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晨晴
摘 要: “回憶說”在柏拉圖的文藝思想體系中處于中心地位,在擺脫了摹仿的膚淺性后進入到靈魂的迷狂,從而連結了可見的客觀世界與可知的理式世界。靈魂在上界曾觀照過真實體,它自身的不朽不滅與不斷的轉世回生,以及在此過程中積累的充分的知識,讓回憶具有可能性。在降落塵世之后,受到塵世與肉體的阻礙,靈魂的回憶需要得到適當的提問和感覺的提示,由此進入到靈魂中用理智回憶自身實在,讓靈魂追憶起理式世界。
關鍵詞: 回憶說 理式 靈魂轉向
柏拉圖對于靈感的來源有兩種不同的解釋,一是神靈憑附到詩人或藝術家身上,讓其陷入迷狂,二是不朽靈魂從生前帶來的回憶,通過“回憶說”,靈魂能在肉體中根據塵世的一切隱約見到理式世界的美,還能追憶起當時的喜悅,在這種狀態之中,靈魂得以不斷向上。“回憶說”的出現正是為了實現現實世界與理式世界的連結。
一、“回憶說”的提出
“理式說”是柏拉圖思想的核心,他將世界二元對立的分為精神的可知世界和物質的可見世界,前者是永恒不變的真實本體,后者則是前者的影子。世間萬物的存在正是分有了理式,“絕對的美之外的任何美的事物之所以是美的,那是因為它們分有絕對的美,而不是因為別的原因”①,而真正的美是“永恒的,無始無終,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的……它只是永恒地自存自在,以形式的整一永與它自身同一”②,在柏拉圖的思想體系中真善美正是理式,因此理式就是事物的本體。
“理式”是世間萬物存在的原因和源泉,物質世界就是“理式”的摹本,詩人或者是畫家等人在對客觀世界進行描述的時候又是摹本的摹本,單純的摹仿無法觀照到真實,摹仿者對于摹仿題材的美丑,既沒有知識,也沒有正確的見解,對此柏拉圖以床為例解釋了摹仿與理式至少隔了三層。柏拉圖的藝術審美活動試圖到達“理式世界”,但摹仿的虛偽性以及人為性使其無法做到。為此,柏拉圖又提出迷狂說。
詩人受神力驅使得到靈感,“受酒神憑附,可以從河水中汲取乳蜜”③。他將“迷狂”分為四種:一是預知未來,因其受到神靈的感召,被認為是一件美事;二是作為宗教儀式,在儀式中進入迷狂狀態尋找到秘訣攘除災禍疫病;三是詩神憑附,憑附在一個溫柔貞潔的心靈,在這種情況之下,詩人作為的只是媒介;第四種就是回憶,這是四種迷狂中最好的一種,“有這種迷狂的人見到塵世的美,就回憶起上界里真正的美,因而恢復羽翼……像一只鳥兒一樣,昂首向高處凝望,把下界一切置之度外,因此被人指為迷狂”④。如果靈魂完整、羽毛豐滿,就可飛行上界追隨神靈,觀照天外永恒景象,即理式。若是他們的靈魂沒能夠找到絕對真知,或是因不幸而羽翼損毀,那靈魂就會因沉重而降落,變成塵世間的人。每一個靈魂都曾觀照過永恒真實界,但要通過塵世的美來引起對上界的回憶,不是每個靈魂都能做到的,因此只有第一類人,就是哲學家,更好地保有了回憶的本領。他們經常回憶到靈魂隨著神靈周游觀照理智和真知,在高處俯視凡人認為是真實的,回憶曾經見到的光輝景象,沉浸在對神靈的回憶中而漠視世間重視的東西,因此又稱為迷狂。
靈魂通過觀照真實體獲得了真實知識,后受到塵世的迷惑和肉體的禁錮,原有的理性知識逐漸被忘卻,靈魂的任務就是通過塵世中“像”的事物喚起自己的記憶,恢復靈魂的先驗知識。柏拉圖認為靈魂已經學習過所有的一切,所以當某人回憶起某種知識,用日常的話語來講就是學會某種事物時,就是將自己從忘卻狀態中解放回來,“因為探索和學習實際上不是別的,而只不過是回憶罷了”⑤,因此認識只是記憶,回憶就是學習。尋找美德或者詩歌創作等不是憑借肉體的感覺、知覺,而是依靠回憶偶爾瞥見的靈魂的理性與智慧,由此審美不是肉體的知覺的感性之物,而是回憶帶來的靈魂的理性光輝,通過“回憶說”,柏拉圖就將藝術審美從感覺、知覺解放到理性、靈魂領域中。
二、“回憶說”的前提
靈魂回憶,為的就是獲得自己在此時此刻以為自己未知的東西,是對自身內在知識的反省,從柏拉圖的解釋來看,可以發現回憶的知識是靈魂在進入肉體之前就已經學到的,這就產生疑問知識從何而來?柏拉圖解釋“人的靈魂不朽。靈魂在某些時候會死亡,在某些時候會再生,但絕不會徹底滅絕”⑥,只有靈魂是不朽并多次重生,在此過程中積累了大量知識,才有可能讓靈魂在此生的肉體中得以回憶。隨后,柏拉圖以三個事例進一步闡釋了靈魂不朽的本質:首先是從事物的轉化來證實。世間萬物都有正反兩面,兩者相互轉化,死與生同樣如此,只是死是顯而易見的,如果沒有這種圓轉循環,那么世間就是同一形式。其次是通過對西米關于樂聲與和諧問題的回答,西米提出靈魂是和諧而肉體的各個部件就是樂聲,因為和諧來自于樂聲的配合,由此及彼,一旦肉體出現損毀那么靈魂就消失了。柏拉圖反駁和諧是出現在樂聲后,而靈魂卻在肉體前;其次和諧是調和的恰到好處,假若靈魂是和諧,就會只有美德沒有邪惡,導致靈魂趨同;最后,和諧是由樂聲決定,但“靈魂是主管一切的,遠比和諧神圣”⑦。第三個例子是反駁齊貝以衣服為例持有的對靈魂耐久性的質疑——靈魂在不斷的轉世中會被逐漸磨損直至死亡,柏拉圖卻認為存在至善至美等絕對的東西,它們絕對存在不可磨滅。要注意這與柏拉圖在第一例中的不同,第一種是在說具體事物,這里為概念。在靈魂占有某物后,它就有了生命,與生命相反的是死,生于死不相容即靈魂與死不相容,那靈魂就是不死不朽、不可消滅的。總之,正是靈魂的不朽與不斷地轉世回生為“回憶說”在時間上提供了邏輯的可能性。
《斐多篇》在引入“回憶說”的時候,對它的一個注解是:如果人們能做出完全正確的回答,那么“這種回答只有當他們對主題具有某些知識并有了恰當的把握以后才有可能作出,否則就是不可能的。如果你向人提出一個作圖問題或類似的問題,那么他們做出反應的方式呢就確鑿無疑地證明了這個理論是正確的”⑧,這也無疑是對《美諾篇》中童奴實驗的重提。這要求主體具有知識或對此有確定把握,才能回憶。“知識”在柏拉圖看來是“有”,在有與無之間還存在一種狀態是意見,意見是指對事物有了確切的把握。因而,回憶的另一個前提是具有知識,或是對事物有一定意見。柏拉圖以童奴為例,童奴在回答的過程中使用的是自己的意見,成功的答案也只是所有意見中正確的一個,由此認為一個無知者通過回憶可以對他不具有認知的某個主題獲得正確的意見。
但新產生的意見具有夢一般的性質,“它們不會在一個地方呆很久。它們會從人的心靈中逃走,所以不用理性來把它們捆住,它們就沒有價值”⑨,正確的意見如果能被捆綁住,“也就變成知識,成了穩定的東西。這就是只是有時候比正確意見更有價值的原因。有無捆綁是二者的區別”②。對于知識與正確意見的不同,《美諾篇》給出了個例子:一個人去過拉力薩,具有對去拉力薩的路的知識;另一個人從未去過拉力薩,但他能正確的判斷該走哪條路,他具有正確意見。柏拉圖也承認,當正確意見支配著行動時,也會產生和知識一樣的好的效果,所以,正確意見的作用并不比知識小。但需要注意的是,有正確意見的人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正確意見就是介乎真知與無知之中的一種東西”⑩,雖然知識和正確意見都可導向正確道路,但有知識的人會一直獲得成功,而有正確意見的人卻缺乏穩定性和確定性。因此,需要人們在不同的場合思考同樣的問題,不斷地學習,不斷的進行回憶,“我們對理念的知識是我們的靈魂在我們生前對它的經驗的結果”{11}。
三、“回憶說”得以完成的過程
知識隱藏在每個靈魂之中,只是由于“忘卻”的狀態使得塵世的大部分人處于無知之中,因此“回憶說”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環節就是如何認知,不給予嚴密的邏輯,“回憶說”就無法完成。
柏拉圖認為不是每個靈魂都能產生對上層世界的回憶,回憶的生發需要一定的契機。在受到提問時,人們會被逐漸引導并作出反應,其存在于靈魂中的知識就會像被從夢中喚醒一般。在《美諾篇》柏拉圖問童奴的實驗中應注意到兩點:一,童奴在此前未有接受過任何幾何學的知識;二,答案完全是童奴自己思考得出的。正是柏拉圖提問的巧妙性與正確性引導得出了答案。回憶是否需要提醒也成了柏拉圖為九等人分類的依據。在柏拉圖的所有著作中可以看出,他對于奴隸這一身份的人并不認同,甚至不在九等人中,那對童奴來說靠自身回憶十分困難,因此柏拉圖給出的提醒異常重要,如果沒有柏拉圖添加輔助線并提問,童奴無法得到正確的意見。由此可知,“這種知識不是來自于傳授,而是來自于提問。他會為自己恢復這種知識”{12}。
此外,柏拉圖還提到一點,人們在看到、聽到、注意到某個事物之后,在認知它的同時會想起相關知識,甚至能附帶聯想到另一個不同類型知識的對象。柏拉圖試圖通過五個事例來證明:當情人看到愛人物品會幻想主人的形象;看到西米亞斯會想起克貝;看到一副畫著馬的畫會想起一個人;看到一副畫著西米亞斯的圖畫會想起克貝;看到一副畫著西米亞斯的圖畫會想起西米亞斯本人。從中可看到兩點:其一是通過看來引起回憶,其二是回憶起的事物與觀看到的事物有著聯系,由此可以推導出,回憶可以由相同或是不同的事物引起,而引起的契機就是“看”這一視覺感官。這在《會飲篇》中有一個更完整的映射:從對個別的形體美的觀看回憶起絕對的美的理念。在客觀世界中事物與回憶到的事物總有一種“像”,兩者之間的橋梁就是看、聽等感官經驗,“除了通過視覺、觸覺,或其他感覺,否則就不能擁有這種相等的觀念”,“我們必須通過這些感覺才能明白”,“因為我們看到,通過視、聽或其他感官對感覺的提示可以獲得對一個事物的感覺,通過某種聯系可以想起遺忘了的事物,而無論這兩個事物是否相同”{13}。
在可見世界中的回憶過程最終都會進入到只可知的理式世界,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到了回憶最后需要的過程:靈魂轉向,“或許有一種靈魂轉向的技巧,即一種使靈魂盡可能容易盡可能有效地轉向的技巧。它不是要在靈魂中創造視力,而是肯定靈魂本身有視力,但認為它不能正確把握方向,或不是在看該看的方向,因而想方設法努力促使它轉向”{14}。
柏拉圖看來人的視覺、聽覺等感覺帶有不確定性,《大希庇阿斯篇》中柏拉圖與希庇阿斯討論美是什么,可希庇阿斯認為是漂亮小姐、湯罐等,這都是由身體感覺得出的,答案卻帶有欺騙性,以柏拉圖的觀點看來就是,他只回答了“什么是美的”而不是“什么是美”,真正的美卻需要從靈魂中進行,只有“當靈魂能夠擺脫一切煩惱,比如聽覺、視覺、痛苦、各種快樂。亦即漠視身體,盡可能獨立,在探討實在的時候,避免一切與身體的接觸和聯系,這種時候靈魂肯定能最好地進行思考”{15}。柏拉圖等人承認有絕對的美和善的存在,它們是不可被看到的,甚至身體的任何一種感官都不能感覺到事物的真實性質,只有在使用理智而不摻雜任何感覺的時候,才能更為準確的獲得知識,“盡可能切斷自己與他的眼睛、耳朵以及他的身體的其他所有部分的聯系”{16},因為這些器官會阻礙靈魂回憶起自己在天外世界觀照到的一切永恒的景象,因此,“靈魂轉向”就是要求靈魂擺脫肉體,運用理智回憶自身,“從雜多的感覺出發,借思維反省,把它們統攝成為正義的道理,這種反省作用就是回憶”{17},這正是通過回憶從可見的物質世界到達可知的精神理式世界的活動。
對于知識的回憶要求每個靈魂能得以從變化世界中轉身,面向理式世界,因為“知識是每個人靈魂里有都得一種能力,而每個人用以學習的器官就像眼睛。——整個身體不改變方向,眼睛是無法離開黑暗轉向光明。同樣,最為整體的靈魂必須轉離變化世界,直至它的‘眼睛得以正面觀看實在,觀看所有實在中最明亮者,即我們所說的善者”{18},因此,回憶就是要求靈魂中的激情與欲望聽從理性的指揮引導,一級一級高升,直到諸天絕頂,讓靈魂重新變為自動的、創生的實在。
注釋:
①[古希臘]柏拉圖著,王曉朝譯.柏拉圖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109.
②[古希臘]柏拉圖著,朱光潛譯.柏拉圖文藝對話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249-250.
③[古希臘]柏拉圖著,朱光潛譯.柏拉圖文藝對話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7.
④[古希臘]柏拉圖著,朱光潛譯.柏拉圖文藝對話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117.
⑤[古希臘]柏拉圖著,王曉朝譯.柏拉圖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507.
⑥[古希臘]柏拉圖著,王曉朝譯.柏拉圖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506.
⑦[古希臘]柏拉圖著,楊絳譯.斐多:柏拉圖對話錄之一.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65.
⑧[古希臘]柏拉圖著,王曉朝譯.柏拉圖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73.
⑨[古希臘]柏拉圖著,王曉朝譯.柏拉圖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533.
⑩[古希臘]柏拉圖著,朱光潛譯.柏拉圖文藝對話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236.
{11}呂祥.柏拉圖的《美諾篇》與他的“回憶說”.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88,1.
{12}[古希臘]柏拉圖著,王曉朝譯.柏拉圖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516.
{13}[古希臘]柏拉圖著,王曉朝譯.柏拉圖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76.
{14}[古希臘]柏拉圖著,郭斌和、張竹明譯.理想國.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281.
{15}[古希臘]柏拉圖著,王曉朝譯.柏拉圖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62.
{16}[古希臘]柏拉圖著,王曉朝譯.柏拉圖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63.
{17}[古希臘]柏拉圖著,朱光潛譯.柏拉圖文藝對話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116.
{18}[古希臘]柏拉圖著,郭斌和、張竹明譯.理想國.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280.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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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柏拉圖.柏拉圖文藝對話集[M].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3]柏拉圖.斐多:柏拉圖對話錄之一[M].楊絳,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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