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
摘 要: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四十年代文學與前兩個十年相比呈現出不同的文學風貌。國統區、解放區、淪陷區作為四十年代三大地域分支,有著不同的創作特點,呈現出多樣的人學思想。解放區文學繼承“左翼”革命文學傳統,同時,《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闡明了革命文藝“為群眾”以及“如何為群眾”的問題,確立了文學的“大眾化”,提出了文學的工農兵方向,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大大加強,文學徹底變為政治的傳聲筒,同時,作家在“五四”時期所形成的“先鋒地位和啟蒙作用”,逐步地被淡化、被削弱乃至被否定以致發生歷史角色的互換,即作為先覺者和啟蒙者的知識分子,反而變成被啟蒙、被改造的對象,而原來被“哀其不幸”和“怒其不爭”的農民則變成改造主體和對知識分子進行再教育的主體。
關鍵詞: 人的主題 解放區 意識形態 話語權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三十年中的每個時期都從屬于某個特定的主題。不論是從歷時性還是共時性的角度,整個現代文學都可統一為一個整體,從表象上來看,三個時段都有各自特定主題,我們不妨稱其為“顯性主題”,文學作品圍繞顯性主題構建框架結構與作品內涵:“五四”時期注重啟蒙與理性精神的顯現,注重將文學作為改造社會人生的重要工具,即“啟蒙”主題;第二個十年里文學消弭了“五四”所開啟的相對思想自由的文化氛圍,文學與政治緊密結合,階級成為文學所表述的顯性主題,即“階級”主題;第三個十年中由于戰爭的因素,文學側重于反映戰爭的殘酷與對人民的戕害,同時愛國主義主題得到擴展與深入,啟蒙主題退出中心位置,即李澤厚所說的“救亡壓倒啟蒙”[1],也就是所謂的“民族”主題。而在這些顯性主題的背后,卻存在一個共同的“隱性主題”,即“人”的主題,所有的顯性主題都是從屬于隱性主題的子命題。自1917年文學革命提出“人的文學”和“平民文學”的文學主張,人學主題開始成為作家們關注的焦點。在《人的文學》中,周作人“要求新文學必須以人道主義為本,觀察、研究、分析社會‘人生諸問題,尤其是底層人們的‘非人生活;作家必須以認真嚴肅的、而并非游戲的態度,去描寫非人的生活,對改造社會持積極的態度,而且還要展示‘理想的生活”[2]。作家站在啟蒙者的立場上,描寫歷史的,社會的“人性”,是五四以來“人”的文學的價值所在。三個十年的主題“啟蒙—階級—民族”分別對應文學里人的屬性中的“自我個性—政治(階級)屬性—國家(社會)屬性”。啟蒙主題包括兩個方面:其一、人是人,而非奴隸,人擁有自由的權利,即陳獨秀在《敬告青年》中提出的“自主的而非奴隸的”,所體現出的是人道主義精神;其二、人是個人,是獨立存在的,既非國家的附屬品,亦非家族的固有物,所體現出的是個性主義。[3]階級主題強調人的階級屬性,強調在文學中要著重表現階級對立與斗爭。國家(社會)主題也包括兩個方面:國家主題側重于表現出在戰爭環境下人所體現出的愛國主義精神,強調“救亡”;社會主題則著意于反映人的日常生活狀態。而四十年代三大地區的文學創作中的人學思想,實際上與整個現代文學三個十年的各個時代主題相呼應。解放區文學繼承“左翼”革命文學傳統,同時,《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闡明了革命文藝“為群眾”以及“如何為群眾”的問題,確立了文學的“大眾化”,提出了文學的工農兵方向,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大大加強,文學徹底變為政治的傳聲筒,同時,作家在“五四”時期所形成的“先鋒地位和啟蒙作用”,“逐步地被淡化、被削弱乃至被否定以致發生歷史角色的互換,即作為先覺者和啟蒙者的知識分子,反而變成被啟蒙、被改造的對象,而原來被‘哀其不幸和‘怒其不爭的農民則變成改造主體和對知識分子進行再教育的主體”[4]
從1928年普羅文學至30年代“左翼”革命文學運動的革命話語,逐漸確立了文學中人的階級屬性,而1942年延安整風運動以及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則將文學中人的階級屬性提升到占主導地位的主流話語,標志著革命文學話語譜系的最終確立,同時也為建國后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提供了寫作范式。對于人的階級屬性的描寫,我無意于此做出價值判斷,我所感興趣的是,人的階級性究竟是如何在解放區文學中逐漸明朗甚至愈演愈烈,以及以何種方式在文學中具體表現出來的。
“五四”對人的個體與自我的發現,無疑是“五四”取得的最巨大成就之一,自我與個體所強調的是“自主的而非奴隸的”,即人擁有平等自由的權利,不受壓迫與奴役。因此,“五四”所關注的主題很大程度上著眼于人的社會地位與作用。而對于人的地位的思考,無疑需要關注壓迫者與被壓迫者所處的階級,人的階級屬性也就隨之被發掘出來。在革命文學運動肇始之初,文學尚未完全依附于政治,只是著力于表現受壓迫者的困苦之境,尚未將階級斗爭置于文學作品表象層面,只是作為所表現的主旨隱匿于作品深層。而隨著革命文學運動的發展,整個解放區文學在文學觀念中尋找到與階級斗爭的政治觀念交相輝映的人學命題,因此,人的階級屬性(階級斗爭主題)完全浮于水面,在理論與實踐上成為文學創作的基本準則與根本要求。而階級屬性的最終確立,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一)意識形態的對立。這主要包含兩個方面的內容:
1、工農階級與地主階級意識形態的對立。解放區革命文學的基本主題即是描寫農民與地主之間的斗爭,如丁玲《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趙樹理《李家莊的變遷》等。而此類小說中的人學思想觀念已從本質上改變,喪失基本內涵。以《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為例,作品中的地主形象錢文貴的一切行為都被賦予嚴酷的價值判斷,他把兒子送去參加八路軍,便是通過共產黨的名義來保護自己的階級利益;他將女兒嫁給村里的治安員,便是為了俘虜和腐蝕這個新政權的重要分子;他支持他的侄女與農會主任戀愛,竟成為“美人計”,所有的個人情感被階級的政治理念閹割。趙樹理的《李家莊的變遷》描述地主李如珍慘死的場景,血腥而且殘酷,缺乏最起碼的人道主義精神,人性消失。在這類作品中,作者置身于作品故事情節之外,“敘述者在籠統的社會責任感的掩蓋下完全放棄作者的個人責任和作家起碼的人道情懷……敘述者對其講述的一切,沒有真正的屬于自己的評價和識見,也沒有任何自由意志表現在對故事的解釋中”[5],作者與作品本身脫離。
2、無產階級與知識分子多元化意識形態的對立。在解放區,無產階級意識形態視己為最高思想權威,同時由于解放區政治權力高度集中乃至制度化,階級差別成為區分個人與群體的社會政治身份和地位的標志,不同階級的個人與群體的政治與文化權利并不平等,因此,被視為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在政治與文藝兩個方面無疑處于劣勢地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在理論上標志著政治話語與文學藝術的對立,政治性壓倒文學性,文學作品徹底喪失應有的價值尺度,成為所謂的“客觀現實”的“轉述者”,同時也標志人的自我獨立個性、人道主義精神被人的階級屬性所吞沒。在論及人性問題時,毛澤東提出“只有具體的人性,沒有抽象的人性。在階級社會里就是只有帶著階級性的人性,而沒有什么超階級的人性”,“有些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所鼓吹的人性,也是脫離人民大眾或者反對人民大眾的,他們所謂的人性實質上不過是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因此在他們眼中,無產階級的人性就不合于人性”[6],這無疑是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對知識分子的“最終宣言書”。在很大程度上,《講話》不僅僅是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在文學上的折射,更重要的是,它從理論上否定除無產階級意識形態以外所有的思想觀念,即權力政治對思想文化的壓迫與對個人權利的剝奪。《講話》中所反對的人性,實際上是五四啟蒙運動所宣揚的個性主義,無產階級強調集體主義,因此與之相悖的個體(自我)必然成為眾矢之的。
另一方面,知識分子主張通過文學的真實性與獨立性,強調以文學為武器進行斗爭來對解放區陰暗面與缺點進行暴露與批判,但由于意識形態的對立、政治與思想環境極端制度化,文學作品中與無產階級意識形態相抵牾的部分被放大、夸飾乃至扭曲,正確的理性言論被禁錮封殺,文藝觀念的差異被提升為政治問題,知識分子被迫摒棄自身原有思想價值觀念體系,即“思想改造”,而導致的必然結果則是文學作品的自我個性、理性意識乃至人道主義精神的缺失,人的屬性被拘囿于階級的狹隘樊籠之中。因此,從這個角度而言,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必須厘清其他思想與己之間的利害關系,“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雖然在表達上有所欠缺,但是很能說明當時各種思想意識形態的關系。而對文藝理論的差異問題在極端政治化的條件下勢必會上升為政治問題,“暴露與歌頌”被極端化,現實中無產階級存在的問題不得不刻意規避。因此,王實味的《野百合花》、丁玲《在醫院中》等作品以及胡風的文藝理論被視為“毒草”,而以他們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的命運也令人惋惜吁嘆。
(二)話語權的轉換。“五四”所宣揚的啟蒙,是自上而下的啟蒙,知識分子是啟蒙者,廣大的人民群眾是被啟蒙的對象。由于知識分子接受科學及文化知識與大量的先進思想觀念,如平等、獨立、自由、權利……因此具有啟蒙的話語權;而以農民為主體的人民群眾尚處于蒙昧的狀態,即魯迅所說的“關在鐵屋子里的人們”[7],處于被啟蒙的地位,缺少話語權。但是,隨著無產階級的不斷壯大尤其是解放區在政治版圖上的確立,土改運動的開展,人民群眾成為革命主體,社會地位也隨之提高,與此同時,意識形態的對立與革命政治形勢要求無產階級亟需掌控社會話語,二者之間地位出現倒置,即話語權的轉換,人民群眾(工農兵)成為啟蒙的主體,知識分子則成為需要被改造的對象。話語權的轉換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1.文藝表現內容的轉換。《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所倡導的是“為群眾”文藝,即“人民大眾”的文藝,所要求的是深入描寫現實生活尤其是工農兵生活,而大多數作家都是歷經“五四”或在“五四”熏陶下成長起來的,其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或批判與否定傳統劣根性,或注重個體的獨特生存感受與內心體驗,與工農兵實際生活相距較遠,因此知識分子被認為是脫離廣大人民群眾,缺乏對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性格的深切感受,因此,從這個方面而言,知識分子應當受到“啟蒙改造”。
2.創作語言的轉換。對于作品的敘述語言,知識分子所擁有的話語譜系與人民群眾相距甚遠,知識分子所使用的是經過雕琢修飾的文學書面語,而人民群眾所使用的是大眾化的完全不經加工的口語化語言,兩種語言存在隔膜,仿佛一道屏障難以跨越。因此,《講話》強調只有深入人民群眾,感受人民群眾日常生活語言藝術,才能產生符合人民群眾需要的作品。于是,語言的通俗化、大眾化成為評價文學作品的重要因素之一。
3.文藝(文學)形態的轉換。“五四”所開啟的啟蒙文學具有多種文學闡釋功能,“其內涵或外延一般具備多元整合的包容可能性,特別是具有相對多元的生成或表現形態,即文學自身的調適性相對比較靈活”,但是解放區文學所體現的是“單一性、單向度的政治決定論,文學闡釋的空間缺乏對多樣因素的寬容度和包容性,特別是在文藝形態上,往往借助制度權力的權威……其他的文藝形態都只能居于相對低級的位置”[8]。換言之,即是文藝(文學)創作在作品意識形態、文學創作體式、價值觀念體系等方面都被限定于固定的文學文本范式,文藝(文學)形態由多元共存轉變為單一限制,即“五四”啟蒙文學中的以理性、個人(自我)為主體并滲透著民族、國家屬性的人學思想轉變為由政治觀念覆蓋的人的階級屬性。
正是因為種種原因所造成的社會話語權的轉換,迫使知識分子的創作理念完全顛覆,一切創作必須符合人民群眾,也就意味著必須符合政治革命、意識形態的需要,創作的作品必須表現階級斗爭,因此反過來又加強了人的階級屬性在文學中的表現。在很大程度上,話語權的轉換是人的階級屬性確立的基本要素,另一方面,階級屬性反過來又造成話語權轉換趨勢的不可逆轉,二者互為因果表里。
作為貫穿整個現代文學的軸心理念,人學思想伴隨著時代的變化而不斷改變,也伴隨著社會環境、政治狀況、人類發展格局的演變而不斷發展變化,或成為時代最鮮明主題,或隱于時代背后而轉化為時代思潮的潛流背景,或分化形成二元對立或多元共存的狀態,或統一于某一主題而此消彼長……四十年代的人學思想,對解放區文學創作產生不同程度以及不同方面的影響,使得四十年代文學形成多樣化的格局,不僅對于認識四十年代具有重要意義,同時也對了解整個文學發展脈絡產生重要影響。
參考文獻:
[1]參見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21.
[2]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7.
[3]參見劉再復:《共鑒五四》.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18.
[4]劉再復.《共鑒五四》.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151-152.
[5]劉再復,著.林崗,編.《人文十三步》.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123.
[6]陳思和,主編.《中國現代文論選》.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55.
[7]參見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19.
[8]吳俊.《向著無窮之遠》.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33.