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蛋吧，節食

李梓

“我發覺你又長胖了一點兒。”我們坐在車上時媽媽這么說。我當時11歲，身上的胖剛剛開始在臀部顯出來。她把手伸過來，捏了捏T恤下面我肚子上新長出的那圈贅肉。“有點兒圓潤了喲。”她笑道。

我當時的體型用大人的話說已經變得“豐滿”，我只顧著為此尷尬，根本顧不上關注我的肚子已經胖到了什么程度——實際情況是，已經很胖了。我雙臂交叉，放到肚子上，能感覺到牛仔褲上方那圈軟軟的贅肉。我坐直了一些，希望借此能讓肚子變平一點；我還努力吸氣，想把肚子收進去。

媽媽跟我說過，不必要的增重如何讓身體某些部位變得胖而松弛。“我想我注意到了，我腿上的贅肉都一顫一顫的。”我一邊說，一邊難為情地低下頭看著雙腿。

“如果你開始節食和鍛煉，你的腿就會變得強健而迷人。”媽媽說道。她告訴我，許多成年女性，包括她自己在內，都為了保持體重而奮力掙扎。她教我如何從小保持理想的體重，希望能借此使我免受長大后不斷節食又反彈的痛苦。如果當時我們咨詢醫生的話，他們可能會說，對于一個11歲的孩子來說，節食有害健康。但是我們沒有問醫生。我媽媽執著于體型的心魔蒙蔽了她的判斷力，使她無法斷定怎樣對我的身體才是真正最好的。

此次談話后，媽媽就讓我節食，并開始監督我的飲食。“凱爾西，”媽媽反對道，“沙拉醬太多啦。如果像這樣吃沙拉，你是不可能瘦下來的。”她決不會允許我晚飯過后再加餐。

“但我還是餓啊。”起初，我會抗議。

“你并不是真餓。”媽媽答道。她說我的胃因暴飲暴食給撐大了，但最終它會縮回到正常大小。與此同時，我會被精神性饑餓糾纏。

這種假性饑餓的感覺相當真實。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似乎變得越來越嚴重。當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名人做了縮胃手術時，我就問媽媽，我是否也能這樣做。當被告知不能時，我決定一長大成人就去做這個手術。如果我的胃用手術矯正一下的話，我或許最終會再次有飽腹感的。

當我的體重減輕時，媽媽歡呼雀躍。她鼓勵我把發落到衣柜最里面的那些顯得小腹平坦的衣服拿出來。我會拿出白色的修身polo衫，沖著鏡子中的自己微笑。媽媽會告訴我，“此刻”這件衣服穿在身上顯得我身材非常好。但之后我會再長幾磅肉，那一刻將不復存在。

上中學的時候，與關注男生比起來，我更擔心的是我的體重。那時我不知道身材曲線會增加體重——健康的體重。由于我的身體變得更加曲線凹凸，我就發瘋一樣地試圖通過節食把因胸部和大腿發育而增加的體重減去。我自以為是在努力控制體重，但是我努力控制的其實是我的青春期。

我被診斷出患了哮喘，醫生要求我每天都要用一次吸入器，但是我沒有用。我的父母不理解其中的緣由，我讓他們覺得我是一個心不在焉、沒有責任感的孩子。但我實在不好意思告訴他們實情：保持苗條遠比呼吸重要得多。我不服藥的原因是，我聽說類固醇藥物會導致體重增加。我知道這不是其他人能理解的，所以我對此只字不提。

我吃得有多么少成了我最大的秘密。終于有一天，我對身體和食物的焦慮超越正常界限，變成了厭食癥。我開始經常偷偷地不吃正餐，把食物切成一口一塊的小塊，嚼20下再咽下去，這樣進食的時間就會盡可能長一些。我記錄了體重秤上最細微的數據變化。我攝入的熱量本來已經很有限，在此基礎上我又不斷添加新的限制，于是進食變得越來越復雜，越來越令人焦慮。進食障礙引發我過度節食，不僅減少了熱量攝入，也吞噬了我生活的樂趣。

20歲剛出頭的時候，我患了一場重感冒，這讓我認識到節食的真相。我瘦了幾個尺碼，站在更衣室里，我非常震驚自己竟然減掉了那么多體重。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追求我的理想尺碼。而如今，我比這個尺碼還要瘦。

10年來，我對節食的關注超過其他任何事——這一直是我人生的意義。但是，實現一個追求了10年的目標，得到的滿足感連一秒鐘都沒有持續。成功瘦到吊牌上的尺碼后，我的第一反應是：或許我還可以再瘦一些，或許再瘦一點就會完美，或許那時我會對自己的身體感到自在，或許那時我會覺得自己開心、美麗、性感，或許……

但之后我傷心地發現，這是一場被人操縱的游戲。我一直在追求的那些難以達到的數字——褲子尺碼、連衣裙尺碼和浴室體重秤上的數字——永遠會被另一個更小的數字所替代。如果你患了進食障礙癥，你就永遠達不到你的目標體重。

新的一年應該是萬象更新的，但總是感覺一成不變：每個人都在被“肥胖可恥”的言論和各種承諾轟炸。這些承諾告訴我們，只要購買最新最好的節食或健身產品，我們終將感到快樂、健康。收銀臺那里所有的雜志封面都會展示各種各樣新的節食方法，聲稱這些就是人們這么多年來一直在尋找的終極魔法。當地的健身館會打出特別宣傳廣告：“新的一年，新的你！”所有這些都在談節食，一個不小心我就會重蹈覆轍，這也是我為何必須在死里逃生的1月份慶祝一下我在進食障礙康復方面取得的成效。

今年，我要慶祝我現在能夠吃下一碗薯片而事后不哭了。

我要慶祝去年暑假我人生中第一次穿上了比基尼，而且我事先沒有節食。

我要慶祝我終于在康復過程中做到了這一點：能夠去鍛煉而不再以減肥作為目標。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節食。節食已控制了我人生中如此多的歲月，它是在我耳邊一直回響的那個難以忘懷、揮之不去的謊言。這個節食季，當其他人下定新年決心時，我慶祝自己完成了康復目標。我要慶祝自己再次學會了怎么進食，因為在我達到目標體重后，生活并未真的開始。生活開始于我最終告訴節食：滾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