來意后，我心里七上八下，沒想到王文惠第一句就說：“閨女，只要你想學，我愿意教你。”當時我激動地差點流下了眼淚，這時候我才知道什么叫一句話暖人心肺。她問我想學啥，我說先學《穆桂英掛帥掛帥》中穆桂英。

“接印”是《穆桂英掛帥》一劇里最關鍵的一場戲，是此戲里的“戲膽”，對于整個戲劇的發展和結局，是至關重要的環節。在這里，努力塑造巾幗英雄穆桂英的藝術形象，熱情宣揚愛國主義思想，是賦予角色的重要任務，在這個戲中要牢牢抓住這兩點不放，才能使人物形象顯得鮮活豐滿、真實可信。穆桂英到底接印與否，是其思想沖突的焦點，也是其思想變化的轉折點，這場戲必須把穆桂英思想矛盾的過程，層次分明、深刻真實地表現出來，不然，穆桂英這個人物就會缺乏光彩，就很難站起來。因此，演這場戲不僅表演、唱腔難度大，而且角色眼神的運用，身段、臺步、水袖等表演程式的體現，都要很見功力才行。

王老師說：演這個戲還要明確一點，就是對戲要堅持“文戲武唱”的處理，因為穆桂英演戲的藝術行當是屬于“帥旦”，所以，在這個接印過程中，穆桂英雖說是青衣應工，但要巧妙而自然地融進刀馬旦、武生的一些身段，讓人物有一種柔中帶剛的氣質。切記刻畫鮮明豐滿的藝術形象，是演員的根本任務，要調動一切藝術手段，運用一切生動的肢體語言，努力塑造穆桂英融兒媳、母親、元帥多重身份為一身的古代女英雄復雜的性格。

為了演好“接印”，我在王老師的指導下，按照人物性格發展的規律，采用“剝筍”的手法，層層深入，對穆桂英的性格進行細致入微、生動逼真地描繪。在層層“剝筍”的過程中，使人物形象產生亮點，閃爍光彩。

從《穆桂英掛帥》的“問安”一場，佘老太君堅決地攔住了穆桂英，并勸她“為國事講不起往日之恨，到府門去鳴鐘快整三軍”。穆桂英痛陳了楊家將血染疆場的悲壯歷史，敘述了朝綱不振，楊家受屈的現實。這時，我雙手小幅度地顫抖著撩起了水袖，對佘太君有力地拱手，并以深沉、悲壯的豫西【二八板】的唱腔，把穆桂英的一腔怨憤傾瀉出來：“未開言來心如焚，尊聲祖母老太君。并非我貪生怕死不掛帥印，恨只恨宋王昏庸叫人傷心……”當佘太君堅決表示“……你不替文廣去掛帥，待老身我親自去平反”時，穆桂英好像背后被猛擊了一掌，使其猛醒了！她想，已經風燭殘年的老人，尚且還有報國之志，難道說我穆桂英還能再推辭嗎？正當穆桂英背對觀眾，做徘徊、沉思狀態的時候，猛然聽到戰鼓咚咚，號角聲聲，戰馬嘶鳴，此時，我飾演的穆桂英渾身一震，思想得到了極大的升華，國難當頭，掛帥平反，決不能再猶豫了！

為了鮮明、強烈地表現此時此刻穆桂英的內在情緒，在王老師的指導下，我接連用了四個水袖，一甩左，二甩右，爾后將兩只水袖剛勁有力地一起向前拋出。緊接著，一手托起帥印，一手在上面輕輕地撫摸，進而把帥印緊緊地貼在臉上……接下來，我雙肩猛地抖動了一下，接著進入了緊打慢唱的【緊二八】的演唱板式，“聚將鐘催得我兩耳轟……”，在此時，猛地回想起當年的戎馬生涯，于是慷慨激昂，精神煥發，猛地一個轉身，來了個武生丁字步的亮相，接下來，眼珠飛轉，結合唱腔作跨馬提刀、沙場拼殺、沖鋒陷陣的動作，儼然一位威風凜凜、叱咤風云的巾幗元帥！在這個近20句的唱段里，我努力把穆桂英舍生忘死、奮勇向前的精神世界和英雄風范，生動而逼真地展示在觀眾面前。最后，穆桂英在緊鑼密鼓的【緊急風】中下場更衣，給觀眾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從“問安”一場到的“進京探事”、“接印”，直到最后一場“出征”，王老師不顧其年老多病，一個手勢、一句道白，每個臺步、每個眼神，一絲不茍，手把手教我。那身段和眼神，時至今日，得見廬山真面目，這其中包含著她多少年的辛勤和汗水。回憶自己走過的路程，使人不寒而栗。我暗自慶幸，今后在藝術的道路上有了希望。休息時，王老師根據劇情發展，給我講人物性格的刻畫，并叮囑我每演好一個角色，一定要吃透劇情，充分了解人物的性格，強調一招一式要干凈利落，不能拖泥帶水。不管唱腔和身段表演，準確把握以聲動人，以情感人，才能調動觀眾情緒，產生良好的劇場效果。

從此，老師的諄諄教導更激起我刻苦學習的信心，不管演出與否，總是天天早起晚睡，反復練習。時間久了，更使我深深地認識到，中國戲曲的博大精深。作為國粹，一代又一代傳下來，自有其奧妙之處和歷史價值。在藝術的道路上沒有恒心去執著追求，怕苦怕累，終將一事無成。我發誓，既入佛門，就得修成正果。趁第一代、第二代老師健在，在他們身上蘊藏的戲曲內涵，需要我們這一代人去學習、去繼承。我也深刻認識到，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我堅信：功夫不負有心人，有名師的親自傳授，有自己的刻苦學習。我相信：梅花香自苦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